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醉倚风流

　　　　
　　“剩下一魂，转了世亦是痴儿一个，喝不喝有何重要？”
　　　　
　　他了然，嘴间已溢出舒心的笑意，临去前还是将心底疑惑问出：“凡间传言，过奈何桥，若不喝孟婆汤是转不了世的，此话……”
　　　　
　　“这是冥府！”瞬间更冷的嗓音打断要说的话，孟婆抬头怒哼：“冥府之规，是说来的吗？亏你是神！”
　　　　
　　蓐收闻言也不恼，释然地大笑，苦了疼了三千多年的心终於轻缓了疼痛！
　　　　
　　千年的寻觅，千年的等候，终於还是等到你了，合欢！
　　　　
　　　　

 

合欢 第三十六章

　“大哥，前方不远就是那个小村庄了，我们就在这儿下吧，免得惊扰凡人。”
　　
　　蓐收看了眼披挂著凌乱华发的句芒，扬起笑，伸手拍拍那肩膀：“别担心，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
　　
　　句芒淡淡看了他一眼，仍是凝视前方，脸色平静无异，唯有站在云端上微抖了下的身躯泄露了内心的不安和喜悦。

　　蓐收看著他，心里不免一阵酸喜交杂。
　　
　　晨曦之际，被扰了三千多年的冥府之君冷冰冰道：“八年前，有一魂魄转世，前生元神是树，魂魄奇异，只有一魂！”并随手丢来一页黄纸，里面清晰记载了生辰八字和出生方位。
　　
　　得知此消息的酒醉之人立刻清醒了，难得的恐慌失措却又狂喜万分，衣未整带未系，就迫不及待飞身前往。
　　
　　蓐收了解那般心情，心底自然也是压抑不住的喜悦，可毕竟还是较冷静，一路安慰那个急得恨不得把天翻过来的人，也终於使人平静了许多。
　　
　　
　　“大哥，前面就是了。”
　　
　　句芒半眯起双眸，紧紧看著前面零零落落的茅屋，沈默不发一言。
　　
　　“大哥，你得知道，合欢，不再是以前的合欢了，他现在是个痴儿。”蓐收盯著他轻轻说。
　　
　　闻言，句芒脸色一凛，傲然道：“无论他如何残缺，他仍是本神的人！”
　　
　　蓐收微微笑了：“这三千年来，我想过很多次，如果我能找到合欢，我是绝对不会把他交给你！”
　　
　　句芒脸色霎时沈了，不悦道：“既然如此，那现在又是为何？”
　　
　　蓐收停住了脚步，一张脸危危生出一股森然来，眸子刹那间变得深邃无比：“坦白对你说，这三千年来，我受的疼并不比你少！可你能承认你的感情，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若你再敢伤害他，我不仅会让你再受元神大伤之苦，甚至此生，你也别想再见到他了！”
　　
　　句芒眼神越来越幽寒，仿佛千年寒冰，良久才从唇间吐出讥讽阴冷的话：“生生世世，你也别想,更没有机会！”一拂袖，人便加快了脚步朝前走去。
　　
　　蓐收在身後笑笑，渗著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但愿如此！”
　　
　────────────────────────────────────-　
　　
　　
　　过了田埂小路，弯进了村口，那一颗心跳动得越来越快，底下步伐更是越来越急，像恨不得要飞起来。蓐收见状，颇感无奈，飞快跟上又是拍拍肩膀，句芒回望了一眼，眼神闪烁了下，很快转过头，那张冷硬的脸又生生换上了淡淡的清雅。
　　
　　蓐收觉得有些好笑，心知他不自在，一时间心里只觉苍凉。哪里曾想过，这个邪肆至极的人会有这麽的一天？
　　
　　站在村子里，两人左右四顾，到处是破旧的茅屋，泥抹的墙，陋小的院落，篱笆草草扎的围栏，贫穷又落後，放眼望去皆是一片颓败之景。
　　
　　句芒看到这番光景，眉不由得紧蹙起来，眼底隐隐有怒意衍生。从未想过自己的人儿竟然住在如此破烂的地方，当下心就不悦了，却又杂著难言的滋味。
　　
　　蓐收也皱眉，刚想说话，却隐隐听到远处传来顽童的叫骂声：“傻瓜，笨蛋，蠢材……”
　　
　　紧接著响起生气的大吼声：“我家的孩儿才不傻！你们给我住口，你们这些，这些……可别乱欺负人！”
　　
　　两人身躯皆是一震，心更是一紧，对望一眼，随即快步朝声源处掠去。
　　
　　小山头上，几个顽劣的孩童正围著一大一小抱作一团的两人做鬼著脸大喊：“傻瓜，笨蛋，笨蛋没有爹娘，笨蛋是蠢材,书生也是蠢材……”
　　
　　书生大眼圆脸的模样，脸鼓鼓的，似乎被气坏了，紧紧抱住怀里的人，红著眼眶急急大吼：“我家孩儿才不是笨蛋，你们才是混蛋……”人间劣儿此时正欺负得上瘾，瞅见书生气急败坏的样子更觉无限有趣，拍著手喊得无比欢乐，甚至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块往两人身上扔。
　　
　　此情此景入了两位千里迢迢赶来的上古神君眼里，心痛更觉心寒，似被尖刀蓦然插进了心脏！句芒幽暗的眼神瞬间变得嗜血，猛地一扬手，天地间即将迎来一场飞沙走石，蓐收大惊，急忙上前捉住那手，摇头道：“大哥，他们还是孩子！”
　　
　　有眼尖的孩童见到一头华发的句芒，一张呱呱乱叫的嘴立即惊恐大叫：“妖怪啊，妖怪啊……”
　　
　　句芒怒火猛扬，一甩手，走上前去一手提起一孩童，狠狠地朝地上抛去，却立刻一股托力把即将坠地的孩童送得老远。
　　
　　蓐收凝眉低斥：“不要这样，他们还是孩子！”句芒怒而拂袖，转而凝望著那个窝在他人怀里的灰衣身子。
　　
　　其他孩童见了，脸色发白也哇哇大叫：“有妖怪，娘，有妖怪……”再也顾不得欺负人，哭爹喊娘地跑掉。
　　
　　句芒幽深双眸一刻不瞬地锁著书生怀里一直安静无动的人儿背脊，脸色沈沈的，很久很久，直到书生心惊胆寒之际才动了动唇，喉咙像被哽住了一样沙哑地问：“请问，可是姓殷？”
　　
　　书生本就为看到句芒而感到又惊又怕，听到问话，更是吓了一跳，反射性揽紧了怀里的人。
　　
　　句芒看到那双收紧的手，脸色一下子难看到极点，恨不得把那手被废了！
　　
　　蓐收见状，压下欢喜不安的心绪，深吸了一口气，对书生微笑道：“请问兄台，孩子是否姓殷？”
　　
　　书生望望句芒，又望望蓐收，半晌才僵硬地点点头：“嗯。”
　　
　　听到此话，两人眸光皆是一亮。句芒更是颤抖地伸出手，想去碰触那小小的背脊。
　　
　　书生脸色大变，害怕得忙後退几步，一脸警戒地问：“你们，你们……想要干什麽？”
　　
　　句芒皱眉，很快身子一掠，眨眼间那个小小的身子就已脱离了书生的怀抱，剩下他傻愣地看著自个儿空空的双手。
　　
　　句芒蹲下身子，心跳得好像要蹦出胸口一样，微颤著手轻轻扳过那比三千年前矮了一大截的头。七八分熟悉的轮廓，一如既往的绝美又几分稚嫩，还有那熟悉的凤眸，薄薄的朱唇，便齐齐呈现在眼前。只是，那张白皙的脸毫无表情，双眸空洞黯淡无神无光，没一点生鲜活气。

