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阳又是轻轻一声。
“见到就好。”风说着,顿了一下,“那,你心愿了了,以后不用再下山了罢?”
“不下了。以后就在山上。”
“那好极,呵呵。”风傻笑两声。
阳回来了,或是好极罢?可阳不是一人回来的,同他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人。初见那人,风也没太往心里去,只觉是一个清清瘦瘦的女子,愁眉轻锁,似是总有无限心事不知与谁诉说。阳说,她是山下镇子里一个大夫的妻室,因为死了丈夫,想要遁入空门。他说,男女有别,师父定然不会让她留下。可是这茶嫣情痴至极,两万一死,她几日来思念不止,竟有些痴痴傻傻了,便是想让她走,也自己走不得。阳说,我送她下山。风说,你上次下山师父还没罚你,这回可不能再走了。不如先让她藏在这里,等这阵子过去,咱们想到办法再送她走。
他哪里能想到,留下,也是走路。走一条不归之路。
茶嫣便留宿在风与阳的屋中,她睡床上,风打着地铺。阳因为擅自离寺,被师父责罚,晚上不回来睡。白日里,风总是省下些口粮偷偷带回来与她吃。早几日倒还相安无事,但孤男寡女同住一屋,茶嫣又精神失常,不免要风多加照顾,难免擦擦碰碰,起初总是闹得脸红到了耳根子,时日一久,却也不觉有什么了。
那晚,风紧雪急,屋后那几面风马旗翻卷出好大声响,像要被扯裂般。屋内点着小火炉,风往里加着柴。茶嫣就在一旁,拢着衣服,天气太冷了罢,她身子在轻轻发抖。
“这个借你穿。”风脱了件外衣,披在茶嫣身上。茶嫣眼圈一红,竟自拉扯住风的袖子,低低抽泣起来。
“怎、怎么了?”风手足无措。
“老爷,老爷,你来看嫣儿了么……”茶嫣泪珠扑簌扑簌往下掉,又痴痴忆起从前与两万共度那些日子,一面想,一面说,直把风当作了两万,一腔思念倾泄而出,口口声声说着,我想你,好想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早便抛下我去了,我都来不及做你的人……竟拥上来。
便是那一晚,风将师父平日的教诲全都忘了,将自己往日念的经书也都抛诸脑后了。烈火在干柴上燃烧着发出嘶嘶声,火苗窜升中两道身影交缠,雪峰也在激情之下震颤融化。十几年在寺庙足不出户,日日敲钟,夜夜坐禅,便只那一晚起,风才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男人了。
第十九章
十九、
“无名小寺。嗯,连名字都不须有的寺。在须弥山出家,果然意境就是不同。”
那一天傍晚时分,寺中来了不少人。这常年冷冷清清的小寺竟然还迎来了贵客,而这贵客不是别人,正是新朝的国王,率同王后、诸王子王女,及众银甲武士,浩浩荡荡上了山来。原来新朝国王此次出行便是要来这须弥山朝圣,再有一事,便是让这小寺的主人鉴定一下日前刺客呈上的舍利真伪。
“确是释迦摩尼佛的舍利。”丰琰师父道。
“是便最好。大王,恭喜大王。”王后笑着说道,这时眼神往旁边一扫,却轻轻“噫”一声。王问,怎么了?顺王后眼神看去,只见那边站个十四岁模样的小和尚,面容清秀。
“是他。”王后喜道,“日前便是他救的驾。住持师父,这位小和尚也是贵寺的么?”
