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醉倚风流

作者:醉倚风流  录入:03-01

  
  伸出衣袖轻柔地抹了抹那张被泪水浸浴过的苍白小脸,轻轻勾勾唇角,他像抱著易碎的宝贝一样抱起小人儿,缓步走近浴池,挥手遣退了所有人,才慢慢褪光两人的衣服,抱著人交叠在浴池边缘上。
  
  瘦小的身子,骨骼分明凸显;苍白的肌肤,有著几块清淤,在没血色的肌肤上显得是那样的触目惊心!句芒想起那几个凡间孩童,眸子瞬间冷峻幽寒无比,却在看到那张刻入心底的面容时瞬间化为绕指柔,红肿的眼眶让心又如针刺般痛。
  
  怜惜地伸出手细细擦拭著小人儿的肌肤,没带任何情欲,惟有满腔苦痛。而终於停了泪的人儿一如既往无知无觉,任人为自己清洗,空洞的双眸似乎永远无生气。如若不是有体温,还有久久的眨一次眼,恐怕没人觉得那是活的!
  
  似是给没肉的骨头铬得发疼,擦拭的手一直颤抖,抚上那瘦弱的肩时,他终於忍不住了,紧紧地抱著人,脸贴著胸,白发铺了小人儿满身!
  
  浴池里两具赤裸裸的躯体相拥,没丝毫情欲,没半点温情,惟有浓浓的绝望。句芒心中苍凉,抚著身子一遍遍低唤:“合欢,合欢,合欢……”有泪珠滴落,溅在水里绽起易逝珠花!
  
  在三千多年的时间里,尝了又尝的无力感脱力感等万般情绪齐齐涌上胸口,让人那样的颓力无助!就算是傲视三界的上古春神又如何?被捆缚住了也半分动弹不得!
  
  
  
  
  等到沐浴完了,已到了傍晚时分。句芒没使人进来,自个儿替小人儿穿著好後,就抱到床上去,细细抹干那一头短了许多的发丝,对自己那头湿漉漉的白发却随意抹抹,然後拿起丫鬟放置一旁的青玉梳子,认真又笨拙地梳理著小人儿的发丝。
  
  上古春神,自己的日常起居皆是由丫鬟打点,著衣系发都是由丫鬟服侍完成。而现在,堂堂万年神君,放低了身份,用情用意去弥补自己所犯下的大错,挽回自己的情。只是万般奈何,无论如何的弥补,受伤之人仍无从可知!
  
  还微微湿润的发丝凌乱沾成很小很小的一束束,拿著梳子从发顶疏下来,总会遇上打结的地方。他不敢用力,紧绷著一张俊脸,拿开梳子,用手撩撩发丝,然後又重新疏下来。替人梳发,是万年来的第一次,虽然是生硬笨拙的手势,但上古春神疏得小心翼翼又万般认真,只是直到拿发带系住,那一头青丝仍是见不得十分整齐好看。
  
  不久,有丫鬟躬身前来:“主子,公子,该用夜膳了。”这样的叫唤,让句芒的心微微一恸,心间眉间又是酸涩,也不言语,抱著人离去。
  
  
  傍晚已临,缭远天际的最後一点残红彻底消失,铺天盖地的黑暗便垂挂下来,遮住了重重密云,点点银星四起,一晃幽月踏上。
  
  神殿口,蓐收早已在等候,看到躺在来人怀里安静无动的人儿,心中一荡,锁眉低低询问:“如何?”如何?说话了吗?动了吗?记得人吗?……所有的一切皆是如何?
  
  句芒抬眼,深黯眼底之下惊人的悲伤淡淡泻出,还是沈默无语,收紧双手,抱人入殿。
  
  蓐收垂头苦笑。
  
  从小到大,他不曾见过眼前高傲的男人失态痛苦模样,而近三千年以来,男人痛苦悲伤的模样却一次次失控呈现。昆仑山上男人痛苦呆怔任骂任打,阴暗冥府失意而归,凡间街头小巷时时欣喜时时失望,还有那继续声声询问。
  
  几千年来,男人一次次让他心惊之余内心也同样的无法言喻的哀恸,曾经怒火滔天几乎要毁灭人的心也逐渐有了原谅。终於有一天,他道:“大哥,别担心,能找到他的。”唤来的是男人深深疲惫的眼神和还是高傲般肯定的点头,占有般的语气:“那是当然,他永远都是本神的人!”
  