　　三千年後，再次看到这张脸，心头忽然涌起万千思绪。三千年啊，变了那些，不变的又是那些？到底是梦一场还是痛一场？
　
　　书生回过神来，神情一下子惊恐无比，就要扑身上前抢回小人儿。蓐收忙伸手拦住他，敛了笑意 ，沈缓地说：“你听我说……”小人儿的前世今生娓娓道来，曾经如何的消逝又是如何的找寻，短短的一生却长得如天河里流不尽的水，憨厚纯朴的书生听了眼眶红了又红，吸著鼻子举著袖子擦了又擦，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遭之景再也入不了眼，印入眼底深处的只有那张挂念了好几千年的脸，上古神君的心头涌起酸涩，好久才低喃道：“合欢，合欢，是我，我来找你了……”
　　
　　千年之後，那张小脸再也没有表情，甚至连惯有的清冷也再也做不到。
　　
　　一颗心空荡荡的，句芒低低道：“合欢，记得我吗？合欢，是我，是我……”
　　
　　仍旧是呆呆的，仿佛聋哑了一样。
　　
　　句芒勾起唇角，伸出手缓缓摸上那张脸，仔仔细细地描摹，额头、睫毛、眼睑、鼻子、两片红唇，一遍遍摩挲，一声一声呢喃：“合欢，合欢，合欢……”
　　
　　“是我，我来找你了……”
　　
　　“合欢，合欢，找你三千多年了……”
　　
　　“合欢，你还恨我吗？还恨我吗……”
　　
　　无论怎样呼唤，那张小脸仍是不为所动，连眼也眨得少，不过木偶一样，
　　
　　“合欢，合欢……”颤抖地抓过小人儿的一只手抚摸上自己的脸，上古神君脸色变得苍白：“合欢，是我，合欢……”
　　
　　“合欢，说话啊？恨我也好，不恨也罢，说说话吧？”
　　
　　一旁不知何时安静下来的蓐收和书生均是蹙眉安静沈默地看著两人。
　　
　　“合欢，你讨厌我吧？没……关系，以後我……会对你好好的，你只要……应应我就行。”还是紧紧追问的，声音渐渐颤抖，跌落嘴边的话破碎不成句。
　　
　　“合欢，你说说话吧，一句话，不，一个字也好，就说一个字也好！”悲切的恳求，从万年神君嘴里喊出，让听的人几番心酸。早已明白了一切的书生不忍别头。
　　
　　 “合欢，合欢，合欢……”刻骨的痛疼似乎通过叫喊这个名字就可以宣泄出来，上古神君不懈地叫唤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仅在咫尺的人儿却连自我意识也难齐全，更别提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了！仅有一魂的人儿，不是痴傻又是如何？永远毫无表情的脸，永远空洞的眸，魂魄不全，即使轮回千世也是这样的宿命！
　　
　　“合欢，我……我……我是句芒……”句芒猛然把小身子压在自己胸口上，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恨不得把人给揉碎在怀里，溶入自己的身体，然後血肉相混相融，不分不离！
　　
　　蓐收眼底一黯，虽然早已知道转世之人是个痴儿，可是看著这个样子，心还是剧烈刺痛。伸手抓住了用力紧抱著小人儿的手，沈痛摇头：“大哥，别这样，你会弄疼他！”
　　
　　句芒手一僵，忽然全身绷紧，好久缓缓松开了手，深黑的眼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失了魂般就盯著那张脸发呆。
　　
　　蓐收心一抽，忙低身望去。只见那张面无表情的绝美小脸上，空洞茫然的眼里竟然涌出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液体，紧接著就是一串串，像流水般滴溅下来。
　　
　　而那刚刚还紧贴的胸已然湿了一大片！
　　
　　一时间世界仿佛寂静了，两个人皆是一动不动，上古秋神更是忽然用力握紧了拳！
　　
　　书生感到奇怪，忙垂首观看，却不敢置信般张大著嘴！　
　
　　好像过了万年的时间，句芒抖著十指，去揩流出来的水珠，一遍又一遍，把那张小脸都刮红了，泪珠仍像源源不断奔腾的溪流一样。

