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行风当然不知这几个沙弥带着个受伤的布衣是要做什么,他也没心思管。前些日子听人说山下聚丰楼来了对少年公子,很有派头。莫行风虽觉得可能性不大,却总是不安。书儿,可是你同飞雪?!你们来少林做什么……
为人父母一片苦心,莫行风留在少林一是想表清白,更多的是要请镜全大师和广宁保莫问书。如今这片江湖,他力寡势薄,唯今之计只有少林武当可保书儿和飞雪性命。只是飞雪罪孽深重,先前听闻岳空亭也被他取走了性命,莫行风心里一阵惨痛。
无笑,我虽答应过你要教好飞雪,如今却是这般无力!你虽是不说,心里定有怪我……当年我为了自保,弃你不管,如今我又要为了书儿,弃了飞雪。无笑,你会否恨我。莫行风握紧了腰间的白玉子辰,为人父母,痴心良苦。无笑,莫要恨我。
嵩山少林,说大不大,说小自是不小。往来众人,各有各的想法,只是谁有料到,这先前在武当唱戏的,如今已都汇聚了在这,又有谁知道,这一出戏,将是那般惊天动地,血舞乾坤!
第六十八回 再见天乙
时光就这样不咸不淡的流走,又过了两日,莫问书见谈飞雪仍是不怎么搭理自己,也觉得为难起来。慧闻只说若谈飞雪不愿弃了全部的功夫皈依佛门,他是无法救他。莫问书两头为难,心里好生烦躁,好在谈飞雪气色甚好,全无毒发的迹象。
莫问书惦记着柳姬清和柳姬月先前都有提及飞雪这毒原是正月里发作的,如今已是腊月,从北辰宫里包出来的天乙备的药已渐稀少。说到这些药,又是句话。天乙对飞雪实是细心,莫问书自认没那本事这样照顾,原先只以为是分包的药竟是晨午晚间分量全不相同的,还有些宁神宜气的也都配了些花草干果,说是药味不雅不好让飞雪身上留了那些。
莫问书照着天乙写的那单子又是一阵傻看,想起前几日飞雪眼里那种他读不懂的狠毒。武功学来有何用?不能为爹爹报仇。从前飞雪在莫家庄时是这样说的。然而那一日飞雪的眼里装的全是杀意和愤恨,武功竟似是比他的命都要重要一般。
想起后来自己痴缠了飞雪,惹得他烦了,终是丢了句:这功夫都是我辛苦练的,我愿意拿命去换,莫少侠你管不着,这样的话出来。莫问书心下一番怅然。谁的功夫不是辛苦练的,飞雪你怕是真的不信我可护你……若那日说要护你的人是天乙或是摇光,你可是会应?
脑后一阵风呼来,莫问书险险的避了开去,转了身四下寻找,却不见有人。
飞雪?!莫问书狐疑,但见插入面前石桌的却是片枯叶,心里禁不住一喜。这草木皆兵器的功夫,若不是飞雪,也不会有人拿来逗他!只听得林间一声唏嗦,莫问书揣了那药单到怀里,赶忙奔了过去。
寒冬里的冬青树间站着个白衣飘飘的青年,背向着莫问书,听他走的近了,也不转身过来,而是向后抛了个布包。
莫问书狐疑的接了。这不是飞雪他自然已是发觉,然而……打开包裹一看,里面全是分包的药,莫问书惊讶的抬了头起来,冲着那白衣青年道:“天乙!”
