拭雪经纶 卷三、四————太阴玄武

“青天在上，我莫问书今日在此发誓，日后当照顾谈飞雪一生一世，此生绝不弃他一人，不再叫他孤苦无依……”

谈飞雪猛的张开眼睛，听到窗外鸟儿叽喳的欢啼，天已是蒙蒙亮了。他抬手遮了自己的眼，唇上泛出个苦笑，可笑，当真可笑。那些疯癫的话竟全叫他给记住了。儿时那些听不懂意思的话，如今每梦见一次，就越发的清楚……只是……只是他莫问书的那些话，当真堵的人心头发闷。

莫问书，你那些疯话，可是当真？我该不该信你……我该拿什么来信你……

第六十一回 行前一刻

谈飞雪下了楼走到中庭，佟掌柜慌张的奔了出来，小心的在谈飞雪身后跟着，却也不说话。谈飞雪见他这个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打趣道：“佟掌柜，豫字楼可是很清闲？”

佟掌柜的被说的面上一红，知道谈飞雪暗指他丢着正经事情不做却一直跟着他里里外外的跑。只是明知那是笑讽却也不敢当真离开，这脾气古怪的小主子是个喜欢为难人的大头，稍出些偏差，保不准自己也会步上京字楼老傅的那条旧路。想起老傅，佟掌柜又觉得背后汗湿了一片。

昨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里老傅眼瞎耳聋，舌头也被割了去，十指经脉皆被挑断，脚也成了一双残废。他从那个噩梦里生生惊醒，却觉得少宫主所谓的全不能再招惹麻烦的活人就是如此。现在看到那下了格杀令的人似笑非笑的立在不远处，心里禁不住的就犯起毛来。

谈飞雪像是觉察到佟掌柜心中所想，回了头对他道：“可是想替傅掌柜说几句？”

“小人不敢。”佟掌柜惊的几乎要跳起来。同关外的蛮族做惯生意的人，聚丰楼豫字号也是实打实的家伙，如今却被个少年人几句话一个眼神吓成这样，佟掌柜恨不得在心里给自己煽上几巴掌，然而对上了谈飞雪他当真是大气不敢出一记，只觉得这看来脾气颇好的少年人心里存着的东西很有些多，不是常人所能料到的。生意人的敏锐叫他不好忤逆谈飞雪的意思，倒也不全是因为少宫主这三个字了。

谈飞雪见他惶恐至此，也觉得没意思，不再理他，任他一路跟在身后。晃荡的久了，琢磨着时辰也差不多了，谈飞雪一个飞身跃上棵参天高树，折了根粗且叶茂的横枝下来，对着莫问书那间屋的窗口就推了过去。

只听见里面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听来颇有些凄惨。谈飞雪唇角弯出个开心的弧度，又跃了下来，向着佟掌柜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少年人的顽皮心性尽显此举，让佟掌柜呆楞了半天也悟不过来。

莫问书被那根粗枝直撞了腰，痛的冷汗狂冒，顷刻之间清醒异常。屋外日照中空，细听了还能知道些堂下小二吆菜的声音。他挺坐了起来，狐疑的盯着那截树枝，看了半天才发觉那是人故意折的。飞雪！莫问书一拍脑门，抓了外袍来不及穿好就奔了出来。

谈飞雪在中庭悠然而立，赏花说笑很是自然，半分没有折枝跃树的样子。然而他莫问书经受了那么多次大骗小拐，终于也长了些记性。这谈飞雪越是悠闲这事就越有可能是他干的，再不说他在此处也寻不出半个敌人，若是敌人又何必拿这样的损招取他腰穴。

“飞雪！你起的真早！”莫问书来不及多想，冲口而出一句蠢话，言闭只觉得自己有些犯傻。谈飞雪倒是很给面子的笑了笑，也不同他讲话，抬了头看着天上的大太阳，又转回来看了看眼前的人。莫问书瞬间脖子就烧红了，只觉得自己脸上发烫。

