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寒月

　　
　　一切都要回到十年前的那一个夏天……
　　
　　寒假赶回家迎头劈来的第一句话是──
　　
　　「你爸他……得癌症了……」
　　
　　虽然已隐约得知，却还是隐隐心揪。
　　
　　「……什麽时候发现的？」徐少杰惊异自己的平静，他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他不了解明明很孝顺的自己为什麽一点想哭的念头都没有。
　　
　　「就在你回来的前几天忽然胃痛得昏过去，结果送到医院一照才知道……」
　　
　　「……医生说还有多久？」
　　
　　「不确定，目前不知道有没有转移……可是做化疗的话一定可以活得比较久……」
　　
　　当安抚母亲的阿姨回答完後，徐少杰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癌症。一般人听到这个词，就已经等於是宣判死刑了。难怪妈妈哭得厉害，像是心肝肺都要掏出来似的……
　　
　　为什麽会这样呢？爸爸平时的身体很硬朗的，多少就有些胃不舒服，他总以为是爸爸饭吃太多、胃撑了才不舒服……原来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警讯了吗？
　　
　　为什麽自己没有注意到？如果早一点注意到，自己就可以让爸爸早一点去接受检查、接受治疗的！
　　
　　怎麽会这样……
　　
　　「你这不孝子！一天到晚吵著要搬出去住！现在好了，你出去了，你爸却倒下了！你关心过你爸的身体吗！？有关心过吗！？」徐少杰的母亲在咆哮，阿姨忙安抚著。
　　
　　徐少杰无言以对。他想搬出去住只是不想让家里的人发现他是个同性恋，他的父亲守旧，母亲保守，一但发现了，怎麽可能接受得了自己的儿子是个同性恋这个事实？所以他才想搬出去，眼不见为净的。反正从小到大，他的性格孤僻，没有朋友，又对家里的人不亲，父母每天都得念上一句的。
　　
　　他不是不关心，只是不知道怎麽表达出来。他没有办法对在父亲节或母亲节说上一句「我爱您」，但他其实很爱很爱他们的……
　　
　　「现在你高兴了吧？你爸要死了！他就要死了！他死了你就可以快活了！」咆哮不断，徐少杰无法回应。
　　
　　阿姨的安抚没有起作用，只是让母亲越来越激动。
　　
　　直到最後，母亲罢手是因为一个花瓶砸中了他的脑袋，淌了鲜血。
　　
　　咆哮转换成一声凄厉的尖叫，母亲昏死过去。阿姨手忙脚乱打电话叫救护车，他则是茫然地摸了摸头，触到一片温热的血。
　　
　　如果受了这个伤可以换回他父亲的健康，就好了……
　　
　　如果肿瘤够小，搞不好他可以把它拿起来然後塞到自己的这个伤口里，让他代他的父亲去生病……
　　
　　如果……如果……美好的假设。
　　
　　後来听从了医生的建议先做化疗，他看著父亲的头发一天一天掉光，面容一天一天憔悴，身形一天一天缩小，直到最後……他父亲瘦得几乎只剩下全身骨头。
　　
　　他知道，他父亲忍著化疗的痛苦不说、忍著呕吐的难受不说，几乎吃不下饭，只能打点滴……他都知道，却只能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连泪也掉不出来。
　　
　　「没事的……爸你会没事的……」只能反覆著这一句话。
　　
　　他已经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他知道他得争取时间来完成他父亲的心愿，所以他挑了一个女孩与她交往，然後带去给父亲看。一个换过一个，父亲不满意就换，直到身边有了小宁，父亲一个微笑，才终於稳定下来。
　　
　　不知道是化疗有了功效，还是手术顺利，癌细胞似乎没有转移，父亲又活了几个年头。那些年里，他们一家过得很快乐，虽然偶有母亲的怨怼，但又算得了什麽？只要家人健健康康，又有什麽是比得上的？
　　
　　因此，他离开了、或者说是抛弃了李文皓。
　　
　　红蔷薇的热情早已消逝，他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快念完书、当完兵，然後工作结婚生子……
　　
　　他不要再想著李文皓了。
　　
　　事实上，李文皓也早在他背过他的第三天转学了，不知所踪。
　　
　　可是，快乐的时光易过，癌症复发，他的父亲终於离开人世。
　　
　　葬礼上，他的母亲要他跪下，然後打了他一大巴掌，他才恍悟过来……他的母亲始终没有原谅过他……
　　
　　她太爱她的先生，所以把恨通通倾泄在他的身上了。
　　
　　事实上，也真的是他的错。
　　
　　「你就没有话要跟你爸爸说？！」母亲的脸扭曲著，眼底满满的恨意。