  於是,三千年来,上天入地下海,哪处也去了,哪处也找了,只是,依然找不到那个让人牵肠挂肚苦苦心疼之人。而现在,终於找到了,却是这般模样,没魂没神也没心,让人如何心不痛?而这样的苦,究竟还要尝多久?
  
  蓐收闭了闭眼,到底还是沈叹一声,转身入殿。
  
  白玉膳桌上,人间天上佳肴罗席,红梅珠香、莲蓬豆腐、翠玉豆糕等等膳食精美细巧,鲜香绕鼻,惹人七分口水。句芒和蓐收坐看满桌鲜味,心知是丫鬟们特意为合欢所做,俱是心头一颤,压胸的苦便漫了上来。
  
  用上了千分情,万分意,亦是奈何,失魂的人儿,再也无从得知!
  
  蓐收望著那张木然般的绝美容颜,心头更是酸涩难忍,很快心底处又腾地升起一股气来。
  
  凡间时,书生愤恨说:“我家孩儿长得好看,可却因为不动不语,村里的顽童便老是欺负他,大人们更是叫他‘妖孽’,这时下的人心,真的比石头还硬!”
  
  “我孩儿虽然已到龆年,可自小身子弱,实比五六岁的孩童大不了多少……”
  
  “您们带他上去後,可得好好照顾他,孩儿自己不能吃,您们要用心喂,叫他开口就行,可别让他饿著了!”
  
  “孩儿一到入夜,全身都会冰凉,您们可别让冻著了!”
  
  凡间芸芸众生,心却脏如污秽,幸好还有一人眷恋不舍声声叫喊“孩儿”,灭魂重生之人才得以生存至今。只是,这些伤痛该如何的算?究竟苦痛了谁?
  
  蓐收压下心头戾气,望望句芒,伸出两手道:“让我来喂吧!”
  
  句芒摇摇头,华发晃动,露出耳边微微扬绿的耳钉。把人小心翼翼放在旁边的玉椅上,才淡淡说:“我来就行!”用手拔了拔垂落小人儿额际的发丝,拿起摆放在面前的银匙,舀了银质小碗里盛装的淡黄色汤水小小一勺,然後缓缓递到嘴边,静等人儿张口。蓐收只得垂手观望。
  
  只是半刻锺过去了,汤水未曾减丝毫,小人儿仍是了无生气的面孔,目无焦距,双唇紧闭,唯见鼻间浅浅的呼吸拂得汤水微微曳动。
  
  侍奉左右的丫鬟身子欲动,静看的蓐收却摇摇头,挥挥手遣退了她们,转而对句芒道:“你哄哄他吧,他一整天没吃了。”
  
  句芒手指微微一抖,一勺汤汁立时少了几点。慢慢收回手,望著那张毫无波动的小脸,看到曾经清冷的眸子而如今是死寂的空洞,心头又有划痕深烙。很快又舀了一小勺汤汁,再次递到嘴边,有些生硬地沙哑启口:“合欢,来,张口。”顿了下,手递得更近,快碰到两片薄唇了,“乖,张口喝下去。”声音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抖索。
  
  何时曾想过,曾经清冷倔强的小人儿要这般对待?
  