“正是本寺弟子。”
“好、好、好。”王连赞三声,“你这小小的寺庙,却不可小看--不仅藏有这稀世珍奇的舍利,还教出了救驾有功的徒儿。孤王要好好赏赐你们。今天,孤王就封这里为安国神庙,这小和尚,孤王就封你为护国神僧!”此言一出,众人齐齐道贺,事后自然也没少了或近或远处的达官贵人前来拜谒,只这寺里的和尚欢喜不欢喜,愿意不愿意,却没人关心了。
那晚,王与王后便留宿寺中,王后又召了阳来说话。
或许真是缘分使然,她平日里对些无干的人都不放在心上,却偏偏对这小和尚有意亲近,唤了他来后嘘寒问暖,问阳几岁了、什么时候出的家、还有没有亲人在世。阳答说十四岁了,幼时就出了家,没有亲人,王后听了有些怅然。阳问怎么了,王后轻叹一声,忽然说,我那孩子若活着,也就如你这般大。
阳心里狠狠颤了一下,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却低头问:“王后那孩子,没活着了么?”王后微怔了一下,说,我倒望他没活着,否则他那么小一个人,自己流离颠沛,还不如死了的好。
也不知怎么了,这些心里憋了许多年的话,她对谁也不敢提,在他面前却全能说了出来。她说我那孩子小时候可不乖,总是要母后抱,不抱他就不肯睡,一直哭着闹着。别的什么人抱他,他也是不依的。也不知这些年还有谁能抱抱他……说着说着,悲从中来,不由落了些眼泪,又怕人瞧见了,忙要将泪拭去,却见他也垂着头,两行清泪顺着脸颊向下流着。
他垂头微笑:我也想我娘,常和我娘说说话。他看向窗外的风马旗,道:“我师兄和我说,风马旗可以和天上的神灵沟通。我娘一定成了神仙,我每次和她说话,她都会回我。”
风马旗在外面飘扬着。王后苦笑一声:这骗小孩子的把戏,你信得,本宫可信不得。这些都是虚的,还是关心身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最为实在。
“王后娘娘认为如此,便幸福么?”
“幸福?”王后略停了一停,随即微笑说,“自然是幸福的。虽然偶尔想起那孩子还有些辛酸,不过这许多年,该淡去的也都淡去了。人呢,还是实在些好,想想自己最想要什么。你们出家人四大皆空,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自然不懂幸福了。”
阳走后,王后闲得无事,又觉心思不宁难以入睡,只在庙内四处走动,忽然见到一间屋后挂有一排五颜六色的旗幡,想起阳口中那风马旗,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却在这时,那禅房之内传出来一声高过一声,喘息如沸。
第二十章
二十、
“老爷,要……还要……”
雪白的双峰剧烈颤动着,那两个弧度一路平滑地沿顺到谷地流水淙淙处,风在上面,像个骄傲的斗士,披荆斩棘。
窗格上轻轻一声响动,窗外是一个女人的面庞。那女人雍容华贵,不是别人,正是王后。
只看了一眼那女人,茶嫣忽然跟着了魔一般,用力推开身上的男人。风跌到一旁,无措间,茶嫣却起了身,指着王后大骂:“我、我认识你!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家老爷!”
她虽未见过王后,但在两万的故居内,总有一幅王后年轻时的画像。那是羽毛儿,是他二弟最心爱之人,也是他要杀的人。他要把她的样子画下来牢牢记住,将来才好让她永远消失。
“是你害死了我家老爷,是你、是你!”茶嫣□地冲到屋外,揪住王后扭打起来。王后大惊之下直推茶嫣:你这疯婆子,谁害死了你家老爷?你家老爷又是谁?