　　
　　他呆了一下，望著墓碑，然後重重嗑了一个响头──
　　
　　「爸，我爱你。」
　　
　　他母亲一听，身体顿时大震，眼底变得复杂，然後抱著他嚎啕大哭。
　　
　　她已经快要崩溃，之後的日日夜夜以泪洗脸。
　　
　　他向她说：「对不起，我以後会孝顺你。」
　　
　　就在一年一度的母亲节中，她笑了。
　　
　　徐少杰心揪，他又将自己给束缚住了……
　　
　　他的母亲一直都很伤心。本来以为可以不用再伪装，可是为了让他的母亲多展笑颜，也只好跟现在的女友继续交往下去。
　　
　　有没有喜欢呢？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与她，没有爱。
　　
　　他不爱她，可她爱他。
　　
　　这一直是他觉得愧疚的地方。
　　
　　他已经让一个李文皓伤透了心，并毅然转学不知所踪，他怎麽还忍心伤一个女人的心，再造出一个李文皓？
　　
　　因此，他提不起勇气扯开伪装、提不出勇气对他的母亲说「其实我只爱男人」。
　　
　　因此，他还是挽著女友吃晚餐、回家、亲吻。但每一次都会想起若是坐在他对面的人是李文皓该有多好、若是吻著的人是李文皓该有多好、能得到家人承认的人是李文皓该有多好……
　　
　　然而，一切都是幻想。
　　
　　「你在想什麽？怎麽不吃了？」徐少杰的女友，小宁温言问著。
　　
　　徐少杰笑了笑，摇摇头：「不觉得好吃，腻了。」
　　
　　「这家餐厅我们常来，也难怪你腻了。明天我们去别家吧？」
　　
　　「好。」
　　
　　徐少杰心知肚明……无论换过多少家餐厅，他永远都是会腻的。
　　
　　因为对面坐著的人不是李文皓。
　　
　　「我让人撤了吧。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换点餐点怎样？」
　　
　　徐少杰意态阑珊地翻了翻菜单，没有中意的。
　　
　　「算了吧。你吃饱了吗？我让他们直接送甜点上来。」
　　
　　「饱了。」小宁笑著，「他们这儿的甜点可是你的最爱，可也别跟我说你腻了，要不我不知道上哪再去找一家这麽好吃的甜点来。」
　　
　　徐少杰失笑，招手唤来服务生吩咐了。
　　
　　这时一对情侣经过他们这一桌，徐少杰本是随意看了一看，却不料一眼定在那对情侣身上，像是见著了什麽骇人的东西般，面色苍白。
　　
　　「少杰，怎麽了？」小宁不解。
　　
　　那对情侣的男方也同徐少杰一样的表情，显然似乎认识徐少杰。小宁也听了对方的女友问他：「吃坏肚了啦，皓皓？」
　　
　　「……不……没什麽。」男方收回目光，安抚一下身旁的女友，然後转身离开。
　　
　　徐少杰想也不想大唤一声：「李文皓！」
　　
　　那对情侣骤停脚步。
　　
　　「皓皓，对方认识你耶！」美丽的女人说著，并回头向徐少杰和小宁笑了笑。
　　
　　李文皓身体一僵，实在不愿想起十年前那难堪又伤心的一幕。徐少杰却已追了上来，一把拉过他，并向各自的两位伴侣丢下一句：「老同学，有话谈。」後就溜得不见踪影。
　　
　　出了餐厅，徐少杰拉著李文皓狂奔，一直到了一家饭店内订了一间房上楼休息，才终於喘了口气。
　　
　　李文皓站在床前，表情淡然，低声问徐少杰：「你到底想怎样？」
　　
　　单刀直入。简洁明了的如同十年前那场惊动全校的告白。
　　
　　「……为什麽要当作不认识我？」徐少杰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怎样，只是在见到李文皓毫不在意地转身离开时，他就有股冲动想将人留下，不准他再离开。
　　
　　「……我以为那样对我们都比较好。」
　　
　　「……就连叙旧也不行吗？」
　　
　　「……除了你上过我、我们谈了一场可笑的恋爱，我实在想不出来只当了半年多的同学还有什麽旧好叙的？」
　　
　　徐少杰苦笑了下：「你说话变尖锐了。」
　　
　　「拜你所赐。」
　　
　　「所以你恨我？恨我抛弃了你？」
　　
　　「……我不恨你。你并没有作出错误的选择。」
　　
　　「是，我只是懦弱地逃开了你。」
　　
　　「那又有什麽好说的？」
　　
　　徐少杰拍拍身旁的空位，「坐下来，我想好好跟你谈谈。」
　　
　　「……你在指使我？」扬眉。徐少杰仍是本性不改，在他们之间，徐少杰总是发号施令的人。
　　
　　「不，我是在求你、拜托你。」
　　
　　「真看不出来。」虽是这麽说著，李文皓还是坐下了，只不过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紧靠著徐少杰的身体。
　　
　　他们的关系，已回不到从前，就连朋友，也不行了。
　　
　　鸿沟，一直都在。只是经过一次又一次的磨难、然後分离不见，那距离是与日俱增。
