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你忘了,总要多说几次。回回说,你就记得了。”
听他这样讲,谈飞雪又是一阵沉默。手上传来莫问书掌心的温度,谈飞雪心里生出些古怪的想法。一想到自己或许就会这样信了莫问书,他似乎仍有些抗拒,脑里总觉得他其实是不可信的,真要说个理由却是答不上来,只拣着些冷漠的想法克制着自己胸中渐升的暖意。
“你一遍遍的说,倒不像是在同我讲,似乎是再说给你自己听,怕自己记不得。”
只这一个瞬间,莫问书停下了步子。夜风里,两人静立着。谈飞雪这话究竟说中几分,又有谁知?莫问书心里苦笑着,或许,飞雪说的没错。自己一意孤行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抛了家人大义,成了人唾弃嘲讽的对象,若是不再坚持又有何去处?莫问书闭了眼,只觉得既已开始做了的事情,就不想再回头。想是谈飞雪不爱听那些话,他们之间果真不同旁人。
飞雪……你竟忌惮人间真情到此种地步。想起谈飞雪儿时经历种种,莫问书心中一痛。纵是无情却也有情,不是无信却是不信,飞雪,要你信我,当真如此之难。
“飞雪,我错了。”莫问书张了眼,转过身看着谈飞雪。月下的人清冷而立的样子,在这漆黑的山林之中却像是神祗一般不可亲近,“我先前总想着全是信你,如今想来,却该是要叫你先来信我。”他说着,拉了谈飞雪的手按在自己颊上,“前一回我指月发誓此生随你绝不弃你,如今我想要你明白,从今而后,有谈飞雪的地方定有莫问书。”
“你说疯话的本事越发长进了。”谈飞雪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莫问书死死按在自己脸上。
“说了疯话,自也是做了疯事。飞雪,我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明知是错,你又何苦继续。”谈飞雪垂了眼,淡淡道。有时候他也弄不明白自己,更不明白莫问书。这天下自是有无数的人对莫问书好,他若留在莫家庄,少不得在江湖上一阵呼风唤雨,华山派又是一代宗家,严妙婷也是个好姑娘,所有的一切原本就该是那样圆满的走下去,却偏要被他扭成现在这样……傻子,做什么一路跟来;做什么执着至此。
“我爹这些年来总是后悔自己当初疏离了你爹,最后落得个什么都闹不明白的下场。他心里一直记挂着……”莫问书低声道,“你们谈家有太多秘密藏着,我爹介意却是无法得知。如今你也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只是我不愿像他那样日后挂在心里悔恨,每回提及你爹,我娘也总是闷闷不乐。飞雪,你我从前虽是不同,今后总能寻出一起可走的路。”
听了莫问书这番肺腑之言,谈飞雪却是突然想笑。回想他莫问书讲话向来句句真言,自己听了心里总有动容却是不能全力去信。如今听他扯了上一代的事情来讲,脑里浮现起早已亡故的爹爹,不由得感慨了一番,“莫伯伯还是疏离那人的好,我却是不记得他有怎么待莫伯伯好过。”
莫行风同谈无笑,年少时焦不离孟的好友,各自成家后却是逐渐无言,即便莫问书少时会寻去剑雪山庄寻谈飞雪玩,也很少是莫行风带了去的。谈无笑也不多问。若不是莫行风多年后一直那般记挂,旁人当真只觉得他二人已是分离,不再相亲。
“飞雪,或许……这前行的路上,能走的只有你,还有我。”莫问书拖了谈飞雪的手移到唇边轻吻了一下,“只有你我,再无旁人。”
掌心传来莫问书唇上柔软触感,谈飞雪垂了眼不再说话。他不知该如何做答,也不想答他。
莫问书见他这样,也知他心里想法颇多,一时强求不得,就不再多讲,拉了他一起往达摩院去了。
两人到了达摩院,竟是当真没惊扰什么人。此时天已有些微亮,达摩院的佛堂里竟是闪着明光。
“师父。”莫问书推了门,也不避讳,大咧咧的闯了进去。
堂内颂经的声音停了下来,满室飘着香烛清烟的味道。那尊大日如来前坐着个眉发皆是花白的老者,披着明黄亮眼的镶金袈裟,一脸从容淡然的样子闭着眼。听到有人进门,他也不做出动静,只是声音慈爱的念了句:“问书,你来了。”
“问师父安。”莫问书合什行了个佛礼,拉着谈飞雪一起到了那老和尚身旁。这位老者便是当今武林虽已退隐却仍有极大威望的慧闻大师,莫问书的师父。
老和尚张了眼,先看了莫问书几眼,赞许一般的点了点头,却在目光触及谈飞雪是明显的一震,继而回复了该有的平静,也不问话。
“晚辈谈飞雪,见过慧闻大师。”谈飞雪虚手抱拳,礼到三分,声音不响却也恭敬。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慧闻向谈飞雪换了个礼,不给莫问书讲话的机会,竟是指了他要他去外堂等候。
莫问书心里奇怪,只是师父的话不好不听,本想拉了谈飞雪一起走,慧闻却是开了口:“谈施主还请留步,老衲有话要说。”
谈飞雪听了这话,勾唇一笑,“大师可是有所赐教?”
