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不是人。
他沉默地坐着,只感觉到头疼。
……
披狼直拉着行过一路狂奔。他贵为二头目,又是未来的首领,帝克斯直接隶属他的下属有不少,此刻都护着他们,趁夜色马车队出了寒府。
后头的人穷追不舍,一路都是打杀出来的。好在都是一家人,下手都不十分狠绝,互相也没见多少血。
倒并不是想逃亡到哪里去,只不过现在避避风头。按披狼的想法,叔侄二人并不至于真的为了个“女人”杠上。帝克斯此时虽不是内忧外患的困难时期,也还是经不起内部的分裂。
因此只是在附近什么地方先躲躲,想等自己叔叔气消了再回去跟他谈。
下属们都护在周围,昆仑仑昆也全副武装地守在车头上,一人驾车,一人看着四周动静——先前他们被麒麟带人偷袭成功,是因为没对“自己人”起疑心——披狼确定暂时安全,点了蜡烛,将行过上上下下拉来扯去地检查了一番,确定没什么事,才松了口气。
“我叔父发现什么了?他跟你说了些什么?”接着又问。
“就……”行过眨巴着眼睛,露出那副他熟悉的无辜表情,“我想他知道我是男人了……”
“……”
行过见他脸色发黑,拍着他肩膀很是大方地安慰着,“是我弄砸了,对不起。可是你也别愁,我回头给你寻个胆子大的货真价实的好姑娘,包准你叔父看了满意。”
“……”披狼只脸色更黑。
他头疼地想着真是翻来搅去一团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处理。要不干脆跟行过一起跑远一点算了,出去躲一段时间再回来挨叔父的棍子。
正这时窗外又响起打斗声,居然又被追上了。
披狼推了一点窗往外一看,领头的是麒麟,跟着的是麒麟的一拨手下,并未见自己叔叔和其他大小头目的影子。
他便掀了帘子跳出去,几个起跃入了打斗圈,往麒麟身前一拦,厉声喝道,“都住手!”
兵刃相接声便都停了。
“狼哥!”麒麟道。
“让我们走!”
他本就奇怪,论理麒麟是他的好兄弟兼妹夫,公事上虽然多有呵斥,私底下关系仍是不错的。怎会不放水不说,还带人追了这么久。心下恼火,看着麒麟的目光也带冷。
“狼哥!”麒麟却反而上前一步,扬起手中白马镖对准了行过所乘的马车方向,咬牙切齿地道,“你真不知道他是谁?!
披狼微皱了眉,“怎么说?”
“他根本就是个怪物!十六年前帝堂被毁之事你还记不记得,就是他!就是他杀了我父亲!”
行过样貌不过二十出头,十六年前能有多大,这么不靠谱的说法立马惹火了披狼,当即喝道,“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十六年前那天狼哥你那日陪潇儿出门,并未在场,他闯入帝堂,将当时在场的我父亲与其他下属全部杀死,我当时躲在帘布后面,看得清清楚楚!他根本就不是人!”
麒麟本在帝堂里第一眼见到行过样貌时就开始起疑,等到夜里在堂外偷听行过与披解的对话,更是深信不疑。回忆起多年前亲眼所见、杀父之仇,麒麟俨然狂乱,首领先前让“放他们走”的命令他只当作没听见,行过那时的恐怖作为他也似乎全然不怕,一心只要与行过拼命。
他双目赤红地继续吼着,“就算化成灰我也认他!绝对是他!你叫他出来,看他头发是不是白色!”
披狼这么一回想起来,白日里除了披解,麒麟的反应也很是与众不同,虽然万分激动至几欲昏厥,但也并没有流鼻血,反而是非常震惊的样子,似乎真的是以前见过行过脱下帽子的模样。
要不他怎能知道行过是白发。
说起来已往与行过相处的种种,比如顺利地从天池郡王墓里脱逃、北迟王宫魔人手底下救人……处处都透露着古怪。披狼不是没有疑心,但也无法想出个所以然来,他那时只当行过是个怪人,其他想不通的,也只能想不通……
但麒麟所说又太过让人难以相信,一时间披狼只是震惊地站着,立了一会儿,才不敢相信地微微摇了摇头,“你说他不是人,那他能是什么?”
麒麟却好似被回忆魇住似的,手脚都发起抖来,完全描述不出当时究竟见了什么,只厉声吼着,激动到完全语无伦次,“怪物,他是怪物!他会害你!他是来害我们的!狼哥,杀了他!烧死他!”