我家老爷是两万!茶嫣说这话时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可贵为王后的人不容许她骄傲多久。
两万的女人,绝不能活着。假如她知道些什么,传到王的耳朵里,这十年来的辛苦就全都白费了。
禅房变成了临时的牢房。听到打斗声响赶来的银甲武士将赤身裸体的茶嫣与衣衫凌乱的风关押起来。王后有令,那女人精神失常,胡言乱语,若是说了些什么,大家便只当没听到。
“我就只进去一会儿,让我进去罢。”阳在门口说道。
“去去去,”银甲武士说,“这里现在关押重犯,王后娘娘有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阳说可是这是我的屋子,应当让我进去的。银甲武士冷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你的屋子,可王后娘娘要用它来关人,这就是王后娘娘的屋子。阳又说,我救过王后娘娘,我是大王亲封的神僧。银甲武士犹豫了一下。
“你和你师兄感情很好么?”王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阳转过头,王后正在身后,他点点头,说师兄待我很好,师兄和我从小睡一张床,盖一条被子,他给我讲解佛经,还和我一起陪娘说话。
可能最后一句话起了效用,王后说好,让你进去,只能一会儿。王后还说,若是在里面听到什么胡言乱语可不能出来乱讲,不然连你也要同罪。
第二十一章
廿一、
师兄。阳轻轻唤了一声。
风转过头,面容有些疲惫,但仍微笑了一下,说:小太阳。
阳看见风的样子,心里难过了一下,说师兄我给你带了吃的。风说谢谢,接过阳给他的干粮,递到茶嫣面前,柔声劝说:“来,吃点。”茶嫣缩着身子哭泣,嘴里喃喃说老爷死了,你不是老爷。风一脸的疼惜与无奈,说,老爷没有死,我就是你家老爷。茶嫣抬起脸,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问:是么?风点点头,说:我就是你家老爷。你看我哪里不像你家老爷?茶嫣扑到风怀里,嘴里叫道:老爷,别走,别离开我。风抚着她的背说,老爷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阳愈发地难过,在一旁垂着头不说话。风看看阳,笑着说,别担心师兄。阳说,还不知道王后要怎样处置你们,怎能不担心?风搂着茶嫣,淡淡地微笑说:怎样处置都好,生生死死,我和她在一起就是了。
阳说可是师兄,她是把你当成……
当成她家老爷。风说,她只把我当成她家老爷。
阳没待多久便被王后命人带出去了。他只是难过,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郁郁不欢。方才在屋里,他与师兄说了许多话,但说了些什么他大多也没记住,只记得他问风,问为什么生生死死都要和她一起,难道就不会害怕,风说,因我爱她。
阳问什么是爱?
风笑着说,爱,就是魂萦梦牵,就是时时刻刻刻想着念着。爱,就是极尽关怀,看她开心,比自己开心还要欢喜。爱,就是倾尽所有,只恨不能和她从头到脚,融为一体。爱,就是真心真意望她能好。若是她不能好,自己也就陪着她不好,不离不弃。
风说,我原本也就不该做和尚,原本也就是个大俗人。我爱她,胜过我爱佛祖,只得毁了梵行,但求与她相爱。她好,我同她一起好。她不好,我同她一起不好。好,或是不好,都在一起,不离不弃。
第二十二章
廿二、
出家人,在屋里藏一个女人苟合。孤王亲封的神庙,竟有如此肮脏不堪的丑事!王雷霆大怒,转向丰琰:你的弟子,你说当如何处置?
丰琰闭目答说:全凭大王处置。
王说果真凭我处置,便将淫男荡女立斩不误。那一寺的僧众屏息静气,个个不敢吱声。丰琰心下明白,事关国体,王之所决,势在必行。对这弟子,自己不是不想救,而是不能救。
丰琰说:全凭大王处置。
“将他们带上来!”王一声令下,银甲武士应声,便要去带风与茶嫣。依王的意思,是要就地处决。
“慢。”忽然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还带些少年人的稚气,却坚定得很。众人望去,却见王昨日才封的护国神僧正在门口。
王要杀人,谁都不能阻拦,哪怕他救过王的性命也不可以。王双目逼视,道:你有何话说?语音中尽是杀意。阳说:我想请大王放过师兄。若是不能放过,我便也陪师兄一起赴死。他不卑不亢,却愈发地激怒了王:你威胁孤?阳说不敢,我只是深爱师兄,真心望师兄幸福。他若幸福,我同他一起幸福。他不能幸福,我同他一起不幸福,不离不弃。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丰琰师父道:出家人本不应有有情爱之意,你可知你今日之言已是犯戒?更何况你身为男子,竟说深爱另一个男子,便不是出家人,在世俗间也不为所容。
他一心生恐这弟子也激怒了王,徒遭杀身之祸,于是不如以戒条相束,虽要惩罚,却能保住性命。他说你可知错?要知错,现在便出去,到后院抄经百遍。
阳却说弟子不知。弟子深爱师兄,何错之有?师父常说,出家人不该有分别心,弟子爱师兄便是爱了,男女又有何干系?
