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上场的就是他,他赢的次数是最多的,少爷一会儿要和其他家的选手先比,接替雅广大人,再赛五场赢三场的话就可以和他一决胜负,争第一名了……”
听著家将小声讲解著情况,我不禁抬头向场内望去,看看那个赢了哥哥的人到底长得什麽样。
在我看来,他个头算高的,身材也适中,但比起其他家那些像小山一样的武士,这个阪田左近就显得瘦弱多了,但是能感觉到健硕的身体中充满了旺盛的精力,一上场无需通过外形自然就散发出一股逼人的气势。看模样年纪应该比我大一些,五官轮廊鲜明,可以说是少见的英武之士。
不知道为什麽,我突然想到了春姬。
──春姬和他站在一起的话,还真是相当合适,简直可以称作“珠帘璧合”……
一瞬间,我对这个“恶人”的感觉也没那麽坏了。
我在乱想的时候,场上的比赛已经开始了,虽然对手是个又高又壮的武士,但矮了几乎有一头的左近却完全占著优势,丝毫没让对手抢到一点儿先机。
开始还只是注意两个人的我突然发现,阪田左近的剑招为什麽那麽熟悉,是一种印在我脑海中无法挥去的感觉。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就在那时,阪田的刀划到了对手,虽然不重,但那道伤口我却看得相当清楚,那是和我记忆中完全一样的刀痕。
赢得胜利的阪田迅速下了场,接下来应该是我的比赛,可我觉得耳朵中有什麽东西在发出声响,让我完全听不到周遭的声音。直到家将把我推上了场,我都是呆呆发愣,连对手长什麽样都没看清。
三场下来,我根本没看见对手是老是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俊是丑,也完全没有听到他们是叫小松还是三岛或是别的名字。谁都无所谓,我眼前晃动的只有阪田使出的招数,只有那道和我这半年天天都能看到的切口完全一样的伤痕。
周围的惊叹声此起彼伏,连看台上面都是赞叹声不断,我却被家将拉下了台,仍一头雾水。
“少爷,比赛已经结束了。”
“怎麽?完了?我怎麽不知道……不够五场吧……”
“您、您被胜利冲昏头了吗?已经连著赢了三场了,太漂亮了,真是出神入化无以伦比的剑法,真不知道少爷您原来是这样的高手……”
看著家将一脸的眉飞色舞,我还是头脑发懵。
“我赢了?那麽快吗?”我都不相信自己:初次出场的我就会一下子连赢三场。
“当然了,三场三个人,都是一剑制胜,太精彩了太精彩了……大人也很吃惊啊!”
我望向台上,严肃的父亲竟然带著微笑望著我,嘉许般地冲我点了点头。
得到父亲认同的我应该高兴才对啊,可却完全高兴不起来。我环视周围,有些人带著赞叹的表情,有些人带著难以置信的表情,还有些人带著嫉妒或不服气的表情;直到我的视线跨过赛台,望见了一双瞪得快出血丝的眼睛,带著极度惊愕的目光,直直地盯著我,眨都不眨。
──那是阪田左近。
──不可能。怎麽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那一定是巧合,一定是偶然,一定是我看花了眼。
♂
夺冠的最後一场比赛开始了,负责报名的人高喊著“竹原彦十郎”时,我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又被家将推了上去。当听到“阪田左近”的名字时,上台的人竟然和我有一样的表情,而且,看起来,他连走路都成问题了。
兴致勃勃观看比赛的众人们当然不会明白,为什麽这两个高手来到台上,一个看起来像傻了一样,另一个好像喝多了,在他们眼中,那一定是高手之间彼此共鸣才会有的互相影响。
“不愧是一流的剑客,周围的感觉都不一样。”
“谁会是今年的优胜,真是拭目以待啊!”
