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世,幸福
作者:方无
第一章
一、
在阳的记忆里,一直有这样两幕情境:
一幕,漫天大雪,满城金戈。箭雨同火炮齐飞,雪花共灰土扬尘。马蹄纷沓处,人头骨碌碌滚落,喷洒着还带温热的红色液体,在雪地里染出一朵朵血色梅花。
另一幕,是王宫的后花园,雪花优雅地在半空旋转。一名美妇人伸出纤指,任雪的晶莹如白蝴蝶一般翩然停靠在指尖,温柔,融化。她眼里带着笑意,目光落在身边玩耍的小男孩身上。那微笑有一种魔力,可以化开世间一切冰冷的力量。
这原本毫不相干的两幕,在王提着宝剑冲入后花园的那一瞬间交错。王衣袍不整、须发散乱,美妇起身上前,关切地问:“大王,怎么了?”
王不语,身后的随从抖抖索索:“王后娘娘,敌军已经占领京城,马上就要攻进宫里来了!”
王说,山河已失,国家不存。王后、太子当和他一死殉国,绝不能落到敌军手里,任人□。
王提起了宝剑。王后花容失色,跪伏在地,娇躯颤抖着:“大王,不要……”王说,你别怪孤,孤别无选择。
在一旁的小男孩,就是王与王后的太子,才四岁。四岁是一个懂得不太多,也不太少的年龄,不过足以让他知道,一件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他的父王要杀他的母后。在杀完母后之后,就会来杀他。父王说要他们殉国。他不知什么是殉国,但想必父王让做的,就是好的。只是他不明白为何一定要死了才能殉国。母后的眼里满是惊恐,这么好的一件事,为何会让母后惧怕呢?
宝剑朝着王后胸口刺去,眼看就要在这优美的线条上添一个不大雅观的窟窿,却在离王后身子还有半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血,在雪地上滴落。不是王后的,而是王的。
“羽毛儿,你没事罢?”王后一阵眩晕,却已被一名年轻将军紧紧搂在怀里。再看那边,王背后插着一把长剑,慢慢倒下。到临死,还瞪大着眼睛。
后来,小太子才知道,原来父王耽于国事,母后独守空闺,早已和这名叫凌风翔的将军暗生情愫。
凌将军说:“羽毛儿,快走。”王后尚在犹疑,凌将军急道:“敌人就要攻进皇宫,没有时间了!”小太子在一旁,不解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凌将军握住他母后的手,说:“便与我走,从此浪迹天涯。我娶你为妻,待太子如子。不管这江山谁坐,只要我们一家三口,永不分开。”
第二章
二、
雪,在空中飞舞。山脚下,年轻的将军带着四岁孩童,一步一个脚印顶着风雪前行。
将军说的,要远走天涯,王后终究没有答应。
她说西南面千里之外有一小国,曾受过王的恩惠,今次唇亡齿寒,他们可前去投靠,向那小国借兵。然后,就由太子继位,召集旧部,以图东山再起。
王后说:“这一路追兵不断,在一起走太危险,不如兵分两路。小太子就交给你,本宫由你的侍卫保护便够。风翔,你务必要护着太子周全,到时再与本宫会合。”
当你爱的女人眸中噙着泪,请你保护她的爱子,你还能说什么?