“是早，辰时不到我就醒了。”谈飞雪装模做样的点了点头。

莫问书一撇嘴，不敢再讲话，瞅着这日头也已经像是巳时的样子，自己竟然睡了这样个死猪样？

“你把自己收拾一下，我先去前面了。”谈飞雪无奈的摇了摇头，只觉得这傻子被自己忽然弄醒大约还没思考明白，也懒得再同他多讲，自己一个走了去前面。佟掌柜见谈飞雪终于肯移去用饭，心里大大舒了口气。这尊大佛不易请也实在难送，这餐用罢，也该是上路的时候了吧。

堂上客人颇多，要去雅间本有隐蔽的通路，谈飞雪却偏要穿堂而过，佟掌柜跟在后面觉得好生头痛。他谈飞雪人在堂上一现身，先前见过他摆谱知他有根有底的一些客人就不再说话，连带得不知情的客人也闭上了嘴。这聚丰楼的豫字楼瞬的诡异的安静起来。

谈飞雪却是不甚在意，停了步子大略的看了看堂上的人客，不意外的见到两个坐在内堂还戴着斗笠的人。仿佛是感觉到谈飞雪的注目，那两人不自然的垂头把草斗压的更低，显得越发可疑起来。

佟掌柜领悟了，看着谈飞雪，只等着少宫主点个头，豫字楼自有自己的护院护楼，暗地里好捉了起来拷问一番。然而谈飞雪却是勾唇一笑，也不说什么，就径自又朝着雅间走去。直到他进了雅间，这堂上才恢复了豫字楼平日里该有的生气。

这两日，少年玉公子入住豫字楼天字号房的消息已传遍了城里，暗猜这少年公子身份的人比比皆是，话说的离谱了，连那是皇家之人的传闻都冒了出来。

莫问书洗弄妥当下楼来时，隐隐听到堂上的人在议论着那少年玉公子的事情，只稍稍一听就知道是在说飞雪，他也只好苦笑一番。他们此来少林，本就该不惹人注目，可他谈飞雪大约是受人捧惯了，到了什么地方都委屈不得，引不来人注意就全身不自在一般。这回在豫字楼闹出这般声势，怕是上嵩山的时候要更多的小心，免得叫广宁和尚给注意到了，拎了去多半又要罗嗦一顿。莫问书正想着，推了门走进雅间，他谈飞雪已是很不客气的自己吃上了，全没有等他的意思。

谈飞雪看了他一眼，继续抿着茶也不和他讲话。莫问书拣了他对面的位置才坐下，刚要开口讲话，佟掌柜的却是又跟了进来。

“少宫主，这是才送来的。”佟掌柜嘴里说着，递了个包袱上来，那外包的锦纹很是眼熟，一看便知是北辰宫的物件。

谈飞雪看了一眼，却没伸手。佟掌柜讨了个没趣，寻思了半天，小心的想要往桌上放，又怕惹了谈飞雪不高兴。莫问书却是伸手接了：“这是什么？”

“是一些日常服的药。说是强健身体的，对少宫主有好处。”佟掌柜答的痛快，将包裹放到莫问书手里，心里大吁了口气。

“药？”莫问书一听这个，脑里想起个人。

“是天乙大人方才差人快马送来的。”

一听这名字，莫问书心道，果然！他抬头去看谈飞雪，面前的人却是脸色都不变一下，自顾自夹着菜，仿佛天乙同他是个没关系的人一般。

“你还在同他怄气？”莫问书无奈一笑，摇了摇头，“他这个人，一心就向着你为你好，你就原谅他一回吧。”

听他这样讲，谈飞雪好笑的停了口，瞟着莫问书看了半天，凉道：“莫少侠今天可是睡糊涂了，倒替他说起情来？不记得他先前如何待你的了？”

莫问书被嘲的面上一红，憨笑了几声，“先前我妒忌他，可现下你都告诉了我，我自然觉得他没什么。他横竖全是为你好，有人真心待你我终归觉得高兴。你还是别再生他的气了……他真的对你极好的。”

“他的好我自然知道。”谈飞雪勾唇一笑，侧了头盯着佟掌柜看，只盯得老佟心里发寒，“差人送来的？”

“呃……是。”佟掌柜觉得有粒小汗珠从额上滚落，却不知少宫主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正在心里愁着，谈飞雪却又是转了头去看莫问书，不再盯他。犹如被蛇释放了的青蛙一般，佟掌柜觉得自己险些就要摔坐到地上去了。谈飞雪年少，身上却自带着股威严之气，方才那般盯看，实在让人难熬。