耳听得台下议论纷纷,我陡然清醒过来:不能这样,现在是最紧要的比赛,而且那些高层的官员们都在,将军也在;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台上的父亲著想一下。
我努力定住心神,摒弃一切杂念,缓缓拔出了剑。同时,我看见阪田左近也是一样,已经恢复了先前赛时的状态。
虽然从没有过实际对战的经验,和像阪田这样的高手真刀真剑地拼杀应该是相当危险的,可我却一点发怵的感觉都没有,十分平静,甚至比刚才那三场比赛中的感觉还要平静。两把刀相碰的一刹那,在我眼中阪田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没有面目的身影。
无论多麽凌厉的剑势,在我看来都那麽熟悉;无论多麽快的招式,我都能轻松地随手顶回去;无论那身影闪到何处,我都能瞬间找到……
阪田疾风暴雨的出刀已经令赛场下看台上寂静一片,而我从容不迫地回击方式则更令众人目瞪口呆。
没有了小声的议论,没有了惊讶的赞叹,没有了走动的声音,甚至连大家的呼吸声都没有了;有的只是台上双刀如同奏乐般的“叮当”的碰撞声,如同有规律的舞步般的脚步移动声,如同凌风起舞般的衣袂飘动声……
阪田已经攻了二百三十八刀,从第一刀开始,角度、力度、方位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而我也挡了他二百三十八刀。
二百三十八刀中,明明有二百多刀可以向我发动猛烈的攻势,致我於死地,但他却一次都没有利用;二百三十八刀中,我回的二百多刀也完全有机会顺势破了他的招式,致他於死地,但我也只是自保,并没有反攻回去。
我们就像早就演练过无数次似的,互相配合著对方的节奏步伐往来攻守著,如同一场永无终局的表演。当然,这其中微妙的情况只有当局的我们才明白,观看的人们只觉得双方你来我往,打得难舍难分,而且旗鼓相当。
要不是将军最後制止了这场看起来永不会完结的比赛,我们两个肯定得打到天黑,最後都精疲力尽而亡。因为去年两家参赛者的固执,才导致了惨剧的发生,因此今年一些爱惜人才的高官们向将军上奏,希望比赛可以点到为止,所以在觉得我们难分胜负的情况下叫停了比赛,并宣布双方都为优胜。
这可能是两家都没有料到的,阪田家的当家、也就是阪田的父亲和我的父亲虽然都不甘心地互相瞪著对方,可将军的命令谁都不能违抗,所以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接受了。
停手的我下了场後,竟然丝毫没有感到身体上的疲惫,有的只是心灵上的空虚,就像明明一个完整的心,却无端的被人切去了一半,感觉胸膛里空荡荡的。
晚上的宴会,将军破例招待了我和阪田,在大加赞赏了一番後,还说要给没有官职的我一个职位。根本无心仕途的我以年纪还轻,并且上边还有哥哥为由,婉拒了将军的好意。因为欣赏我的剑术,所以将军并没有生气;父亲虽然不高兴我拒绝了将军,但因为我头次出场就替竹原家争气露脸,因而也没有对我苛责。
阪田早已有了官职,因而得到了将军的奖赏,但我觉得他并不开心,相反越来越愁眉不展。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整个宴会过程中都死死地盯著我这边,但我只是低头注视著面前的酒杯,一言不发,连眼皮都不曾抬过一下。
十
宴会在入夜时分结束了,我跟著父亲离开将军府,在家将的陪同下一起坐车回家。门口,众多高官们也纷纷离去,父亲在和他们客套著。虽然我家和阪田家有这样那样的仇恨,但两个当家当著别的高官面表面上还是打著官腔,好像感情不错的同僚。
阪田左近骑著一匹马,在等待阪田大人的时候,他的目光还是毫无改变地盯著我。我就站在车旁等著父亲,而他的马离我也不远,只要一抬头,我们的视线就绝对会对上,如果那样的话,可能我就会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咬著牙仍低著头,硬是不看他一眼,但是可以感觉到,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是多麽炽热,几乎快让我体内的一切熔化了。
回到家时,哥哥雅广已经在家等著了,因为没能达成父亲的要求,他显得相当紧张。我想他已经知道了最後的战果,所以,当父亲头一次亲切地叫我快去休息时,他从我背後射来的冷酷目光如同两把利刃。
只不过,那两把利刃射不到我的心里。此时的我,不过是一具没有心的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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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害怕去竹林练习,这还是十几年来头一次我不想去那个地方。可是,规律的生活习惯还是让我在清晨醒来,机械般地穿上衣服,机械般地离开了家,都没去向母亲问候。
侍女们则听从了之前的吩咐,清晨都不会来我的房间等候了。
我一个人穿过空无一人的後院,出了後门。
山上,绿色已经向黄色转变;山路上,落叶也渐渐多了起来。
竹林依然翠绿,就像是用颜色染过一般,不见丝毫褪色。
一直以来一到这里就能转换心情的我,今天却怎麽也静不下来,怎麽也高兴不起来。竹林中安静的气氛在现在的我看来,就如同坟场般死寂。
明明不想移动脚步,应该在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过去,两只脚还是不听指挥地移到了那个地方。
映入眼帘的是那挂在竹子上的竹筒,还有地上放著的漆盒,中间的空地上依旧插著那些练习用的断竹……一切都没改变,就好像被周围的空气封印在这里一般,但我很清楚,仅是过了一天,就已物是人非。
──那个人,今天没有来吧。
已经明确告诫我自己不可以,但还是禁不住打开了竹筒,里面赫然掉出了新的纸笺。
──怎麽可能!他来过了?