凌风翔牵着小太子,在雪山上攀爬。这座山,名为须弥,传说是佛家圣地。须弥山的山脉天然形成一个大大的万字印,于佛家,是集天下一切吉祥功德之意。佛经里说,这座山,是世界的中心。
这座山究竟是不是世界的中心,人们不得而知,但它确实成了佛教的中心。修佛寻仙者往往会来此山,从山脚一隅开始,徒步绕行,一圈,又一圈,修来生、消罪业。
对面,行行踵踵过来一列僧人。那走在最前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和尚,长得高高瘦瘦。风雪中,僧袍显得有些单薄,他却似全然不觉着冷的模样。
凌风翔无心管什么和尚不和尚,他只想快些翻过这座山头,到达雪坡的另一边。
那和尚却在二人面前停了下来。
和尚望着小太子,说,这孩子,极有佛性。
若是没有这一句话,或许这俗世间的贵胄太子,永远也不会进了空门。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句话,在凌风翔手下侍卫跌跌撞撞赶来、重伤身亡前说出他们被敌人发现,王后娘娘已被掳去时,凌风翔毅然决定,将小太子托付给僧人照顾。
凌说,我要去救你娘。虽然她多半凶多吉少,虽然我去了也或许于事无补,甚至白送自己性命,但若不去,我也不能心安。
小太子睁大着眼睛,说:“我也要去!”凌笑笑,说,你不用去。此行太过危险,我受你娘之托保护你,绝不能让你再回去冒险。
小太子不明白,什么是危险?凌风翔告诉他,就是有可能会死,有可能永远也回不来,再也见不到身边最亲近的人。
死。小太子想起在后花园,父王要母后死,母后的恐惧。可是为什么凌叔叔说到死,却全然不是一种心情呢?
凌风翔抬头,看了看漫天的风雪,说,这大雪,多白。白得没有一丝杂质。你可以将它看作平静,也可以将它看作单调。可以将它看作是圣洁,也可以将它看作是寂寥。你要怎样看,在于你心,在于你所求之不同。太子,若是凌叔叔和你娘回不来,你可要记得,要让自己幸福。你是随他们出家也好,自己走了也罢,都须得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只要是你真心想要的,是生,是死,是荣,是枯,在旁人眼里怎样都好,那也都是你的幸福。
凌走了,说,只是惭愧,不能遂她的心愿,将你送到要去的地方。
第三章
三、
凌走了,便真的再也没有回来。小太子拜了大和尚为师,随那一行僧人返寺。
寺是一座无名小寺,坐落在须弥山的山谷里,冰雪环抱,若不刻意寻访,多半发现不了有这地方,当真是个与世隔绝。
师父说,名字是用来分别的,如人之姓名,都用以区分你我。这寺,于寺僧便只一个,外人亦寻找不着,因此不须得分别,也不须有名字。
出家人本不该有分别心,待你、我、他,都视等同。只是人多了,无分别,却也不大方便,因此要有名字。师父法号丰琰,又替小太子也起了法号,仅一个字。丰琰说,这分别之物,能分开便好。一个字够,就一个字。
于是太子有了个名字,叫阳。
阳到无名小寺的第三天,丰琰为他剃度。在场的还有十来名僧人,均是阳的师兄。阳偷眼看着,师兄多是二三十来岁,有年长的甚至六七十,与他年龄相仿的便只一个。
那是个六七岁大的小沙弥。不同于其他正襟危坐、一板一眼的和尚,这小沙弥在一旁呆得甚是不安分,两只眼睛上上下下好奇地打量着阳。后来阳知道,这个小沙弥叫风,巽风的风。
易经八卦中,巽卦为风,属东方木,在四季为春,品性最是柔顺。在后来的日子里,风留给阳的印象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和煦,如春风般。
“拿去。”剃度完后,阳正式留在了无名小寺,和风同住一屋。那天晚上,阳静静缩在床脚,风抱着条被子,呼啦一下塞给阳。
阳抬眼看一看他,什么都不说。
“拿去啊。”风说着,自作主张地替阳铺起床来,一面铺,一面回头笑道,“哎,你家是哪里的,该不是连铺床都不会吧?”
“你才不会。”阳忽地抢过被子,伸手把风一推。他虽年纪小些,但这一推之下使力甚大,风后退几步,参了个趔趄。只见阳把被子往床上一扔,乱七八糟摊着,跟着跳上床,整个人缩进被子,蒙上了头。
风怔住了,不知所措。
第四章
四、
“阳师弟,你看这个,叫作风马旗,好看吗?”