他突然像看到了什么似的,眼睛倏地睁大,浑身筛糠似的抖得更剧烈,接着咬牙深吸一口气,抬手一镖冲披狼身后射去——
原来行过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出了车,此刻正站在披狼后头。
麒麟狂怒地吼了起来,抬手又是几镖射出。
第一镖被行过躲开,第二三镖却是被披狼抬爪打落,后者回身看着行过的眼神里满是惊疑和不确信。
行过沉默地回看着他,篷帽遮掩下只能见淡色的薄唇,并无上弯的弧度。
“他说的都是真的?”披狼问,不觉自己声音有些发颤。
“……算是吧,最后那几句不是。”
“你……”披狼很是不能相信地、艰难地问,“十六年前,来过帝克斯,杀了麒叔?”
“有很多人罢,我记不大清了。”行过淡淡地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
行过轻轻地叹了口气,并没有答他。
披狼看过来的眼神越来越烫,烧在他身上他却像全无感觉,全没看到对方的神情似的。只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外走。
他身后又是接连几镖射来,伴随着麒麟的怒吼,他却只是看似闲散地回手一抓,裂成两截的镖纷纷落地。
围着的人都是脸色大变,不由自主地就往后退,给他让出条道来。
“行过!”披狼在后面喊。
行过顿了步子,没所谓地道,“……既然惹得大家不高兴,我便走了算了,反正再帮不了你什么,对不住啦。”
言语淡淡的,并听不出多少感情。
接着便将手里一个破烂的背包甩在背上,孤单单的背影不过多久便消失在夜色下。
“还愣着做什么!追!!”麒麟喝道。
周围傻站着的人便都反应过来,人群呼啦啦走了一半。只披狼和他的下属们还站在原地。
昆仑瞅了瞅披狼神色复杂看着行过离去方向的脸,有些忐忑地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老大,怎么办?”
“……”
老大不说话,光盯着远处发呆,做下属的也只有跟着发呆。一群人直直站在那里,像一田向日葵,齐整整地眺望远方……
天边泛起红光,黎明将至,日出东方,驱走夜色,魑魅魍魉,尽数散去。只是妖孽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第 13 章
追上去的麒麟等人一无所获,连片衣角都没碰到。
披狼以为行过好歹要辩白几句的,至少多说几句话,谁知道对方那么干脆地就转身走了,连让他喘口气消化一下的余地都没有,完全无所谓走或留的样子。
他后来时常会想,那时怎么就没冲上去拉住行过呢。但反过来想,他又有什么理由拦呢,拦下来能做什么呢。
十六年前那场屠杀,麒麟一回忆起来就发抖、激动和混乱,完全拼凑不出具体的描述,他叔父则只是沉默,听闻他和行过之间并不是真的那种关系之后,像是松了口气,但仍是沉默。
炼西并没有按时送来,保夕集团护送他们小姐前来的车队在路上被百国公会扣下了。随行人员或当场被杀、或被捕入狱,炼西则下落不明。
因为是在大陆上出的事,保夕集团怀疑是帝克斯方面走漏了风声,故意放信给百国公会,帝克斯这边自然是不承认,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梁子结得更大。
披狼暂时没有结婚危机,于是又日日出去继续为帝克斯开疆辟土,辛勤劳作。人却日渐憔悴了,旱地里的树似的,虽然还看似jian挺地直立着,但枝叶已经开始枯败萎靡。
关于妖孽的梦自那日行过离开以后,告一段落,他无法再做任何梦——因为他开始长期失眠。
夜夜辗转反侧地想对方究竟是谁,是人类还是魔人,十六年前就能闯帝堂杀人,而今究竟是多大年纪。明明平日里与自己不相上下的身手,要怎样独闯帝堂、连他叔父都忌惮。肯来帮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只为好玩,还是如麒麟所说另有所图,抑或真是把自己当朋友。如今在哪里做着什么,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还夜夜逛着窑子……
也总想起行过临走时那一声轻叹,淡得似乎除了无奈并不含其他情絮。然而每每想起来,总让他心里针扎了一般疼痛,生生动动真真实实仿若昨日。
披狼逐渐习惯了睡不着就起来出门去找酒喝,微醺的时候就恍惚觉得行过还坐在旁边、拍着桌子偏着头眯着狐狸眸子困惑地问你为什么不喝。
他和行过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并不长,两年来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没那么几天,但以前见不着真人总还日日有梦,仿佛天天和那人待在一块似的,如今连梦也没了,只觉得心里头空空落落、挠人地难受。
实在憋不住又带人去骚扰了次尚其楼。其若却满脸“一次不够还来二次你当老娘是冤大头”的鄙夷,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横竖要人没有要命一条,死活不再搭理他。他又不能真大开杀戒,只恼怒地又回来,拿昆仑仑昆出气。
“弟……你看老大这段日子折腾的,肉都没剩几斤了……”
“哥……你没见咱俩才是皮包骨头……这日子要怎么过啊啊……呜!”