  只是紧抿的唇依然紧抿,像两片沾水相合不分的白纸。
  
  蓐收蹙眉凝看不语,眼底是看不清摸不透的重重深意。
  
  句芒伸出一手,一来一回地摩挲著两片唇,然後不舍地放开,墨黑眸子憔悴,定定地望著那双黯淡的空眶,神色哀伤,却是温语相哄:“合欢,来,张口,听话,喝下去就好。”
  
  “听话,好不好?乖,喝下去!
  ”
  “来,张口。”银匙已碰到了唇,苍白干涩的唇瓣终於濡湿了点点。
  
  “合欢!”句芒缓缓道,“乖,喝下它,”语气顿了顿,却又继续说道,“喝下它,这样你才能继续恨我,知道吗?这样才能继续恨我!”低声的哀求劝慰,可还是不为所动,男人声音不可避免又缠上了不安伤痛。
  
  一直沈默的蓐收忽然低低开口:“合欢,我是蓐收,听大哥的话,吃些东西好不好?”
  
  过了好久,又像是奇迹般,紧闭的唇瓣终於在两人紧锁的目光中慢慢张开了,小小的口,隐约可见同样小小的半截舌头。
  
  千门夜色,殿外有风飒过,散了黑云,撼动晚树花影,曳下层层婆娑,掀翻庭院宁静。殿外殿内,各有一番天地别景。
  
  看到终於张开的口,句芒没有丝毫欢喜,胸口却猛然像崩裂一般,紧接著就有血水从中翻涌而出,滚烫滚烫的流过身体,像要汹涌蹦出来,翻江倒海的痛!平素墨幽的眼神瞬间失了色,手一抖,“砰”的一声尖响,小巧精致的碗连带汤汁掉落地上,与玉石地面狠狠相碰,刹那间汤汁四溅,滴滴飞扬,沾上了三人的衣袍,淹没成星星点点的斑痕。
  
  没人吓著,没魂的人儿仍是木然不动,就算是所有的一切都崩溃毁灭了,仍是那样的不为所动。
  
  蓐收低头望了一眼在地板上滚动的银碗,伸出手抱起那个小人儿,圈在怀里,严严实实的力度,像是要把人淹没在自己的胸膛里一样。抬起眼,他沈重地说:“大哥,他仅剩的一魂里并无任何,只有对你的恨,也是唯一所剩下的东西!你该如何?”
  
  句芒呆怔不动,只是眼神霎时间又是阴天暗地的哀伤,无法可言的落寞凄楚清晰地从上古神君眼里汹涌而出,落在被紧紧抱著的人儿身上。
  
  蓐收抱起人,走到神殿门口,回头看著曾经骄傲无比的男人,胸口同样落寞成灰,仍是低声开口道:“为了让他活下去,所以我得带走他。还有,别忘了,他还是凡胎,凡人寿命,难过百!”
  
  沈沈的嗓音结束,人已踏云远去,留下一室凄楚一室寒凉缠绕於身,久久不得挣脱!
  
  

 


合欢 第三十八章

  “小心肝,小心肝,想死我了,想死我了!呜呜……”偌大的宫殿中,苍白色的月光流泻,消失了将近千年之久的月老终於回来,一脸沧桑,抱小小的身子哭得声嘶力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双手更是使力恨不得嵌人入怀。嚎哭过了,就揽过小人儿到跟前仔仔细细地瞧,嘴巴不停不停地翕合:“小心肝,我是月老啊,是你爹啊!记得吗?是阿爹啊……”眼前小小的人儿静静地站著,呆呆地一言不发,任人哭泣任人叫喊。
  
  “你看看,还是白胡子,还是白头,记得吗?啊?记得吗?”
  
  “你啊你,重生了怎麽就变了个样子啊?看看,就只剩一把骨头了!小心肝,小心肝,我找你可久了,找你可久了!呜呜……小心肝,还记得爹吗?我是你爹啊!”
  
  “小心肝,小心肝……”
  
  “小心肝,我是月老啊,是月老啊,哎哟……”无论怎麽样的呼唤,依旧是没有任何回应。看到无神的眸子,触到茫然空洞的眼神,虽然早知道到寻回也就是这个样子,可仙者的心还是一样的难受,一样的痛苦,见了人仍是减不了分毫!
  