阳到寺里的第四个月,风指着屋后挂的一排旗幡,问。
那是五颜六色的一横溜旗帜,画着各式图案,有骏马、有雄狮、有大象……还有些奇怪的文字。风说,那是经文。
在风的家乡,风马旗是吉祥的象征。传说佛祖当年参禅时,让一阵风吹散了手边的经文。经文的残片随风飘到世界各处,拾到的人都获得了幸福。风说,他就要像那阵风,把佛祖的真言传到世界各处,让大家都获得幸福。
沉默的阳终于开了口,他问:风马旗真的可以带来幸福么?
风说,当然了,这是我娘告诉我的。娘说的,一定不会假的。
阳说,我娘以前也告诉过我,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可她却这么早便离开了,阳甚至连道别都未来得及说一声。
后面那句,阳没有说出来,风却意会,说,你一定很想你娘罢?
阳默默地,不说话。
风又问:你娘在哪里?她还来不来接你了?
阳还是不说话。
风连连追问,阳便是不肯说,风只好作罢。不久阳却大哭起来,说:我娘死了,我娘死了。
那时阳并不知道什么叫死,但他知道,那一定不是一件好事。虽然凌叔叔说,死未必是件坏事,但他不懂,他只知让母亲恐惧的必然不是一件好事,而那些大道理他不懂,也不想懂。
风见阳哭,一下慌了手脚,安慰说,你别哭啊,别哭啊。阳不听,哇哇哭着,小脸通红,像是要把这几日以来的不安全都发泄出来。风说,好吧,你哭,你哭。你哭完了,我告诉你件事。
这话好像奏了效,大哭渐渐变成了抽泣。阳小手一抹,把鼻涕眼泪揩在衣服上,问道:“什么事?”
风指着风马旗说,风马旗是受到佛祖保佑的,也就有神力,可以和神佛仙灵们交谈。阳说那又怎样?风说,好人死后,是会成佛、成仙的,你娘是好人吗?阳说,当然是了!风说,那就对啦,你娘变成了神仙,你就可以通过风马旗和她交谈啦。你说吧,想跟你娘说什么?
阳想问,娘在哪里,有没有得到凌叔叔口中的幸福。
风对着风马旗大喊,阳师弟的娘亲,你在哪里?你有得到幸福吗?微风拂过,旗幡微微地鼓动,一上一下。风拉住阳,开心地说:看见了吗?你娘点头了。
阳睁大着眼睛,也开始喊起来:“娘,是你吗?孩儿想你,孩儿想你!”
旗幡在风中飘着,像慈爱的娘亲,点着头。
第五章
五、
“阳师弟!”风的身影在门后闪现,“又在和你娘聊天啊?”
“嗯!”阳的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此刻,正他蹲在屋后一块大石头上,冲风中飘扬的旗幡开心地笑着。
这风马旗还当真是管用,阳这几日开朗了许多,也常与风说笑了。风松了一口气,转身回屋,心想这下可好了,阳师弟终于不再那么伤心。
可这好景,并未持续多久。
“是谁,在这屋子后面挂这么多破布?”一名年长的师兄一面嚷嚷,一面去扯挂在枝条上的旗幡,“还嫌破庙寺里不够脏不够乱?还要我再清理多少遍!”
