搂著春姬的我,忽然想到了“自欺欺人”这个词。
七
离开春姬的家已经是午後,走在路上时下起了雨,虽然到家时雨就停了,但山上道路泥泞,在傍晚日光渐落的情况下再去山里,并不是好主意。所以,想去的话只能等明天了。但是,那种极度失落的感觉又是什麽?仅是一天没有看到他的留言,我就觉得心情突然坏得糟糕,即便想起春姬的事已经解决,也不能让我再度高兴起来。
回到家,我告诉母亲春姬已经没事了,母亲也很高兴,脸上终於又露出了笑容。
可是这一晚我又睡不著了:想著今天和春姬的对话,还有自己对她表现出的不同於以往的温柔,都已经让她产生了错觉。这麽多年来,虽然我没有对她表现出过强烈的感情,但因为很早就定下了亲事,总觉得於情於理我都应该对她温柔。可是现在的我,却能感觉到内心强烈的抗拒感,那种感觉在明确的告诉我,她只是青梅竹马的表妹,只是一个亲人。
从春姬的事忽然又想到了他的事,今天没有给他留言,他一定会很著急吧。明天一早要赶快去回消息,不能让他担心。
整个後半夜,我想的都是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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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已经起得比平时都要早了,不过春姬已经在门外等著了。
“早上好,彦十郎表哥,今天好早啊,又要去练习了吗?比武快到了,还请加油──”她今天打扮得特别豔丽,不仅穿著新衣服,还化了淡淡的妆,看起来已经不是个小姑娘,而是个成熟的女性了。明亮的大眼睛一直望著我,脸上洋溢著无尽的喜悦,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幸福的笑容;说起话来也与往常不同,像只欢快鸣叫著的小鸟,“我想先来向表哥打招呼,然後马上要去问候姨父姨母。都是春姬的任性,一定让他们十分担心……”
“嗯──早上好。”我都没有插话的余地。
“那麽春姬告辞了,表哥请走好。”
看著她像一阵风似的离去,我倒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廊下发了半天呆。
从後门离开的我,一边走著,一边从怀里摸出带在身上的香袋看著,总觉得自己做了什麽天大的错事。
最近我到竹林时,都是先去看看留言才开始自己的练习,今天也不例外。就算是想先做好自己的练习,心都很难平静下来,而且脚步也会不由自主地先往那个地方移动。
打开竹筒拿出纸笺,果不其然,因为昨天我没有来,他真的担心了。
「病了吗?」
虽然只有很短的一个词,我已经很感觉到他的心情。因为这几个月我们的联系从没断过,能让我无法赴约的原因,恐怕就只能是生病了。
「不是,只是家里有点小事」
我含糊其辞。
生活终於又恢复成以往的样子了。春姬又开始每天早上来向母亲请安,然後送我到後门,我们之间还是持续著简短平淡的对话。
「最近练习好像越来越没感觉,剑好像变钝了」
「练习到一定时候肯定会有累的感觉吧。我不清楚阁下之前做过怎样的练习,不过我每天都是重复同样的东西,开始也会觉得无聊,不过时间长了,好像又会觉得有意思起来。现在则是一天不练就受不了。」
「真佩服阁下的毅力」
「哪的话,自己看来,不过是没什麽其他事做,爱好单调罢了」
「这也是一种优点,应该很招人喜欢吧」
他这是什麽意思?自从那次隔天的留言後,他的话就给我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好像他想通过那些话告诉我什麽,又或者是他想了解些什麽。
「这点我不清楚,因为一直以来没有朋友,连家里的兄弟关系也很一般」
「没有姐妹吗?」
本来像这类涉及到家庭的事我们都是不会谈的,不过他既然问出来了,我还是回答了他。
「没有,我家里没有姐妹。」
「那麽,亲族中会有女孩子吧」
哎?他怎麽知道?他的意思是指春姬吗?
「有倒是有,有一个表妹,这有什麽问题吗?」
我觉得他的话还是没有说完。
「非常对不起,早就该说的,那个东西,我放在盒子里了」
嗯?东西?我打开漆盒一看,原来是我带在身上的香袋。可能是往竹子上挂竹筒时从我怀中滑出来的,已经有几天不见了,我竟然全忘了。是他捡到了这个,才这样吞吞吐吐的。难不成以为我是那种会招惹女孩子的人,所以才会随身带著这些女人的东西。
这误会可大了。我可不想被他想成是那种风流少爷。
「谢谢帮我收起来。那个可不是什麽不相干的人的东西,是表妹送的。我们很小就订了亲,又是亲戚,所以经常往来。她很喜欢送我这样的东西,我就收著了。请不要误会,那不是什麽来历不明的礼物。」
「是这样啊,可爱的未婚妻送的。在下早就该想到,像阁下这麽优秀的人,怎麽会没有可爱的女孩子呢。」
为什麽赞叹之辞的背後能感觉到他并不开心呢?