天乙转了过来,脸色没什么大表情,“莫少侠。”
见他样子冷淡,莫问书也热络不起来,有些尴尬的抓了抓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你可是来寻飞雪的?他在……”
“我来找你。”天乙很快的插了话,不等莫问书讲完,“少宫主说了不想见我。”
“我?”莫问书听了一阵无奈。凭心而论,他同天乙之间有什么可说的?莫问书系好那包裹,思量了一会,叹道,“天乙,你若是还有事情要交代,自己同他讲吧。他没有气你。”想起飞雪提到天乙时那种理所当然的神情里夹了几分寂寞,莫问书忍不住的摇了摇头。飞雪是顶不老实的人。
他原以为天乙听了他的话会欣喜,哪知天乙仍是冰着张脸,冷笑着道,“少宫主那日罚的就是我赶你走的这事,他是不是在气我,这话还轮不到你来同我讲。”
莫问书碰了一鼻子灰,心里也很是没趣,干脆闭口不讲,心里禁不住想,这天乙当真是不讨人喜欢。
“这些都是少宫主该服的药,详细的方子都在里面了,万万不可弄混了。”天乙也不在乎莫问书脸上讪讪的神色,自顾自的说着他要讲的事情。
莫问书上了几分心思听着,也不知该答什么,索性也不讲话。等到天乙交代完了,林子里只剩一片寂静,半分生气也无。
两人静立了很久,久到莫问书心里生出了烦躁,想要转身走人。天乙却是喊住了他。
“慧闻大师……可有法子救少宫主?”
莫问书被他问的一僵,顿了好久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这法子是有的,只是对谈飞雪而言,倒也像是没有的法子。
天乙看了,心里明白了几分,竟然笑了起来。莫问书听了那轻笑声,惊奇的抬眼去看。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天乙,也是他第一次觉得天乙真的是个美男子。天乙的脸一直都像是副冰冷的面具,从来不做多余的表情,只有在护着飞雪的时候会流出水一样的温柔,然而一转开眼睛就全冷成了冰霜。
腊月的天里,风寒刺骨,天乙的笑映着几分无奈却又掺着满满的柔情,莫问书的脑里瞬的想起飞雪在艳想楼指了那清冷小倌时讲的话:天乙比他好看的多。
眼前的这个人,他所有的笑所有的感情,全都是给了飞雪一个人的。所以飞雪会说的出那样的话,莫问书忽然有些感慨。事实上飞雪身边的人,又有哪一个是不好看的呢?即使是开阳,也是浓眉俊目,壮而不粗的俊男子,再不说天枢、摇光,哪一个又差了?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自己终究还是有些放不下,看不开。哪怕飞雪说了那样的话,介意的始终还在介意。
莫问书正走着神,天乙走近了他两步,“宫主早就料到慧闻老和尚不会真心救少宫主了,我正是为此而来的。”他说着,突然抬手成爪要去拿莫问书的肩头。
莫问书一时不察,躲的狼狈,肩上却是被天乙撕了块布去。
天乙扬手将那布片丢向空中,以内力将他震了个粉碎,脸上又没了笑意,“莫少侠,你可是当真要救的少宫主?”
莫问书又惊又气,惊的是天乙方才那招出手颇狠,虽不至于要人性命但若被捏重也是要受些伤的;气的是一路走来,他要救飞雪的心日月可鉴,然而一个两个都要问他是否当真要救!何来真?!何来假!
看了他那几番转变的神色,天乙冷笑一声,“莫少侠,你救不了少宫主。”
“我定会救他!”莫问书气极,不由的回了嘴。哪知话音才落,天乙又是飞身抢了上来,抚鹰手势迅如雷电,直向着莫问书的脖颈攻去。
莫问书连连后退,躲不得撞在了冬青粗杆上。天乙杀势凌厉竟不再像是试探,莫问书一咬牙,抽了经纶出来,搁上了天乙的手。
天乙侧身避开,脚上踩着飞絮又是一跃,踏了一株高树,一个转身又猛冲着莫问书袭来,一掌拍在他肩上。
莫问书心里一惊,暗暗叫惨,只觉得内里一阵气血翻腾,待要吐血,却又觉得口里不见腥甜。他犹豫的抬眼看了天乙,天乙仍是冷着一张脸,居高临下的瞟着他,眼里颇有几分轻蔑。
“莫少侠,你有什么能耐护少宫主周全?”
天乙的话如利剑一般刺进耳里,扎在心上。莫问书想起几日前飞雪亦是这样问自己,眼里带着讽意和愤恨,“莫问书,你当真以为你能护得了我?你以为你还是谁?!”
莫问书攥紧了拳头,用力的闭上了眼。自己果然可笑……可笑!