「在下的事办完了,所以回来了。还好吧?没看到阁下的留言。」
简短且亲切的问候,就仿佛昨天的分别并不存在。我仰起头,让泪水尽量不要流出来,然後回复道。
「我家里也有点事,不过现在已经结束。谢谢关心,欢迎回来。」
不管他是不是我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我觉得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就像以前一样,在这个竹林里,在早晨短暂的时光中,在我们之间,只有两个人,只是我们而已。外面的世界,其他的时间,我们之外的人,都不能融进我们中间。
只要这样想就够了,这样就可以了。
是我自私也好,无神经也好,我只想这样持续下去。对从来不曾强求过任何事物的我来说,这就当成我一生一次的任性吧。
「那麽,我们还可以继续练习吧」
「当然可以」
於是断竹上又开始了新的刀痕,第一天,第一招;第二天,第二招;第三天,第三招……我都一一回招,非常认真、非常仔细。
深秋的清晨,走在已经感觉到冷的山路上,落叶几乎将小路完全覆盖了,山上的树大部分都只剩下了空枝,就算还有残叶的,也不再是绿色。
竹林中,我今天回了第七十一招。
在这期间,我们之间只用刀来说话,完全没有留言。
天气越来越冷了,已经入冬了,清晨的空气中都能闻到寒冷的气息。
今天,我回到第九十招。
我们之间,还是没有任何言语。
第一百刀,我觉得我挥刀的时候,有什麽东西在模糊我的视线,但在此之前的每一刀,我都没有用眼睛去看,因为从第一刀开始,一但看到他留下的刀痕,我的眼睛就会被某种东西充满。
完全一样,可以说是没有丝毫偏差,他留下的招式和比赛那天我同阪田交手时的出招完完全全一模一样:一样的力度、一样的角度、一样的方位……而我回挡的招式也是那天我用过的,从第一招到最後一招,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更改……
我们不约而同地都用了同样的方式来告诉对方自己是谁,一直在等著对方先挑明身份。其实,不用这样的方式也可以,早在我们彼此看到对方出剑的瞬间,我们就已经清楚,彼此是站在怎样的立场上。
然而,我和他都一样,都选择了只对自己有利的自私的立场。
──这样,到底是对还是错啊?
今天的这一刀,我完全没有剑的感觉。
回去的时候,天上竟然飘起了雪花。已经到了下雪的时候了吗?天气早就变冷了,只不过我的心思并没有放在注意天气上,所以完全没感觉到。
入夜,雪越下越大,照这样下去,明天一早山上就会被白雪覆盖。我已经不是头一次在雪天入山了,因此并不担心,但是,那个人每天都那麽早去,应该是最冷的时候吧,不要因此生病就好。
♂
雪天上山需要小心,但也是一种锻炼,为了不滑倒,下脚的时候就要相当谨慎,而且还需要用上腰力,这样才会保持下盘的平稳。不过,这种走法会使速度减半,但对我来说,听到“嗄吱嗄吱”的踩雪声,也是一种乐趣。
竹林也终於被白色笼罩,但依然绿色的粗干衬著白色的积雪,异常鲜明好看。进入竹林後,远远地就发现在一直练习的地方,放盒子的竹子下,好像多出了个雪人。
怎麽会有雪人?
快接近的时候,雪人忽然活动了。
──难道……怎麽可能……
坐在竹下似乎在我来之前都在打盹儿的男人站了起来,积雪从他的头上和衣服上籁籁落下。他忙掸干净身上的积雪,然後望著我,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道:
“初次见面,在下是阪田左近。”
我在他面前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初次见面,我是竹原彦十郎,请多关照。”
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面对面的自我介绍,在一个属於我们自己的地方,在没有任何外物的阻碍下,自由地认识彼此。
不需要任何客套,不需要再多作介绍,虽然声音还不熟悉,但说出的言语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说话的方式、习惯,甚至带出的表情,我们都彼此了然。
“其实不能说是初次见面,不过上次根本没有自我介绍,所以,这次就算是第一次吧。竹原──这样称呼好像还有点不习惯呢。”
果然,阪田的笑容就如同我从他的留言中感觉到的一样,那麽爽朗那麽明快。
“是啊,一直以来都没有互通过姓名,不过感觉上又像是老朋友,还真有点奇怪,阪田。”
“老朋友吗?确实如此,这样交朋友的方式在下还是头一次……”
“阪田,一直以来我们都没见过面,也不清楚对方的年龄,现在看起来,你比我要年长,所以敬称就免了吧。”
“也是,不过这样称呼起来感觉我们的辈份不一样似的,不介意的话,可以叫你的名字吗?那样会比较亲切。你也可以叫我左近……”
“这样好吗?”我犹豫著。
“没关系,只是称呼。就这样说定了,彦十郎……”
十一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直以来空虚的心似乎又被什麽东西充满了,又恢复成原来的那颗心了。
“好的,我明白了,左、近……”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声音在发抖。
“那个,今天不用去工作吗?”我突然想起,在这个时候,阪田都应该赶回去开始工作的。
“嗯。”男人只应了一声,望著我,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