慧闻缓缓的点了头,沉着声,那苍老之音仿佛远古时空里传来的佛语,“老衲等这一天也有些时日了,如今再见故人之子,亦是佛祖的指引,有些话,总是该说的。”说着,慢慢捻动手里的佛珠,不再开口,似乎就是在等莫问书离开一般。
莫问书听到师父提起故人之子四字,想到当年飞雪他爹和自家老爹同少林也是极有缘的,终是不好再说什么。
他轻握了下飞雪的手,又不放心的多看了两眼,这才去了外堂。
慧闻始终闭着眼在嘴里轻颂着佛经,手上的珠窜一粒粒的滚过轮回,就如同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一般。
谈飞雪盯着那佛珠的轮回看了一会,终是寻了个蒲团也坐了下来。他才落座,老和尚的眼瞬的就张开了……
第六十四回 弥殇前尘
“飞雪是吧?已经那么大了……”慧闻打量着谈飞雪的眉眼,轻点着头,“你和柳姬清倒是相象,小时候同大了却是变化不多的。”
谈飞雪淡淡一笑,“原来晚辈曾经同慧闻大师见过么?实是不记得了。”
慧闻笑着摇了摇头,“那时你睡着,由你娘抱在手里,老和尚在那之后也再没去过剑雪山庄,你自然是不记得的。”慧闻停了话,神思起来,怔了有一会,又道,“你对你爹的事情,晓得多少?”
谈飞雪没有答话,挂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慧闻。
见他这个样子,慧闻和尚终于忍不住一声叹息,“你和你爹倒是一个脾气。”慧闻垂了手,将那窜念珠搁在腿上,“你谈家的背景,你可是知道?”
“飞雪五岁亡父,当年那些事情也记不得多少。”谈飞雪答的悠悠然然,全没有伤心的感觉,仿佛也并不在意所谓的谈家之事。
他这样子惹的慧闻老和尚又是一声长叹,“哎……”老和尚似乎是很感慨冥冥之命,自己在那摇头叹息了好一阵,终于对谈飞雪开口道,“无笑……我是说你爹他,在人前总是一副很清闲散漫的样子,对什么都看得开,也是个极温和好说话的人,跟行风那个急脾气却是很不同的。”
谈飞雪仍是那个仿佛在笑的表情,微垂了眼像是在回忆谈无笑的样子,却还是不答慧闻的话。
“谈无笑,江湖上受人尊敬,多少人为他说得好话。你只肖去想他娶了柳姬清亦能赢得众人服气当了武林盟主,你总也该知道他在人前是个什么样了。”慧闻说的虽是光鲜,话音却越发沉重起来,“只是人眼里的谈无笑,却不是真正的谈无笑了。”慧闻看到谈飞雪听了这句话,唇边泛起丝嘲讽的笑,摇着头补了句,“无笑的心思太大了。”
听到慧闻这样说,谈飞雪终是冷笑了出声,“慧闻大师倒是看得清他。”他话音冷淡,竟是全没有对亡父该有的敬意。
慧闻却是不气恼谈飞雪对自己的暗讽,一脸平和的继续道:“老衲那时只觉得有些事情自有他的道理,老衲不该插手,如今想来却是错的。你谈家同柳家姐妹也是有诸多瓜葛的,谈施主若是不介意,老衲倒是知道些事情,想要说上一说。”
原来这才是留他说话的正题。听到柳家姐妹,谈飞雪又是一笑,“大师既然有意,飞雪洗耳恭听。”
“无笑当年走成那步,老衲都是看在眼里的。看你如今的样子,怕是也不知道,你谈家当年同皇家是有些关系的。”慧闻说着,又拎起了念珠开始捻着,“少林的护院在老衲做方丈的那会,也是受过皇上的召见的。老衲进京面圣那时,是真真切切瞧见你爹在老太后身旁的。”
“太后。”谈飞雪并没有表现出惊奇的样子,心里却在反复念着这个词,太后,当今皇上的娘,曾经母仪天下的女人。北辰宫同皇帝那边有着不小的关系他是知道,然而……谈家同皇族竟是可以亲近到守在太后身旁的么?
