既回来了,就留下吧。丰琰说。
于是花嫁便真的留了下来。她也不顾什么忌讳,成天跟在丰琰屁股后面,跟出跟进,又如从前一般,寺里的和尚早已见怪不怪,只不同的是丰琰看她的眼神早已柔和得多。还有几名弟子窃窃私传,看见师父在无人时与花嫁挽手搭肩,花嫁将头靠在师父胸前,师父将臂环在花嫁背上,两人神色亲昵便真好似俗家夫妻。雪大,花嫁易感风寒,咳嗽两声,师父就将袖子覆于她头顶,与她挡雪。
“老头儿,你别再做和尚了,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里下山,做对连佛祖都羡慕的神仙眷侣。”花嫁从被窝里头钻出来,双眼满是期待。
丰琰柔声道:为什么?现下这样不也很好么?
花嫁说不好。花嫁说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丰琰笑笑,你们这些女人,就是喜欢折腾,总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其实只要我待你好,我修不修佛、住在哪里,于你又有何分别?
或许这话说的当真是有理。只要男人待女人好,再多想其它的也是无用。只是女人真的就爱胡思乱想,纵使你有千般道理,女人也不愿意听。因为女人之于感情,不用脑,只用心。
“什么你们这些女人?你有很多女人么?你很有经验么?你既要和我在一起,为什么还想着修佛?你既已犯了淫戒,还怎么成佛?不能成佛,修也修不好,为什么就是不肯还俗?”
花嫁撅起嘴,老大的不高兴。
第二十五章
廿五、
“臭老头烂老头,你就不还俗是不是?好,你不还俗,我走,我再也不回来、再也不要见到你!你不要后悔,我以后是死是活也不要再和你扯上任何关系!”花嫁一面说,一面气冲冲地收拾行李,还顺手把不带走的东西扔得满院子都是。一院子的和尚听见了,全都该干嘛干嘛,见怪不怪—这已经是本月第八次闹腾,每次都是吵着说要走、再也不回来、再也不要见到你云云,最后长则三天、短则几个时辰就又乖乖地跑回来,笑嘻嘻缠前缠后,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反倒是丰琰每次都摆出一张冰块脸,得要花嫁软磨硬泡哄半天还寻死觅活的才忸忸捏捏和好如初。
丰琰捧着本佛经在看,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直到花嫁重重地把门在身后甩得啪地一响,才不由转头叹气。这时却听身后幽幽一声师父,何苦?丰琰转头,身后那弟子眉目秀气,只这几日来清瘦了不少,不是阳却是谁?
风死后,丰琰本道阳会极伤心,但不曾料想,他竟如无事般,每日照常念经念佛、参禅打坐,甚至比往日更用功了些。
师兄死了,你不难过么?丰琰心念一动。
不难过。
为什么?丰琰问,难道他该死?
阳微笑一下,自顾自说起故事来。
那是风被处死的那晚,空中挂着一轮明月。四下里静谧得很,静谧得令人不安。阳在雪地里狂奔,任雪片如刀割在脸上,好像这样便能感受到一丝微风。雪山上常常狂风大作,而那晚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感受不到。一串脚印在身后渗血,僧袍在月光下却惨白得无力,昏天黑地中阳只觉世界颠倒了,太阳不再升起风也不再吹,雪山在脚下摇曳着湿滑。
狂奔,直到精疲力尽,阳在一块大石边气喘连连。风就这样走了,以后再也见不着。
这时眼前却晃过来一个身影,那也是一袭僧袍,踉踉跄跄,脚步不是很稳,晃过来,晃过去。阳仔细看了看,一些旧事忽然浮上心头。十年前,一口大钟,将眼前这人罩在下面。
这人从此失忆了,大家都叹说可惜,他原本是个多聪明的人。
那人似全没见着阳般,脸上笑嘻嘻地,只顾做自己的事,过了一会儿屈下身,在雪地里打起滚来。阳念起往事,心里不由有些内疚,于是上前去扶,那人却用力将他推开,口中直念说阳在碍他玩耍。那一刻阳忽然也似迷糊了,和那人一同在雪地里打起滚来,僧袍上沾满着雪,阳心下却痛快得很,直到手脚都在雪地里冰凉得发麻,看那人仍是一脸欢愉乐在其中。再过一会儿,那人说饿了,阳领他回庙里,热了些食物与他吃。他狼吞虎咽,吃完了,回房睡下了。
阳忽然想到,那人并不可惜。虽然在旁人看来他荒唐无稽,虽然在旁人看来他可悲可怜,可他简简单单、自得其乐,活得,不知是不是比旁人要更幸福。
第二十六章
廿六、