那边王的脸色愈加难看。丰琰痛心。
你这痴儿,当真是顽愚!
阳说弟子便是顽愚!佛说世间众生皆有情,弟子亦属有情众生。弟子不但爱师兄,也爱茶嫣,还爱师父、其他各位师兄,更爱王后娘娘、大王、在场诸位。弟子对花草树木皆能有爱,何以不能对师兄有情?
丰琰长叹:你口口声声说情说爱,你可知情爱是什么?你这些年学佛学经,只下山一趟,便把佛理都忘了,满脑子只有情情爱爱了?
阳说:弟子不敢。情,是真实不虚,明心见性,应和自然。爱,是随喜赞叹,师兄欢喜,我也随他欢喜。情爱之为物,发乎于天然,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情爱之为物,发乎于心。学佛与不学,是男或是女,心不生不灭,情不垢不净,爱不增不减。
第二十三章
廿三、
风与茶嫣始终难逃一劫,阳却活了下来。不是因为他一番慷慨激昂感动了谁,只他毕竟是王亲封的神僧,王是不可能有错的,因此他也不需死,只是他以后需要谨言慎行,不得再说那些痴言梦语。
风被茶嫣处死的时候,阳被关在屋内。那天空中下着小雪,四围也没有风,那一排风马旗都软软殃殃的。他们去得安静,除行刑者外,无人看到,也无人来送他们一程。但去收殓尸体的人说,他们到死都相互牵着手,分也分不开。
王满意地走了,带着大队,浩浩荡荡。丰琰叹一声,回到屋中,心里尚自砰砰乱跳,倒了杯水喝了,忽觉房内古怪。他沉吟半晌,关上屋门,试探地说:是你么?你回来了?
床帐之后,一个身影挪动了下,那人答道:嗯,我回来了。
丰琰急往窗外看了两眼,确认四周无人,方快步过去,掀起床帐,说: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人笑道:才回来,怎么不想我么?你想不想我,以后我也不走了,就赖在你身边,你说这样好不好?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花嫁。
原来早先求舍利之时,花嫁对丰琰如影随形,日久生情,二人早已通好。
花嫁紧紧抱住丰琰,丰琰只觉胸中一片滚烫,狠狠将之压到床褥上,抚揉不尽唇齿交缠,一夜烛影摇红。
犹记当时,花嫁巧笑嫣然:老头儿,你躲在这山里,过着苦寒日子一心修行,是为了要成佛么?
老头儿,我这迷惑人的妖精,你喜欢不喜欢?要是你成了佛,就不能喜欢我。你是要成佛,还是要我这妖精?
老头儿,你不可以成佛。我要你还俗,我要你娶我。你不娶我,我就哭,哭得你每天睡不着觉。
老头儿,你爱上我了。爱上我这妖精,成不了佛了。
第二十四章
廿四、
你爱上我这妖精,成不了佛了。花嫁在丰琰耳边轻轻吹了口气,手臂从丰琰颈后一侧穿过来,绕住脖子。丰琰翻身环住她腰,说:你这妖精我要。成佛,我也要。
花嫁吃吃笑着:你这家伙,好是贪心!丰琰说,是你勾引的我,现下反说我贪心?花嫁说:我何曾勾引你啦?丰琰说,你这么迷人的妖精,笑一笑、说一说话,又或只是站在那里,只要你出现,就已够勾引。花嫁说那可不够,丰琰问你待怎地,花嫁说,我要深深地印在你心里。就算我不出现、不站在这里,你也还是要被我勾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