“莫问书,起来。”莫问书觉得颈上一冰,睁了眼见到天乙折了根长枝抵在自己喉间,“你要留在少宫主身旁,就先要打败我。”
天乙的话音没有起伏,莫问书听了却觉得像是鸣钟一般撞在了脑上。面前这人虽仍是那张冷淡无波的面孔,眼里却闪着几丝忧愁和无奈,让莫问书的心没来由的一沉。
他撑着地,慢慢的站了起来。
“飞絮神功。”天乙丢开那断枝,一拂衣摆,双足点了地只轻轻一撩,就将莫问书带上了树尖,“三日之内,你必须学会。”没有更多的话,天乙一个旋身飞向空中,刹时漫天飞絮,似雪飘洒,应了这腊月的气象,竟是说不出的好看……
第六十九回 遥寄诚念
这嵩山背阳一侧的冬青林向来很是冷僻,显少人来,偶有走兽飞鸟停歇,也会因为太过清冷没有食物可觅而很快离开。
此时这一方林间深处却频频传来仿佛山土崩塌的声音。
莫问书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很是狼狈的窜到另一株树后,还不等他站定,天乙的身影已是飞了过来,抚鹰手招招逼狠,弄得他只好拔腿再跑。
见他跑的不得章法,天乙似乎更为愤怒,追过去的身法毫不含糊,催动掌力折断了莫问书想要逃去的那棵高树,“莫问书,成气如水,持而盈之。”
天乙口里颂着飞絮神功的心法口诀,旋身期近莫问书,抚鹰手眼见要探上莫问书的颈间,被莫问书侧身一晃躲了过去。
招式被躲开,天乙似乎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眉头却仍未舒展,足尖点地很快的追了过去。
莫问书跑开了三丈远,忽然停了脚步。成气如水,他始终不习惯北辰宫的功夫,于他而言,飞絮神功的沉静是与自身性情相冲的事物,同师父教的那些佛经有异曲同工之妙,却是叫他苦不堪言的东西。心沉则静如水,气凝则集丹田。莫问书闭了眼缓了口气,慢慢吐吸着。
“莫问书,你武功根基扎实,内功心法是少林纯阳之势,可惜不够轻灵,飞絮神功亦阴亦阳,可助你更上一层。”
脑中回想着天乙说的话,莫问书稳住了气息,只觉得天地间此时静做一片。
“心善渊,予善天,当其无有。”
飞絮神功的心法口诀只这短短两句,却又像是收了佛道两家的理在其中。莫问书还来不及感慨,只觉得体内一股轻灵之气循着期门二穴直奔气海。
“起!”天乙一脚踏在树上,轻轻一蹬,飞身往莫问书脊骨抓去,电光火石之间。冬青林柳絮漫天,莫问书踩着如雪飞絮,向上跃起,闪开了天乙的手势。
只见莫问书张了眼,抽出腰间经纶随气舞了几式,林间飞叶纷纷落下,卷起风阵,说不出的绚丽好看。他轻轻落回到地上,收了经纶转头看向天乙。
天乙仍是没什么大表情,看不出高兴或者生气,却是直直地盯着他,眼光丝毫不移,“这功夫你还需多加练习,方能有可用之时。”
莫问书听他嘴里说的淡淡的,心里却明白这不过是天乙一贯的脾气。这两日连着受天乙的狠猛追杀,逼得他将飞絮神功迅速的学了起来,虽是不熟却也抓到了要点。天乙先前招招出狠,忽而上了真力忽而只做虚招,迫的他不得舒缓,也十分较真了起来。若不如此,这神妙的功夫也无法在两日之间就到如此火候。
莫问书一抱拳,向着天乙道:“多谢。”
“没什么可谢。”天乙敛了眉,“少宫主许了你留在他身旁,你武功不济只会给他惹麻烦。我是不希望少宫主为难才教你这功夫的。”
只这一句话,莫问书就觉得身体一僵,满心的感慨顿时化成了无言,不晓得同这个人再讲什么才好。
天乙不坏,这两日他已能感受,然而这个人……实在是很没意思,不好亲近。难怪天枢他们对他也多是不满,想来这不讨人喜欢的心性自小至今就没变过。
莫问书苦笑着摇了摇头,寻思了半刻,还是开口道:“天乙,我说这话或许太过。只是你既全心为飞雪着想,不若也分些给旁人。你原也不是怪异之人,何苦让人离得你远远的。”
天乙听了莫问书的话,却是哧鼻冷笑,“莫问书,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被他这样一堵,莫问书也不好再讲话,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站在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这条命,只是为了少宫主活,旁人的想法自然与我毫无干系。”天乙顿了很久,却是忽然又开了口,“这下天间,除了少宫主,我也顾不得任何人的事情。”
莫问书抿了唇不想再说话,心里揣测着天乙这番话从前对北辰宫的多少人讲过,是不是每个听了这话的人都像他一样心里有气。只为了飞雪,每个跟了飞雪的人,就像是天枢、开阳、天璇他们,又有哪个不是为了飞雪在做事?就像他自己也是……为了飞雪,然而却是被天乙说出了这样的话,就像是持着自己的功德教训着他们一般。
难怪是个不得人欢喜的家伙。
莫问书的心思写在了眼里,天乙见了又是一阵冷笑,“莫问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天乙说着,负手慢踱了几步,“我只问你,你可是当真要救少宫主?”
