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衣忙跪倒在地:“臣不敢。”
“朕小时做过很多过分的事,朕也知你虽然从来不说,心底对朕怕是不以为然的……”宋筝见敛衣要辩白,一挥手,“你无需辩解,朕说这番话,不是让你自辩的。只是一朝根本,百姓、皇帝、丞相,若你与朕一直有心结,怕不是九天之福。”
如此敛衣竟也无法开口,他只觉悲哀:明明是无事不念著他,明明是一心只为他,他却以为自己……心有异志?
听得宋筝依然在言语:“可敛衣你可知,朕童年没多少玩伴,第一次你来宫中,朕本是以为你可以陪我玩的……结果你不停地训斥朕,朕才让你在外面站著的。没想到你那麽倔强,一直不肯道歉,而唐鹏云,他竟然把你踢进水池!”
说到这里,宋筝的语气变得很硬,表情也不善起来:“你一定不知道,那晚你在宫中养病,朕偷偷跑去看过你。你那时候病得很厉害,朕……很後悔……”
敛衣有些惊奇,抬头看向宋筝,心中竟不知是什麽滋味。
若他早几日听到这话,也许就不会答应唐鹏云的要求了──敛衣虽然不敢让宋筝知道他的感情,但是也不是没想过万一宋筝对他有意,也许可以得偿所愿。只是这念头每在脑中划过都飞快消去,他虽然并不是胆小之人,在这方面却格外放不开。
也是和宋筝的态度有关,一直以来,宋筝对敛衣都不算特别亲近。虽然表面君臣关系极洽,敛衣却知,宋筝和他的关系,也只是表面上的融洽罢了。
像这样直接挑明的言语,是从未有过的。敛衣心下一阵激动,几乎便想表白心迹,却强行压了下去。摆出的依然是平素冷静的表情:“皇上言重了,臣一直侍读於皇上,岂会有怨怼之心?”
宋筝只是看著他,眼中神光微闪,唇动了两下,却没有说出来。过了半晌,他方才向後微靠:“丞相若不放心,朕写一道手谕也就罢了……这也没什麽,若换做是朕,朕也不会轻易相信的。”
“微臣怎敢不信皇上?”敛衣低声道,“皇上不必写手谕,臣去做便是了。”
他希望他怎麽做,他照做便是。就算真是别有目的,他也认了。就是这条命,这一生清名,若是他要的,又有什麽关系。
由此,丞相投於唐王的传言,在朝中不胫而走,甚至百姓之间也多有耳闻。朝中诸臣盘算不提,民间议论,倒颇为不一。毕竟罗丞相在民间极有威信,府尹和大理寺都不敢办的事,找丞相准没错。故此京城一带百姓,领敛衣之情实在良多。何况敛衣为相以来,所为莫不为百姓考虑,京城百姓消息灵通,敛衣上的一些关乎民生折子内容都不是秘密,传出去却让百姓感激不尽。
即使如此,在百姓心中,丞相还是皇上的丞相。天子知遇重用在前,罗相却偏向他人。这一点,在朝政上,礼法上,怎样都是不通的。因此罗丞相在百姓心中威信,也渐渐削弱了很多──自然,也有些百姓受他大恩,又不知道什麽叫做“节气”的,倒只是觉得丞相是好人,他做的一定是好事。不过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敛衣在朝中,愈发尴尬起来。