那晚阳亦回房睡下,迷迷糊糊到半夜,忽有一梦,如陷幻境。那幻境云海渺茫,是虹光万丈的山巅,对面有一非僧非俗之人,宽袍大袖,看不清面庞,身形亦隐在云雾之中。那人自称“自在仙”,是游离于三界六道外的超脱之士,非人、非神、非鬼,无憎、无恶、无怖。
自在仙说他在这幻境已不知几百几千年,还头一回见有外人来到,遂邀阳相叙,问了许多尘俗之间的事,不由感慨。他说起当年,他有一红颜知己,两两相爱,羡煞旁人。只可惜自己年轻气盛,一心想要得道成仙,只有负了红颜,入山修行。后来他果真得道,而那红颜伤心之下,却糟蹋自己,堕入风尘,街前卖笑。他端的是法力无边,却也再回不去她身旁,只得以自身之修行相佑,但要逢她有难,他即去相助,默默守护,只却不能让她知道他仍在她身边。每每见她因思念自己泪满衣襟,心中总有不忍,但已无回头之路,也不舍回头。
年华易老,几十年春秋她过世了,他也没再离开这幻境过。
“也没什么好与不好,值与不值。都只是执着的人,坚持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其实对与不对、该与不该,纷纷扰扰、极难评说,只求心中无憾,得己之所求,也就是了。”自在仙言讫不见,阳翻身起来,东方已发鱼肚白。
丰琰听阳说完,半晌沉吟不语,忽然微笑,说你这孩子从小倔强,与他人不同,表面看很有些痴处,却还能点化师父了?阳说弟子不敢,都是各人的因缘,凭各人自己领悟。
那次之后,花嫁没像从前那样过几天就自己再回来,而师父却也不见了。这两人再也没个消息,不知他们是在一起了,还是没在一起,过得是好,还是不好。又或许本来,就没有好与不好。
安国神庙,即日起由护国神僧执掌。
第二十七章
廿七、
新历廿一年,天下升平。国王笃信佛教,亦带起全国崇佛之风。须弥山安国神庙有得道高僧,开坛说法,信徒成千上万,由远方前来朝拜,好一个洋洋大观。
而此时,王宫之内,却险象环生、暗藏杀机。王新纳宠妃,年轻貌美,极得王的宠爱,而王后子女成群,重权在握,也不甘示弱。好好一个后宫,却成两强相峙之势。
“王后娘娘!”说话之人是王后心腹,“臣听了些消息,只恐不利于娘娘。”
“哦?什么消息?”王后轻描淡写,“本宫这些年小心翼翼,并无一步差池。那贱人便想折腾出些什么风声诬陷本宫,却也是不行的。”
“只是这风声,怕是真的。”
“说来听听。”
“是有关王后娘娘二十年前的一段情事。”
王后手里捏紧了些。
“那贱人查到娘娘二十年前曾与前朝一位将军通好,而也正是因此,十年前娘娘同大王出行时才会遭遇刺客。”
“呵,口说无凭。她有何证据?”
“她还查到娘娘与前朝国王所出太子下落。这小太子如今长大成人,当年的事兴许还记得些。”
“你说什么!”王后有些动容。
“而这太子不是别人,却是十年前护驾的护国神僧。”
竟如此之巧。
“刺客行刺前曾与护国神僧见面,不知是否有暗中勾结。娘娘当时一心褒奖于他,又是偏护。这护国神僧当年据说糊涂,爱上自己师兄,那师兄又让大王与娘娘杀了。如此种种,都是对娘娘不利。护国神僧虽是娘娘所出,但如此看来,他却全然有理由恨娘娘。若是他被那贱人收买一同对付娘娘,让大王知道娘娘曾与其他男人有过私情,纵不会降罪,也必然疏远娘娘。娘娘地位不保矣。”
王后向后靠了一靠,深吸一口气。
“传本宫旨意,安国神庙僧人名阳的,十年前勾结匪类,意图行刺,事败后假意救驾、蒙蔽圣听,侥幸受封。现而今仗神僧之名集结势力,危我江山,居心叵测。阳原本行为无端,贪恋男色,并非有道之人。着,免其神僧封号,押返王城,囚禁终身。”
第二十八章
廿八、
大批的银甲武士来到之时,护国神僧正开坛讲法。坛下一众善男信女听得要擒拿神僧,群情激昂。为首那侍卫长冷笑一声,敢有阻碍者死!神僧却从容不迫,走下神坛。
仍是如十年之前那清秀面庞的小和尚,只形貌更瘦削了些,风姿沉稳,神采更胜当年。
侍卫长本道护国神僧深得人心,此次擒拿会有诸多困难,若是一个不小心激起民愤,官民冲突便生叛乱,不曾想他束手就擒,来得如此容易。这出家人的心态,俗人想来也甚是难懂罢,若真能如此置生死安危于度外,四大皆空,却也是教人心羡的境界。直至几日后,在返回王城的途中路经西海,侍卫长看见护国神僧独自一人坐在海边的一块大石上,垒起着一堆小石子。海岸不远处,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在白色的浪花中赤着足追逐嬉戏,神僧遥遥望着,脸露微笑。
“神僧……”侍卫长上前施礼,语音里还颇带了些尊重,“在看什么?”