「可爱当然可爱,和小时候比,现在应该说非常漂亮。我在说什麽呀,请原谅,一不小心就写上了,我可没有炫耀的意思。」
「男人之间会炫耀自己的女人也不是件奇怪的事」
「“自己的女人”这样的话请不要乱讲,我们还没有成亲,这样对她很失礼」
一想到我对春姬做了那样残酷的事,我的心里就一阵颤抖。
「对可爱而且现在变得很漂亮的表妹兼未婚妻不满意吗?」
「请不要再谈这个话题了。──其实,也并非不满意。」
我真的不想再和他讨论下去,总觉得自己对不起的不仅是春姬一个。但他却一反常态,竟然追问下去。
「阁下心里还有其他的对象吗?所以才对现在的未婚妻不满意。」
要是换作别人,我早就不说了,可是他问的,我又觉得不回答不行。
「我说过了不是不满意,而且我除了她一个,实在没有机会接触到别的女孩子。只是觉得,从小到大都在一起,不管再怎麽漂亮,都好像是小时候的印象,很难改变。」
「就是啊,感觉上就是妹妹,没有办法当成倾慕的对象」
──怎麽觉得他好象十分高兴,难道他认识春姬吗?
我开始有些糊涂了。
「应该就是这麽一回事吧」
我这样说了以後,他就突然改变了话题。
「在下想到一个练习的方法,阁下要不要来试试,那样的话,虽然两个人碰不到面,但也能做对手练习」
他的正常状态又回来,而且变得更加有干劲儿。当然,如果能如他所说是最好不过的了,可以和别人做对手练习可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当然好,怎麽练习?」
「我们以竹子作媒介,一人开始出招,第二个人凭著对刀痕的判断回招,如此下去。虽然和实际对战在速度上和瞬间判断上有差别,不过对我们两个来说,应该是个比较不错的方法了。」
听起来很新奇,不过我也觉得是个挺不错的办法。
「好吧,我接受了。请阁下先来吧。」
八
隔天我到的时候,发现那块地方中间插上了一圈断竹,其中一根留有被劈过的痕迹。这就是他设计的练习场吗?真是有意思,我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练习。於是我在看过他的出招後回了第一招。
之後我们就用这样的方法你来我往,直到一方输了招时,我们才会在纸笺上留言,然後又开始下一轮。
这种练习不仅让人新奇,更让人惊奇:回招的时候,不管是对我还是对他,就仿佛看到了真人在眼前出招一般。有时候我一看到竹子上残留的痕迹,连想都不想就瞬间出刀,真如同身处战场一般。
这样对战下去,中间的竹子不知已经换过多少根了。
在这片竹林中,竹子都是四季常青,完全感觉不到季节的变化。我们两个都沈浸在这种奇妙的对战中,竟然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我踏著清晨的凉风上山时,看到第一片落叶,才恍然记起,已经入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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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万物开始凋零的季节,虽然也是一年中丰收的季节,但对我来说,是一个最不想遇上的季节,可是,时间是无法跳跃的,该来的命运也是无法躲避的。
参加秋季比武的各个武士家族都开始摩拳擦掌,积极备战,明明是武术的比赛,却搞得整个京城硝烟迷漫、战火纷飞,一般的官员家宅不安,而平民百姓更是人人自危。一些之前在比赛中有过宿怨的武士们更是在街上大打出手,而我家和阪田家的危机也是一触即发。
因为这样,春姬又不能随便出门了,街上即使不会遇到阪田家的人,也会被其他家族所牵连。
对我来说,能远离那片喧嚣的净土只有山中的竹林,只有与他的练习,只有我们眼中共同看到的东西。
「明天可能会来不了,家里有非常重要的事。不过事情过後在下一定会来,还请原谅。」
看到这个留言时,我觉得自己并不那麽吃惊,心里可能难过的感觉更胜一筹。我是个无所事事的懒散少爷,可是他是有仕途要走的人,怎麽可能真的陪我一直持续这样的闲散生活。我早该想到的,有一天,这样的梦境会结束。
我不知道他明天还会不会来,但我还是留了话给他。
「请不要担心我,还是工作的事要紧。方便的话再来也没关系,我是会一直在这个竹林里练习的。──不出意外的话。」
我差点儿就写上“我会一直在竹林里等你”,但总觉得让人看起来有暧昧不明的感觉,还是别写了。至於最後一句,本来我也没想写上,但突然想到了这次的比武我也要参加,如果败在他人手上,可能也会像大哥一样送命。如果他哪天又来了,却等不到我的话……我能想像到他的心情,所以,我不想让他那样等下去。
往回走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最後那句话,我非常想当面对他说。那算是告别吗?好像要上战场的男人向自己的女人决别时的心情。我们之间又不是这种关系,也许是因为他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交心的朋友吧。
晚上,父亲把我叫了过去。
“秋季比试终於到了,你的状态怎麽样?”