不过最让他困扰的,倒不是这些事情。世人毁誉早在意料之中,朝中各势力争斗早已有之,也不会因此变化到哪里去。454F44窗清入很:)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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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困扰的,是和唐鹏云的关系。
敛衣痴恋宋筝,便把宋筝之外的男男女女,都视作无物。所以在感情上,实是并不怎麽灵敏。至於身体上的亲密,他倒也不是全然不知,只是强自抑制自己往那方面想,以免一发不可收拾。
唐鹏云的动作虽然并不很急,而是循序渐进,但依然是不停侵近。从起初略过友人界限的接触,到後来便揽肩抱腰动手动脚。敛衣一觉得别扭,唐鹏云便拿出“你已经答应了”的帽子来压他。
“就算我答应了,可是也不是要做这种事情啊……”唐王府里,敛衣一边躲著唐鹏云的骚扰,一边道。躲是躲著,他又不想激怒唐鹏云,以致无法完成任务。因此他的躲避倒有几分像是欲迎还拒。
“难道你就没想过对那人做这种事情?”唐鹏云武艺胜过敛衣,不过房中毕竟不是动武场所,唐鹏云渐渐失去耐心,脱口问道。
敛衣怔住,不再逃窜,而是立在原地。唐鹏云趁此机会一拉他,半个旋身,将他拖到房内椅中,抱著他坐下。
平心而论,没有非分之想这句话,是骗人的。虽说感情已经全部暴露在唐鹏云面前,他再说什麽也无所谓,但听他这麽说,毕竟还是难堪。
那样的感情,万死不辞的忠心,此刻在他口中,倒像全是绮念一般。敛衣咬住唇,知道只凭这一件事,自己在他面前就总是抬不起头来。
唐鹏云抱著敛衣,见他神色变幻,眸色也不由闪了下。不过他已经习惯遮掩,很快把眼中那一点黯然收起,笑著把手横过敛衣胸前,在他肩头抚动。
敛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坐下比唐鹏云还高著一点,却被他用这种对女人的态度对待,看唐鹏云笑容,竟是没有半分尊重的嘲弄。若是依著敛衣平素性子,便是死了也不会受这辱的。
但是现在,却只能咬牙忍著。唐鹏云嗤笑一声,手伸进敛衣襟口,口中道:“敛衣,你现在紧张成这般,到床上的话,恐怕会太扫兴。”
敛衣瞪大眼,转过头看他。两人距离不盈寸,呼吸都能彼此相闻。唐鹏云趁著他靠近,头向前探了一点,在他唇边偷了个吻,随即轻佻笑道:“你不会以为我说想要你,就只是要把你供在房里,没事看看说说话就好了吧?我要的不是仆从也不是聊天的朋友,是……你对那人那种要法。”
敛衣几乎无法承受,他向来以礼自持,同行或异性都很少太接近,何况是身体上的碰触。而且唐鹏云此刻,又岂是“碰触”可以形容的。
柔软而温热,贴住他的是另一人的身体,在他身上缓缓移动抚摸的,也是另一人的手掌。敛衣只觉反胃,面上还要保持平静。
虚与委蛇,是他自己下的决定。再难受,也得忍著。
可是……床上?难道要做那种事情?
一想到会和这人做那种事,敛衣就觉得背脊发凉,像是有条毒蛇从身上滑过的感觉。
毒蛇的牙从敛衣脖颈啃到耳侧,把敛衣头歪过来,一下下舔他唇角。敛衣身体都僵直了,一动不动,眼四下看著,不敢落在眼前人身上。
是交易,是权宜之计……为了皇上,就算真做那种事情又有什麽关系?