  “小心肝,不记得就不记得,没关系,没关系,爹记得你就行了……”月老又紧紧抱著小人儿,再也忍不住胸口处的抽痛,眼泪簌簌而下,哭得昏天暗地,肝肠寸断,让听的人也心生伤意。

  “作孽啊作孽啊……小心肝……”
  
  蓐收静立一旁,双眼炽热又不舍地看著那个被紧紧拥抱的小人儿,微微握紧双手,仿若小身子柔软的触感还留在手上一般,让人是如此的眷恋!了解月老的凄苦心酸之情,静等他哭哭喊喊了半晌,才眯眯眼复又迅速睁开,沈声道:“月老,合欢已经是凡人,凡间素食也好,此刻得赶紧让他吃些!”
  
  月老一听,才猛然想起小小的凡胎之身,顾不得声音沙哑,扯开嗓子就朝仙童大喊:“快,快,端些吃的来,要好的,要热的,啊,还要鲜的,快快……”
  
  几个仙童吓了一大跳,才急急朝殿外膳房跑去。
  
  吩咐完了,月老用手扯扯粘在一起的两条白胡子,吸吸鼻子,睁大著红肿老眼道:“秋神大人何时何处找著我的小心肝的?”
  
  蓐收笑笑:“凡间村庄,拂晓之际就已赶过去了。”
  
  “小心肝在下面过得好不好?我的小心肝这麽好看,有没有被人欺负?”
  
  蓐收沈默了一下,收起满腔心绪,点点头:“他过得很好。”
  
  月老这才宽慰地揽紧小人儿,颌首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小心肝好就好……”
  
  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下小人儿的头,软软的发丝,温温的热度,蓐收心一动,慢慢移开手,笑说道:“月老得好好照顾他,他的身子已不胜从前,弱了许多。”
  
  “这我当然知道!”月老那张爬满纹痕褶皱的脸透出一股少见的凛然,“我的小心肝,我肯定会好好照看,绝对不允许有人伤害他!”
  
  听他的语气,蓐收自是得知这句话是针对谁。只得苦涩一笑,劝解道:“月老该放下了,大哥早已经後悔,这几千年来他过得很不好,过去的事就别记挂了!”
  
  “哼!”月老睁著铜铃大的眼,仍旧不满,“我小心肝要灭魂,还不是他造成的!他不好,我就好吗?哼!”
  
  三千多年来,他月老也苦痛不堪言,老顽童心底的原谅来得迟,每每想到消失不见了的人儿,痛得忍不住了就暴跳如雷大骂没心的春神,什麽恶毒的语言都骂遍了,还是觉得不解气。而现在找著人回来了,可也是个不全之人,难保以後不会心痛得咆哮。所以谈到真真正正的原谅,恐怕还是需要更多的时日。
  
  蓐收不再答言,转过眼认真凝望著木然的容颜半晌,才开口对月老说:“人交给你了,得好生照顾,大哥来时,可别不让看。”
  
  “哼……”月老两眉已皱成了两尖小小的山黛,不管上古秋神的身份就拿眼角瞟了他一眼,一下子缩紧手,仿佛他就是那个他无比讨厌的春神一样。
  
  蓐收无奈摇头:“好了,我该走了。合欢夜寖时,得加倍留意,我会时常过来。”
  
  “秋神大人?”月老喊住了已在云端上的人。
  
  蓐收回首:“还有何事?”
  
  月老嘴唇动了动,想说什麽终究没有没有说出口,只是晃晃脑袋,说道:“没事,这几千年来,多谢秋神大人您了!如果没有您,我家小心肝不知何时才能找到!”
  
  蓐收淡淡一笑,究竟月老想说什麽,心里早已明了,不再言语,回首驾云而去。身後隐隐约约传来月老的训斥叫骂声:“都过了快半个时辰了,你们干什麽去了?弄点吃的就这麽慢吗?饿著我的小心肝,我饶不了你们……”
  
  暗色天际,阔远夜空,零零星星的银白闪烁,何处不时传来神鸟鸣叫,似隐隐缕缕的凄怨呼唤一般,徒增几分幽意几分瑟缩几分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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