　　蓐收猛然一执那手，哀恸道：“大哥，冷静点！”
　　
　　句芒顿住了手，望著那张泪水滚滚而出的脸，千年的悲伤忽然间像缺了口的奔腾洪流铺天盖地漫了上来，胸口闷得快要窒息！慢慢地，一点一点，把脸靠上去，两张脸紧紧相贴，不留一丝缝隙，青丝白丝缭乱相缠，就如掌中的指纹，分不清割不断！
　　
　　心又痛得无可复加，崩溃般声声低喃：“合欢，合欢，还恨我吧？还恨我吧？没关系，没关系的，我们回去，现在我们就回去，我们从新开始，从新开始……”一滴更大的泪珠落下，很快便融和在滴滴泪溪里。
　　
　　“没事，合欢，我们回去，我会待你好好的，会待你好好的……”
　　
　　 ……
　　
　　望著云端上远去的两人，蓐收闭了闭眼，他同样心切地想摸摸那个人儿啊！
　　
　　书生紧紧咬著唇不舍地看著越来越远的两人，忽然出声了：“我抱他回来至今，八年里，他一直都是不言不语，不哭不笑的，春神大人一来，他竟然哭了！可知，他受的伤可深！”
　　
　　蓐收疑惑回首：“你抱他回来？”
　　
　　书生鼓著一张脸道：“这孩子是村里的殷户人家所生，可因为孩子痴呆，就丢了，可真狠心哪！我不忍心，就抱了回来养，。”
　　
　　蓐收眼里蓦然闪过冷光，冷冽问道：“那姓殷的人家还在吗？”
　　
　　“前几年搬走了。”
　　
　　心里阴狠闪逝，蓐收望著书生：“虽不是你亲生的，你不会挂念吗？上了去就很少能见面了！”
　　
　　“当然会挂念！无论亲生与否，他都是我的孩儿！”

　　“带走了也好，这儿的人太爱欺负他了，这几年他跟著我过得苦！”书生的声音添上了幽幽的苦涩。
　　
　　“苦吗？”蓐收垂头无力低喃，“他魂魄未齐，到底苦了谁？”

 

合欢 第三十七章

　　抱著流泪不止却无声无息的小小人儿回到神殿，一颗心早已又酸又疼又彷徨乱成了一团，看到早已等候在侧的丫鬟们，还得冷硬下声音：“去准备浴水！”
　　
　　丫鬟们忙忙点头，一直侍奉合欢的贴身丫鬟更是又哭又笑的匆忙离去。
　　
　　回到寝宫，抱著人坐在床上，句芒抹著那流过不停的泪水生涩地安慰道：“别哭了，合欢。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说著说著，嗓音已不知何时哽咽了，“合欢，是我不好，别哭了……”
　　
　　“你恨我对不对？那就恨吧，就恨吧，都是我不好，我不好……”
　　
　　两张脸紧紧相贴，万年春神终於彻彻底底崩溃，哑著音呢喃哀求。
　　
　　然而，此番哀求却奇迹般起了效果，呆滞的人儿空洞的眼眸流出的液体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一串串逐成一滴滴，过了好久终於停止了，可双眼已然红肿。
　　
　　句芒乍然惊喜，抖著手托著那张小脸贪婪地瞧了又瞧，摸了又摸，看到仍旧是毫无表情的脸时，才满腔酸涩地笑：“恨我就好，恨我就好，就这样，就这样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