“走开!你走开!不要碰我娘!”阳跳起来,小手去推师兄高大的身躯。
“真烦!”师兄不耐烦地将阳甩到地上,三下两下地把旗幡拽下来揉成一团。
“扔哪儿呢,扔哪儿呢?”师兄左顾右盼,要寻个地方把这团破布扔掉。这时屁股上却被什么硬物狠狠撞击了一下,回头一看,又是一个石子飞了过来。
小小的阳从地上捡了满满一手的石子,不停往师兄身上掷过来。
“哎呀你这个小兔崽子,还反了你了!”师兄说着,挽起袖子就来抓阳。阳恨恨地一跺脚,把手里所有的石子都砸到师兄身上,转头就跑。
“站住!你给我站住!”师兄三步两步赶上,去抓阳。阳身体小,东绕西绕甚是灵活,师兄虽跑得比阳快,却也抓阳不到。两个人从禅房跑到苗圃又跑到正殿到禅堂,师兄说,臭小子,我还就不信抓不到你。
可有些事,由不得人不信。
就在师兄快要抓到阳的时候,年久失修的禅堂坍塌下来,一口大钟从天而降,把师兄整个人罩在了下面。
第六章
六、
出大事了,整个寺庙慌作了一团。阳却不为所动。几个和尚一起用力搬开了那钟,救了师兄出来。
师兄的命保住了,可因为在里面憋得太久,留下了一些后遗症。他失忆了,干干净净什么记忆都没有,犹如新生一般。那之后他便一直如此了,仍会说话,仍会走路,仍会吃饭,可谁也不认识了,读过的佛经、认过的字也都忘了。其他的师兄说,真是可惜啊,这师兄原本是个多聪明的人。
阳不为所动。
师父回来了,听寺里的和尚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可说,因出事时,在场的就只有两个人,疯了的师兄,和阳。于是师父问阳,发生了什么事?阳说,他被钟罩在下面了。就是如此,轻描淡写。
师父说,师兄出事,你难过吗?阳说,难过。师父说,你难过什么?阳说,我难过他没有死。
“难过他没有死?”
“是的。”阳说,“他该死。他应该死。”
晚膳后,风听说阳受罚了。师父让他到雪地里去跪着,抄经。
深夜,风中,雪地里跪着一个小沙弥,瑟瑟发抖地用树枝在地上划弄出一个个梵文字符。天上,雪下得好大,那小沙弥才写了几笔,那雪就立刻铺下来,将那划痕填平。小沙弥再写,雪再填平,周而复始。
师父说,经文必须抄完一遍才可以去睡觉。可须弥山常年冰冷如冬,雪总这样下着,只怕是写到明天、明年也写不出一句。
阳跪在那里,一声不吭。旁边摊的就是要抄的经书,已经浅浅地埋在雪里了。阳也不去理睬。这经他抄了多少遍了,早已能背得,便是不看书,也能默写得出。阳倔强地划动着树枝,一笔又一笔,虽然无济于事,但他却像是定要争这口气般。这时听身后雪地里喀喀几声轻响,有人过来了。一只手在阳的肩头拍拍,拂去衣衫上的雪花,跟着头顶多了样物事,雪花不再落下。
阳抬头,原来是风师兄,举着一把伞,站在他身后。
“快抄吧。”师兄一手打伞、一手提灯,照明了印满经文的书页。
阳默默然地抄着经,抄着,抄着。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风说,快些吧,抄完了睡一会儿,否则等到上早课的时辰就休息不成了。阳说,我不要上早课。风说,那怎么行?你不上早课,师父又要罚你的!阳将树枝往地上一掷,站起身来,说,我要走。
风大惊,说,你走,你去哪里?阳说,我不知道,可我要走。凌叔叔让我要幸福,这里没有幸福。风迷茫:幸福是什么?阳说我不知道,但幸福绝不是在冰冷的雪地里抄经。
我是阳,他说,我是太阳。太阳应该温暖地在东方升起,太阳不属于冰冷的雪山。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风急忙说,“雪山、雪山上也有太阳的。雪山也会有白天,太阳也要升起的。”
阳那一刻的冷淡当真不像个四岁孩童。他转过头,淡淡说,可我来这雪山四个月了,天阴沉沉的,有云、有风、有雪。太阳?从来都没有看到过。
第七章
七、
雪山上也可以有太阳。风一面对阳说着,一面低头去看阳在雪地里跪到浮肿的双膝。
“都肿了。”风说,责怪地心疼着。
阳偏过头,转身就要走,双腿却痛得软倒。风赶紧搀住,说:“别乱动!”一面伸手去暖上阳的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