眼神漂浮之间,却看到一边架子上厚厚放著一叠纸,和绢。其时造纸尚兴起不久,纸质脆而黄,因此还有很多地方都还在用绢。唐鹏云贵为王爷,纸和绢的差价对他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却为什麽……
凝神看去,敛衣见那纸上著墨似是弯弯曲曲,并非汉字,而是图形,并且看起来像是地图。他心中一凛,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些纸上,连身後人的动作都忘记了。
唐鹏云见他如此,终於掩不住一丝怒意,手一动撕开他衣襟,露出大半个胸膛。唐鹏云矮他一点,正对著他肩头,於是微低下头,狠狠咬下去。
敛衣觉得肩上一疼,没有防备“啊”地叫了半声。剩下声音却被他狠狠咬住唇,不肯再泄露出来。
和被上下其手比起来,他其实倒是更欢迎这种折磨的方式。
想来唐鹏云那些话和动作,也不过是为了吓他。
人总是习惯自欺欺人地开解自己,敛衣也不例外。
五
春尽入夏,蝉鸣叫著炎热。
正是大比之年,省试开始,丞相也就格外忙碌起来。只是往年科举,主考总是罗相,今年皇上却以“丞相忙於政事”为由,改为翰林学士方志中主持。
这理由本勉强,换上的人更是可笑──方志中之子方易学今年也参加科考,按照回避的惯例,方志中连阅卷都不该参与,何况主持。不过皇上有言,举贤不避亲,反正殿试的卷子,也是要皇帝亲自批过的。
话虽这麽说,方家恩宠,也算一时无两。若是那方易学争气,来个状元及第,这一门就是荣耀到极点了。朝中局势,越发复杂。
荣王和唐鹏云,此刻若即若离,观望者也拿不准他们的真正关系。而齐家虽然渐渐失势,余威犹在,尤其此时又有可能再出位皇後,自然尊贵起来。而皇上刚收回定北军的兵权,虽说似乎失了丞相之助,不过相权亦是君授,实则并没什麽大损失。
目前焦点,却在後宫。齐妃秀妃同时有孕,谁都知道生下皇子者,多半就是将来皇後,甚至未来太後──太子立长,若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先出生的很可能就是太子。
敛衣知道宋筝更想立秀妃为後,不过生男生女这种事,却不是人力可为,即使是天子也无能为力。而任妃未能有孕,在这场战争中已失了资格。
为防後宫生乱,敛衣建议有身孕的两位妃子分别静养,离其他妃子寝宫远一些。
对於孕妇来说,最难熬的大概就是夏季,宋筝每下朝便匆匆回宫,想必是陪伴他的妃子去了。
敛衣心痛早惯,倒也不会为这种事再做买醉之举。只是宋筝这一忙碌,自然就不会时时召见他。敛衣逃开唐鹏云的法子,又少了一个。
唐鹏云的索求越来越露骨,敛衣想尽方法躲避,仍然不免被他逮到。唐鹏云的骚扰时常是不分时间地点的,有时甚至会被外人看到。尽管极力避免,“罗相和唐王关系非常”这传言依然很快扩散开来。很多人本来想不通罗相为什麽要投靠他人,现在也开始懂了──美人窝,英雄冢。虽然那美人是男子,而敛衣也谈不上英雄。但道理相同。
这传言才是最厉害的,敛衣父亲虽不在,毕竟还有其他长辈。丞相府一时人来人往,热闹之极。“家门不幸”“祖宗蒙羞”之类的言辞不知听了多少遍,敛衣不与长辈争辩,但也实在有些受不了不断被训斥,於是尽量每日泡在宫中,处理政务。
必须快寻个法子打探到消息拿到分兵图,再迟一些,怕是要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了。敛衣这麽想著,心中下了决定:实在不行,此身又何足惜?
因此当江南洪灾的折子送进宫来之时,敛衣正躲在宫里做最後的心理准备。宋筝接到急报,马上来到议事堂,找到敛衣。
“皇上,此事还请三思。两江沿岸官员,大多是齐家派系。前些年他们胆量上不大,又兼风调雨顺,还不见其害。但其滥修堤防以报功,已是种下今日之果……”
“所以朕派人去查去清,就是为对付这些人啊。”宋筝坐在椅中,微笑抬头看侍立一侧的敛衣,“查清了,不就好了麽?”
“皇上,大灾当前,当以救灾安抚为最重,岂可让天灾成为势力角斗之所?万千百姓等待朝廷救助,皇上却派荣王系的人去,明是赈灾,但他们得此机会,哪有放过的道理?”敛衣语气尽量保持平和,言下却已有了指责之意,“还请皇上三思!”
“岳将原为官清正,素有令名,怎会做这种不顾百姓死活之事?”宋筝挑眉道,“丞相若不信他,不妨明日任命之时再行叮嘱,料其不敢擅作主张。”
敛衣看著宋筝,忽然觉得从心深处冷了起来。
竟然是以百姓为牺牲品,同时折损两方势力的毒计!