谈飞雪的脑里渐渐涌进些儿时家里的景象,被他砸了的戏珠盘龙也好,爹爹腰里系着的玉带也好,虽记不真切,倒也是有些印象。
慧闻点了点头,“老衲那时受了你爹的请托,说是不方便让人知道。无笑既有此托,老衲自然是应了。不过那一回进京,除了无笑,倒还是见过一位很有些来头的姑娘。老衲当时却是不知晓她的来历,后来又一次见到,却是在你爹娘成亲那日,她蒙着面纱,说自己是柳姬清的姐姐。”
谈飞雪终于被慧闻的话惊的咦了一声,“姑姑?”
“你叫她做姑姑?”慧闻显然也是吃了一惊,江湖上的事情他不过问多年,然而近些日子的腥风血雨也是有不少传了进他耳里的。在听到北辰宫的人和碧玉针重现江湖时,他就隐隐有种感觉,该来的,终是会来,“柳姬月是你娘的姐姐。”
“晚辈知道。只是打小姑姑就让晚辈这样去喊,倒也不该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谈飞雪显得不甚在意,慧闻却是皱起了白眉。
“她同你爹相识甚早,显是早过你娘柳姬清的。”慧闻沉吟道,“至于太后之事……老衲虽不知谈家同皇族究竟有何关系,只是剑雪山庄的气派绝非三代武林侠士所能造就。谈施主若是有心,倒可探知一番。”
“谢过大师指点。”谈飞雪轻笑,“谈家同皇族的关系飞雪不知,也无心去探,谈飞雪三个字只是姑姑让留的,晚辈实是不留恋这个谈字的。”说着他又按了腰间的拭雪剑,“这柄拭雪说是祖上传承,也不过百年。于晚辈而言,不过一柄利剑罢了。”
谈飞雪句句冷淡,毫不在意,慧闻听了时是点头,后又摇头,沉默了半晌叹道:“你当真是无笑的孩子,这性子实是像极。”说着举了手里的佛珠置在胸前又捻了几粒,“老衲说这些也是因为当年见了那些事情,心里总有些悔,不得清净,只觉得若是见了无笑的后人,定要如实相告,以了一番心愿。谈施主既然无心倒也甚好,心下无欲无念当真是好的。”
“晚辈谢过大师此番相告。”谈飞雪从蒲团上起了身,作了一揖,心里却是思量了开来。
姑姑同爹竟是早先就认得的么?谈飞雪忍不得在心里嘲笑了一番,娘对爹爹是一往情深,若不是这样也不会疯癫成如今的地步。自己虽然知道姑姑对爹爹的情谊,却是料不到他们早就认得,既是如此,爹最后为何又是同娘成的亲却不是姑姑?
他心里想着,眼光移到大日如来像上,又是皱了眉。谈家,皇家。这北辰宫同宫里的关系自己是清楚的晓得,姑姑也说过许多,为何却是不曾提过谈家与皇族的那一茬?若不是慧闻大师今天说了,想必今生今世他都无法得知谈家的这些事吧。
谈飞雪脑里正想着,却是听到慧闻唤了莫问书进来。
莫问书奔回堂内,先是看了飞雪几眼,见他神色间很有一番想法,又转了头去看他那面色无波的师父。“师父,弟子今日前来,实是有事相求。”莫问书撩了衣摆,双膝落地,向着慧闻重重一拜,“弟子求师父救飞雪一命!”