　　
　　他们的心，早就背道而驰，没必要再靠近了。
　　
　　徐少杰望著李文皓云淡风轻的神情，心大痛，他後悔自己放掉了李文皓。
　　
　　他的选择没错，可是心痛，一直都很痛。
　　
　　「怎不说了？」别再用那种眷恋的眼神看他，他会受不了的！明明先放手、先退缩的人是徐少杰呀！
　　
　　「你……过得好吗？」
　　
　　「……还不错。」
　　
　　「为什麽忽然就转学搬家了？」
　　
　　「你觉得做了那种事，我还能在那所学校待下去？搬家也是因为邻居的流言都进到我爸妈的耳朵里去了。」
　　
　　「……抱……」
　　
　　「不用向我道歉。你并没有错。」徐少杰一句「抱歉」未完，便让李文皓抢白了去。
　　
　　「是我不好，你可以怨我狠心。」
　　
　　「怨？或许有些，但那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你已经……不爱我了吗？」
　　
　　李文皓双瞳晶亮，直直望进徐少杰的眼中。
　　
　　「你想得到什麽答案？」
　　
　　「……没，当我没问吧。」
　　
　　「……十年不见，你交了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看起来很温柔，真配你。」
　　
　　「……你也一样。」
　　
　　「如果没有想问的，我就走了。不要让女孩子等太久。」
　　
　　「等等！可以给我你的联络方式吗？」
　　
　　「你觉得有必要吗？」
　　
　　「有！」徐少杰忙掏出一张名片，然後在背面写了一个电话，递给李文皓，「这是我的名片，後面的那支电话是我私人的电话。」
　　
　　李文皓看了看，还是收下了。可是他没有将自己的联络方式留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临去前，他清楚地听见了徐少杰对他说──
　　
　　「我一直爱著你。」
　　
　　十年後的某一天，又是夏日，重逢。
　　
　　
　　
　　李文皓虚脱了。
　　
　　在独自居住的公寓里，在一进门的地方躺平了。
　　
　　自他被父母亲赶出家门，切断亲子关系後，他一直都是住在这里。
　　
　　故态复发是很严重的事，就像是不知悔改一样。他父亲天天嚷著他是孽子，专门生来忤逆他的，他的母亲天天以泪洗面自责没有好好管教他致使他走了岔路……
　　
　　刚转学的那一段期间他不仅要适应新的学校，还要天天放学回家听他父母亲的疲劳轰炸。
　　
　　他的双亲甚至找了一间离家里很近的私立学校，是男女合校，以为潜移默化下他会走回「正途」。岂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便连性向也是一样的。如果可以这麽轻易「改过向善」，那他又何必抱著必死的决心做出那场轰轰烈烈的告白，并甘心让他的双亲左一句孽子右一句不孝的轰炸？
　　
　　就是因为早已经决定好了，他不想再伪装，所以才会放开一切大喊著「我爱你」呀……只可惜当时的恋人避开了，所有的人拿他当神经病看，他还被送去精神病科诊疗，活像他是一个疯子怪物一样。
　　
　　他没有疯，他也不是变态，他只是刚好喜欢的人与众不同而已。
　　
　　多年後，当他的父亲中风、他的母亲忙於照顾他的父亲，他臣服於命运之下，交了一个美丽的女朋友，然後回到多年不见的双亲身边，以搏他们的笑颜。
　　
　　他们终究是他的父母，他希望他们能快乐一点，直到人生尽头还是幸福的。
　　
　　他父亲的病好不了，医生说有加重的趋势，也许哪一天血液冲得太重太快，他的父亲便会一命呜呼了。他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大概也活不了了。
　　
　　他以为交了女朋友之後情况会好一些，结果只是徒增众多的不谅解。被看透了，演著戏，一一被揭穿，他的父母不是好欺瞒的人。但那又如何？他只是想让他们快乐一点！
　　
　　结果，他的父亲在一次大怒之中，脑血管破裂，大量出血，死亡。他的母亲则是抑郁而终。剩下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也全通通不谅解他，认为他是害死双亲的凶手，所以也不再与他相见了。
　　
　　最後，携著女友回到小公寓，过一样的日子。
　　
　　「我爱你！」
　　
　　本以为不再有交集的……为什麽徐少杰当时不说，偏偏在他已经心死的时候才说这句让他太过痛苦的话？而且他知道，徐少杰说了却不代表任何承诺，因为徐少杰的身边已经有个美丽的女人，郎才女貌。
　　
　　好自私的人……徐少杰你真是太自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