岳将原若真安抚百姓而不借机生事也就罢了,一旦生事,齐家被参是一定的。但齐家又岂会不反击,恐怕岳将原不顾民生之罪也是落定了的。民怨起,连皇上也会顾忌几分,肯定要处置一批人……
“可是百姓呢?皇上难怪不顾百姓死活了麽?洪水之害,拖得一刻,便是成千上万条人命啊!皇上……”
“朕自然知道,天下皆是朕的子民,你以为朕没有考虑过吗?但若直接派官员下去,你以为会有多大效果麽?齐家本是江南人,势力遍布沿江一带,他们从中作梗的话,不管是什麽人都很难办吧。而且……外戚皇族之乱,如今机会在手,怎可不除?”宋筝道,表情渐渐冷冽,“丞相,你太仁慈了。做丞相,是要考虑各方,考虑长远!”
“皇上,为君为臣,是要为民。当前首务,是救民!”敛衣见宋筝面色不悦,退後一步,却是跪了下去,“皇上,还请速派人赈灾。”
“丞相,朕没有不派人啊。”宋筝道,“朕已派去我朝肱骨之臣,至於他离京之後,到底是为民还是为己,朕也无法控制,不是麽?”
敛衣直直跪著,宋筝这番话即出,便再难进言。但有的事情,是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的。
俯下身,以额触地:“万岁,九天以仁治天下……”
“看来在丞相眼中,朕是不仁之君喽?”即使低著头,敛衣也能听出宋筝语中寒意。他咬牙,只是叩头:“皇上仁慈,必以百姓为重。”
宋筝冷笑一声:“妇人之仁!罗敛衣,朕有的时候真怀疑你是怎麽当上这个丞相的!”
敛衣只觉口中腥甜,竟是咬破了口腔。他也感觉不到疼痛,额上滴下汗来,身体却一动不动。
“怎麽,丞相大人也想学御史来个死谏不成?”宋筝道,语中大有嘲讽之意。敛衣知道他已对自己极度不满,若是寻常事情,自己没有不依他的,但这一桩……
“请皇上收回成命,另派他人……”
“够了!”宋筝不耐烦打断他的话,看了敛衣一眼,狠狠道,“你愿意跪就跪著去,少在朕面前作态!”
“臣……”
“出去!你不是喜欢跪著麽?皇宫大得很,你随便找个地方跪,跪多少天朕都不管你!”宋筝道,便是气急败坏,“你给朕出去!”
敛衣默默起身,默默向外走。他出了议事堂门,正想跪下,听宋筝提高声音喊道:“别在门外,朕看到你就烦!找个没人地方自己跪著去!”
跪谏本来就要当著人面,到没人地方,还跪著做什麽?宋筝这话,其实是让敛衣出宫回府。没想到敛衣怔了会儿,竟往孝昌殿走去。
皇上没有太子,这故太子居自然是空著的没人。
过了这麽多年,竟然又回到了那里。
──你就是新来的侍读?听说是罗丞相的儿子,长得还不错嘛!
──罗敛衣,我们出去玩吧,闷在书房里,烦也烦死了!
──别人都不敢违抗我,怎麽就你这麽不听话!讨厌!
敛衣跪在孝昌殿外水池边,他已经一动不动跪了一天多,双腿木得像不是自己的,身体也到了极限。而他的皇帝,没有出现。
宋筝说过,初见面那次害他病倒,他很内疚。原来那话却也是骗人的,他若真内疚,断不会到现在还不露面。他的御座他的天下才是最重要的,至於一个不识大体的丞相,则全然无所谓。
其实敛衣并不在意自己是否有所谓,反正也习惯了。但是,那些百姓……
朝局斗争,主要还都是官员受损。食君禄者不思报国恩,死了倒也没什麽好可惜的。可这灾情,却耽误不得。
若皇上不收回成命,他便跪死在这里,又怎样?
敛衣却激起了性子,他性格本倔强,又有文人故有的不审时度势的毛病。只是身为丞相又爱恋著宋筝,所以平时尽量忍让。但到了原则相关,却是一步也不会退的。
一天多水米未沾唇,说真的他有些受不住了。且这孝昌殿几乎全然无人,平时来打扫的太监也被宋筝下旨不许接近,这诺大宫中一片安静,静得让敛衣感觉自己像是已经死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