“还可以吧。”
“明天的比赛你也要去,作为雅广的後补。好好去休息吧。”
“是的,父亲。”
出门的时候,雅广就站在门口。
“哥哥。”以前大哥还在时,我都叫他雅广哥哥,现在我只有他一个哥哥了,所以直接叫他哥哥就可以,而他好像也非常喜欢这样的称呼。
“别以为你会有资格接替我!”他的眼神还是一样。
我低下了头:“我并没有那样的想法。”
“哼,父亲虽然那麽说了,不过我可是不会让你有这样的机会。想骑在我头上,还早著呢!”不等我辩解他就转身离去了,仿佛和我多待一会儿都难以忍受。
为什麽?我们不是亲兄弟吗?比起有血缘的兄弟,那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更能理解我。在这种时刻,我就更怀念与他相交的时光。但愿,那样的时光不要就此停止。
我望向天空,明天就是满月了,也是比赛的日子。夜晚的风虽然还不算冷,但我心中却已被吹入了些许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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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都比以前起得更早了,那是因为我想更早看到他的留言,所以事先吩咐了侍女们早上不用来侍候我了,自己做的话会节省些时间。
虽然今天他也许不会来,但我还是很想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的留言。於是,一醒过来就穿好衣服奔出了後门,我想在父亲和哥哥出门前应该能赶回来,所以一路飞快地跑著,用上了我最快的速度。
竹林中静悄悄地,我觉得他今天真的没有来,可是当我打开竹筒时,却发现昨天留的纸笺不见了。
他来过了,那麽早!还是说他昨晚又回来过一趟吗?
明明说过不来了,为什麽又来了呢?我怅然若失,应该是因为没看到他的留言吧。我打开了漆盒,准备给他继续留言,却惊喜地发现写有字的纸笺,字迹相当潦草,看来他走得很急,所以没有时间等字迹干透再把纸笺装回竹筒,只好直接放在了盒子里。纸笺上凌乱的字迹让我联想到他是放在腿上写的,虽然时间很紧,可他还是为我留了言。
「在下明天一定会来,所以,请无论如何都要来回复。意外什麽的应该是玩笑吧,请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
他把我的话当真了,才会那麽紧张,担心我以後真的会来不了。我拿著纸笺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是在关心我吗?他好像很在乎我……这个人,这个人──
等我回过神来才突然发现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糟糕,父亲他们一定等急了。我盖好盒子,来不及留言,掉头就往回跑。
快到家时,迎面正好撞上来找我的家将。
“太好了,终於回来了,少爷。大人等不到你,已经和雅广大人先走了,命我们在这儿等著,好送少爷去会场。”
我一边走一边问:“父亲和哥哥走了很长时间了?”
“是的,很早就走了。不过听大人说比赛开始时都是雅广大人上场,雅广大人的话可以拼到终场也说不定,那样就不需要少爷出场了;不过以防万一,少爷还是要快一点赶到。”
“我知道了。”
我加快了脚步,回到房间迅速换好衣服,跟著家将们骑上马赶往会场。这还是我第一次出席这样盛大的公开场合,不过已经没时间紧张了,对於有可能会出场比试的自己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稳定情绪。
到达的时候,会场里已是人山人海,场中正在进行比试,而参加比试的各家武士都围坐在场外;一边的高台上,坐著王公贵胄高官贵人和这些武士家族的家主们,父亲就坐在他们中。
我根本不敢再东张西望,从人群後绕到了高台下,看见父亲正向我示意,於是上了台来到父亲身边。
父亲的脸色很沈重,不过在众位同僚和将军面前并不好冲我生气。他按礼让我拜见了将军和各位大人,然後向他们引见了我。和前面两个哥哥比,我可就是无名小辈了。有的人碍於父亲的面子,赞扬了几句,也有的人完全不在乎我是谁。
我回到赛场边,找到了自己家的地方坐了下来,可是哥哥却不在座位上。
“雅广大人落败了。”一直守著的家将小声对我说。
“什麽?哥哥败了,怎麽可能。”我大吃一惊:虽然我们的关系不好,他也说不上是个好哥哥,但是个好武士好剑手却是没话说的,往年的比赛虽然我没来过,但也从没听过他会这麽快就落败了。话说回来,他不在这里的话,难不成……
家将似乎是看出我表情不对,忙又道:“雅广大人没事,只是下场後就不知去哪儿了,大概是不想让大人看见……”
难怪刚才父亲的脸色一直铁青著。一边庆幸著哥哥没出事,一边又想了起来:这样的话,我就会出场了。
九
“现在最强的是谁?”
“是阪田家的,阪田左近,雅广大人就是败在他的手下……”
这个名字好像从没听哥哥们提到过,如果有这麽厉害的对手,以前哥哥们就会谈论不休了。对了,那个去年和大哥交手後成为残废的阪田家的武士,好像叫做阪田右近……这麽说来,这个阪田左近就是阪田家的另外一个儿子了。──那个想抢夺春姬的恶人就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