“你替我全收起吧。我原也没真的气他。”谈飞雪说着，顺手翻了下包裹里的药，“如此，也该是时候上嵩山了。”

第六十二回 心意歧路

两人说是要上路，最后谈飞雪又是磨蹭了一些事情，到了第二天傍晚才动的身。莫问书倒不觉得怎样，横竖是避人耳目，时辰晚些倒也轻松，只是怕为难了谈飞雪。哪知这一回谈飞雪兴致颇高，又当做游山一样，全不觉得半点麻烦。在佟掌柜的一番打点下，莫问书和谈飞雪终于是往嵩山去了。

如火夕阳映的整座山都仿佛浸在血里一样，莫问书抬头望着将要去的地方，竟忽然觉得此去劫难，大有不吉之相。然而人已到了此处，若说要后退也是万万不可能。脑中想起师傅慧闻的话，魔由心生，再去看身旁那没心没肺一样的人，正自管自的瞧的高兴，全不当他一回事，不由的叹道，这心魔就在身边，不在身边也在脑里，任是怎得都挥不去的！

他二人行到嵩山脚下，谈飞雪指了盘山而上的长径，“不如就这样上去？管他有几个和尚，全给打翻了倒也有趣？”说着歪了头去看莫问书。

莫问书这一回倒不惊奇，心知他在说笑，摇了摇头道，“这一路光护山的和尚就不知多少个了，待到入了山门，棍僧把守，你还一个个去打了？”说着拽了他的手拖到一边，“我们从后山上去，我师傅如今只呆在达摩院里不见外人，总是避开前面那几个麻烦才好。”

“做什么避开？会上一会也是好的。”谈飞雪见他全不吃惊，心里觉得没趣，嘴上忍不住又要去逗。

“你要会哪个？”莫问书被他说的一愣，心里开始琢磨起来。

“上回英雄大会时广安倒是同广宁一起来的，可惜我没瞧仔细，这回便去看看。”谈飞雪说着，还真的做出副要过去的样子。

莫问书心里一紧张，手上施了力抓住他道，“别去！”

谈飞雪低头看着他的手，却是不说。

“那几个真的麻烦，尤以广宁最为罗嗦，逮住了总是好一顿念。你这样一路上去，还不及见到广安已是一番惊天动地。你若真要看，到了师傅那里，我自想办法给你瞧。”莫问书闷着声劝道。

听他这样说，谈飞雪却是一记冷哼，“怎么？舍不得你那些同门？我就是要去血洗少林，你又如何？”两人原本好好的说着话，谈飞雪却是忽然想起北辰宫那会莫问书捉着他教训的那番话，心里突的生出些不快来。那群武当结盟带来的人，如今怕是已经被天枢他们料理干净了，只不知他说要留的岳空亭可有被照顾得好。

“你！”莫问书盯着谈飞雪的眼，只觉得那双黑亮的眸子里闪着轻蔑的光，倒也不似在说玩笑话，然而思及先前柳姬月同他长谈的那些，又琢磨着谈飞雪平日里的性子，只觉得他该是没有真存了杀人的心思。心里犹豫着，脸上禁不住现了担忧的神色来。谈飞雪见了，知他渐渐当真，用力挣了自己的手出来，微微侧了身不去看他。

正邪终是难全，他谈飞雪是当真不在乎这少林里有多少秃子会因他一时兴起而送了命，倒不若说原本血洗少林也是嘴上说的，莫问书如今的样子倒让他真在心里生了些这样的念头出来。他莫问书的大正大义和自己全不是一条道上的，忍得了一时也受不住一世，想起昨夜自己因他那几句疯话也没能睡好，心里更是烦躁了起来，“广及可是你师侄？”

“你怎得忽然提他？”莫问书被问的有些摸不着头脑。

谈飞雪见他这样，勾唇一笑，“这是你师侄，你倒也不知先前的武林大会少林为何要来？”

“少林是武林大派，出了那种歪魔邪道的事情，总要站出来主持正义。”