“这话问的可笑!”莫问书听他又提这样的事,气不打从一处出。每被人问及,总觉得问话的人显是不信他真心向着飞雪,惹得他心里烦躁不安起来。
“天枢虽然向着少宫主,心里却记挂着开阳。”天乙抬手抚上眼前一株冬青的粗杆,“开阳虽是老实,却有大义在胸,总让少宫主替他为难着想。”
“天璇一心爱慕少宫主,却畏惧宫主。”看到莫问书一脸茫然的听他说这些,天乙唇角勾起抹冷笑,“摇光、玉衡不必说,自是宫主的人。天权远在京里,又缠上太子的混帐事;天玑爱财,商人心性最是不可信。”
“莫问书,你说少宫主究竟该信谁?”
莫问书听着天乙的话,越听越觉得惊悚。他原以为这北辰宫就如那奢华的表面一般光鲜,全是撑着飞雪的华丽后盾,却万万没有思量过天乙说的这些事情。
他看着天乙,看他那抹冷淡嘲讽的笑意,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上也冷了几分。飞雪究竟该信谁?倒不若说,这天下,究竟有什么人是真的值得信的?人人皆被疑,人人皆私心。他恍惚的看着眼前的天乙,忽然更是懂了几分飞雪不愿弃了功夫的心思。
“莫问书,你可有爱饮之物?”天乙忽然变了个口气,问的很是随意。
莫问书显然被他的转换弄得发愣,怔了许久,点了点头。他虽不滥饮,却实是爱酒,若有机会总要饮上几杯。酒虽非良物,却也并非坏极,尽管从前爹娘有念过他数回,要他少饮,他终是改不了这心思。
天乙做出副了然的神色,又指了莫问书腰间经纶道,“经纶剑乃你莫家家传宝物,你可是爱惜?”
莫问书又是一愣,伸手按住了经纶,狐疑的点了头。经纶是爹传给他的,同飞雪的拭雪剑本是一对。想起飞雪对谈家拭雪那不屑的样子,莫问书胸口又是一闷,有些无奈的轻叹了一声。
天乙不去管他脸上失落,接着又问,“美酒和经纶,只取其一,你选哪个?”
“自然是经纶。”莫问书被问的一愣,答的飞快。
“你既选了经纶,从此后再不可饮酒,半滴不可再沾,可能做到?”
“为什么?”莫问书皱了眉,只觉得天乙的话问的实在古怪,他也思考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里有些动气。
天乙见了,却是叹了一声,“也是,我这比方确也有些不对。”他说着,抬了头起来看着莫问书,“我就直和你说了吧。这世间万物,二者取其一原是不难。”
二者取一……莫问书扶着经纶剑,一种怪异感涌上心头。
“但要叫你在二者之间全弃了另一方,这才是真正的难。”天乙说的平淡,看着莫问书显然还不甚明白的脸,冷着声道,“你且把这话先记得了,日后自会明白。”天乙说着,转了身不再看他,“亥时三刻,劳烦莫少侠还来此间一回,天乙有事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