神僧“嘘”了一声,指那两个孩童。他声音动作都是极轻,仿佛怕打扰了他们一般。跟着便是一片思绪纷飞。
这十年过去了,潜心修佛,经书看了不少,信徒也愈加增多,护国神僧的名号响彻全国。而我,却仍只愿做阳,做那个小沙弥,倔强,带些硬气。被师父罚得狠了,师兄就会偷偷过来,给我打着伞,给我挡着风。
大凡同一个故事,不同的人听了,便有不同的领会。那日师父听了自在仙的故事,长吁短叹,最终下山离去。也不知他去没去找花嫁,也不知他找到了没有。而我,却只为他最后那结局深深感触。人活一世,短短几十年,修仙也好,修佛也好,不是为长生,却是为在暗中看着关心爱护之人,守着他,佑着他,得他平安喜乐,便是我的正果。
只是出家人本不应有分别心。我待师兄之情与待他人有无分别,却也不重要了。只望他前一世去得太早,这一世投胎,能与他心爱的女子在一处,相爱,相知,静静相守,默然中平淡幸福。
那两个孩童追逐着,渐渐远去。侍卫长看着,也若有所思。半晌回过神来,再唤神僧,却见他闭目不答。多唤几声仍是不应,侍卫长上前以手相探,神僧已无鼻息。
新历廿一年六月,护国神僧阳于西海圆寂,尸身多日不腐,王称以为奇,令以厚礼葬之。王后倒打一钯,使王以为宠妃不喜佛教,致使侍卫长加害神僧。王大怒,将宠妃贬为庶人,逐出宫去,侍卫长黜官还乡。
貌美如花的妻子守在家中,早等他回来。见他进门,自是十分欣喜,与他脱了鞋袜,说:“我道你这次任务要花耗好长时间,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他沉默了一阵,笑道:“怎么,花开?不欢迎我回来么?”花开嘻嘻笑道:“怎会不欢迎你回来?我巴不得你回来了就不再走了。”
“那我就不再走了。”侍卫长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靠去,这时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我这次出行,是去抓捕一个和尚。那和尚,很有意思,似乎什么都与常人想得、做得不一样。”
花开闻言,笑着说:“和尚嘛,总是与常人有些不一样的。我跟你成亲之前也认得过一个小和尚,他就与常人不很一样。”
“哦?”侍卫长好奇道,“如何不一样?”
“他出来寻他的母亲,寻着了,我以为他会上前去想认,他却没有。他是前朝太子,我以为他会想复国,他却也没有。后来听我妹妹说,他喜欢的人与别人好了,还被王杀了,我老以为他会做些什么,结果他也没有。最奇怪的是,他老唠叨着什么幸福,不幸福。他这一生本经历了许多波澜,却又什么波澜也没有,平平淡淡过来了。你说,他这算不算奇怪?”
“奇怪?”侍卫长轻笑一声,“他这叫胸无大志,一辈子庸碌。”
“那是,”花开低头,抚了抚滚圆的肚子,笑道,“咱们的儿子,将来可不能像那样。咱们的儿子一定要建功立业,成为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就像我夫君一样。”
侍卫长眼里笑意浓浓,两人相依偎着。雪停了,已不知是什么时辰。外面是晴天挂着大太阳也好,阴天刮风也好,也都无关紧要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