“歪魔邪道。”谈飞雪咬字清楚的重复了一遍莫问书嘴里的这四个字。

莫问书心里懊恼，慌忙闭了嘴，暗暗责怪自己一时涣神竟又说了这样的话出来。他同飞雪之间有很多事情是不能去想的，大义也好，正邪也好，再像是过去从前，甚至连将来也是个禁忌。他们只有现在，只有朝夕。

“你们少林虽是主张正义，可参与这件事却也是因为自身受到牵连。你可要听我说说广及死前讲了什么？”谈飞雪不用去猜也知他心里所想，全换了副好玩的口气故意激他。

莫问书又一次听到广及的名字，终于明白过来事情的来由，攥紧了拳头深吸了口气，“飞雪，我们别说这个了。”

“怎的不说？我可是想说的很。”谈飞雪冷哼一声，一步跨近莫问书身旁，轻了声道，“广及怎么死的，你这个做师叔的不想知道？先前宋宁远说是我杀了孙空鹤的，你却也不问？”他见莫问书脸色越发青白起来，嘴上更是不停，“你倒是当真不好奇这活人的心肺要怎得摘去？”谈飞雪还想要再说下去，莫问书却是拽了他的手，“飞雪，你说这些都不顶用，我始终要带你去我师傅那的。”

看到谈飞雪听了自己的话后现出副怅然的样子来，莫问书又是紧了紧握着他的手：“飞雪，你我从前不站在一处，今后的事情也不知道，只是现在我们还在一起，你也应了我的求不再赶我。你若要说，我自然会听，无论是广及或是孙空鹤再或者这天下江湖之人，你伤了多少个我都不会走开。只是……”

“只是你终究还只是个凡人，若是什么时候受不得了，怕是呆不下去。”谈飞雪接了莫问书的话头，说的毫无半分情意。

“飞雪，我不想离了你。”

不想……和不会，那可是天差地别的意思。谈飞雪闭了眼，不再去说为难莫问书的话，心里却又是冷上了几分。一想到总有那么一天，莫问书也会离了他，心里竟生出种空荡荡的感觉来。

不想动情，已是伤神。谈飞雪泛出个苦笑，“广及和孙空鹤都不是我杀的。”身边这个虽说是要一直守在自己一旁，然而自己竟也是怕了么？这种辩白解释的话竟会从他谈飞雪口中讲出，真真正正的头一回，全是没有想过的事情。

“我信你。”莫问书重重的点了头，不再言语，引着谈飞雪往山间的小路走去。

谈飞雪被他牵着手，心里越发的生出几分愁思来。莫问书，你不信。你若信我……你不会有那些想法，你也不会一直将这话拿来讲。想要信时已不信，你我终是……

第六十三回 初识慧闻

夜渐深，莫问书领着谈飞雪行走在及腰高的山草间，一路向着树林子奔去倒也没遇上什么和尚。

达摩院这一处本就是慧闻老和尚清修的地方，最忌讳徒子徒孙前来叨扰，少林内有禁令不得随意出入，只在外布了些巡山和尚。然而这处原本就无人行走，草木繁盛，也有着自然蛇虫，平常人倒也不敢来走，故而守备不严。

“少林的还真是托大的很。”谈飞雪轻笑一声，“那日上武当时我前后看了，倒也是四处派了小道士看守，知道谨慎。这群和尚却只叫了人守着山门正殿，这一侧偏山竟是全无戒备，或是说……你那师父很是厉害，似神似佛？”

莫问书没料到谈飞雪愿意先开口同自己讲话，听他说了一窜却是一愣，待到最后那句似神似佛冒了出来，忍不住的笑了，“到了师父那你可别这样讲。佛家忌讳这个。”

谈飞雪哼了一声却是没再接话。莫问书心里一阵暖，握着他的手又上了几分力道。此时夜里风寒，然而莫问书脑里想的全是先前同谈飞雪不愉快的地方，再到了刚才飞雪主动搭理他，他只觉得被熏了阵暖风，脑里也荡漾起来。

“飞雪，我定求师父救你。今后也绝不离开你身边。”莫问书轻道。

“这话你说了很多遍，我听腻味了。”谈飞雪却是答的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