第六十五回 苦苦相求
慧闻听了莫问书的求,显然有些吃惊的去看谈飞雪,哪知他这时心里正琢磨着姑姑同自家老爹的事情,全没顾到旁人的视线。
莫问书跟了师父的眼光一起去看谈飞雪,只觉得在这佛堂里,谈飞雪的存在竟是有些怪异的突兀感,心底油油然升起股恐慌来,不禁又转了头去看慧闻。慧闻却是闭了眼道了声阿弥陀佛,捻着手里的珠窜摇了摇头。
“师父!弟子求您救救飞雪!”莫问书一见慧闻的脸色,心下一紧,赶忙膝行两步移近慧闻身边,“师父!飞雪身中奇毒,普天之下只有您能救他!弟子求您!”
“阿弥陀佛,”慧闻又是摇了摇头,“问书,此毒无解。”
“师父!”莫问书脑里想起柳姬月的话,只觉得慧闻拒绝的太过仓促,大有不愿救而并非无法救的意思,心里着急,伸了手拽住慧闻的袈裟,“师父!柳宫主说这天下可以逼出飞雪体内余毒的只有您了!还请师父出手相救!”
听了莫问书的话,慧闻却是长叹了一声,更是摇了摇头。他深知自己这个闭门徒儿心思耿直,却不想竟是旁人说的什么他都会去信,“为师不是不愿救,而是真的救不了。”慧闻任莫问书拽着他的袈裟,想起柳姬月这个人来,心里又是一番长叹。这真是个厉害女子,竟诓了他这傻徒弟来找自己!这江湖平息了多年的风浪怕是真的又要掀起。
慧闻抬了眼去看还在神思着的谈飞雪,自打那些去了心肺的残尸现世后,他就隐隐觉得不安,待到碧玉针重出江湖,他心里就晓得当年的事情终是要有个了结的。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等到十三年后的今天才开始,这一切的因果怕是都在谈飞雪身上吧。
然而莫问书听了慧闻的话,心里竟是全不能相信的。他执念的觉得柳姬月的话绝不会假,他更是不知方才师父独留了飞雪究竟说了什么。想到飞雪终是欠了江湖那么多条人命,一向忌讳杀生的师父怕是介意这个不愿相救,莫问书的心里强的就生出些悲哀来,“师父,求您一定要救飞雪,您能救的!若您都救不了,这世上就再无人可以救他了!”说着又是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徒儿知道飞雪身有罪孽,可他不是坏心之人!还望师父开恩!救他一命!今后徒儿定会留心看他,绝不让他再胡乱伤人!”
莫问书话音才落,背后就传来谈飞雪一声冷笑。原来他终于从自己的神思里回转了精神,却不想听到的第一句就是莫问书说他胡乱伤人,“慧闻大师不必为难,晚辈倒是不介意这条性命的。”说着,他转了眼看着跪在慧闻身旁的莫问书,却是不再说话。
慧闻看他们两人一个一脸苦楚,一个却是全不介意的样子,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痴儿,痴儿。”眼看着自己那小徒儿为了眼前这人全弃了尊严矜持,却是连半分顾忌都不剩了,慧闻的眼前不觉浮现起年少时的谈无笑和莫行风的景象。竟是因果孽缘么!
“问书,你可知你广及师兄是因他而死的?”慧闻收起了些无奈神色,渐渐平复了表情,“不止是我少林,这江湖上又有多少条人命是因他而死的,你可有算过?”
“弟子……知道。”莫问书听了慧闻的问话,心中一凛,只觉得背上冒了些冷汗出来,却仍是咬着牙低声道,“师父,弟子知道飞雪误入崎途,欠下血债,不过弟子信他!这些全是有苦衷的,飞雪不是丧心病狂之人!还请师父给他一个重新改过的机会!”莫问书垂着头不敢再去看慧闻的表情,嘴里说着这番话,自己心里也颇有些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