“弟!”
“哥!”
两兄弟没事就在角落里抱头痛哭,感慨人生无常。
披狼又一次满脸煞气闯入尚其楼的时候,其若正在懒洋洋地抖着烟灰。灰烬轻飘飘落入朱红色的小碟里,朱红色的唇慵懒地张开。
“三少,您就是把我楼子拆了,这人也是拿不出来,我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送信的鸽儿倒是找得到,您要不跟着飞飞看?”
“正事。”披狼沉声道。
他这次来真是正事,保夕集团公开地与帝克斯杠上了,前些日子在中部劫了他们一批货物,杀了几十个弟兄。
“哦?”其若抬了眼看他。
“今年的生意你做完了没有?”
其若笑着直了直身,“哟,生意啊。”
既然是生意那就好说好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数日后披狼得到他想要的消息,虽然并不十分全整,但勉强也算够用。只是其若递那一卷写满情报的纸与他的时候,神色甚是古怪,颇有些看热闹的模样。
“没准您运气好……”她凉凉地说着。
……
披狼一开始并未觉得自己运气有多好。相反,糟得要命。
昆仑仑昆并未带来,这次的行动甚至首领披解也不知晓——他要独闯保夕集团大本营夕伤岛。
保夕集团盘踞在南海夕伤群岛之中,夕伤群岛有大小岛屿两百余座,只其中一座才是真正的夕伤岛。往夕伤岛的海路九弯八折,常年水雾缭绕,非岛中人不得而入。
披狼原本从尚其楼买了情资,准备好一切,却万般没料到的没料到,自幼生活在只有大江大河的东部的他,虽然识水性,但……居然晕海船!
潜伏在保夕集团回夕伤岛的货船货舱里、夹在一堆粮草之间,大风大浪一袭,船体那么一晃荡,他就晕得昏天黑地,不知日夜,能吐的都吐了,再吃再吐,不几日饿得手软脚软,吐得暴躁烦乱,却连骂娘都没个对象、杀人也寻不着人下手。
浑浑噩噩,最最虚弱又疲软的时候,又想起行过来,这几月来想行过几乎成了他的习惯——既然见不到也梦不到,只能自己想了。
光是想那人嘴角牵起的笑,就能想到指尖颤抖,心尖发麻。
至于行过究竟是谁,究竟怎样,他真的不介意,就算他想要介意,又如何抵得过让自己心脏都绞得发痛的想念。
他也不知道这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现在唯一可以确认的、他就算再咬牙切齿再自扇耳光也不得不承认的是——
这就是相思入骨。
……
傍晚的海风已趋寒冷,拂过沙滩和附近的篷屋发出哗哗的声响。半抹夕阳还胶粘在海平线上不愿被淹没,日光浸了水一般浑浊蔓延。
隐隐长螺声。
正往一个绳编的大网里捡椰果的一个年轻女子闻声抬头,向远方望了一望,对一边的椰树上道,“货船回来了,不早了。鑫,咱们回去吧。”
椰树上探出一个青年的上半身,响亮地应了声“好”。不多时便从树上哧溜哧溜下来。
他身材瘦高,动作又灵活,整个人跟个大猴子似的。跳到地上就开始对着那女子笑,二人情意脉脉地相互看着,正是热恋中。
两人协力将地上散落的椰子捡到网里,拖着前行。
过了小片椰林与油棕林,又翻了半个小山谷,远远地能望见人类聚居的村落与建筑。
“小姐!”“小姐。”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女孩一边叫着一边跑了过来,一个一身红,另个一身黄,红黄两朵花似的不多时跑到近前。
红衣的那个扑上来一嘟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小姐!你出去玩又不带红左!”
“小姐有人陪了,才不稀罕你呢。”黄衣的那个吐了舌头笑。
“看我不撕烂你的嘴!”红左作势要打,黄衣的女孩子边哈哈笑着边躲,围着那女子和青年跑来跑去。
“好了好了,”女子边看着她们追来打去,边笑边阻止着,“回去吃饭了。黄右,你送饭的时候跟先生说一声,明日我请他到议事堂详谈。”
“小姐偏心!都不让我去!我听黄右说先生好看着呢!”红左不甘心地扯着女子衣角,“好不好嘛?小姐,我也去送饭。”
“黄右我更放心,”女子扭了扭她的小脸蛋道,“你这个粗心大意的性子,再过几年再说吧。黄右,一路上小心些,别被人瞧见了。”
“知道了,小姐。”
那小姐又往前走了一段,抬头望望天色,道,“要下雨了。顺便给先生带件雨披吧。”
“好的,小姐。”
果然如那小姐所说,不多时云卷天阴,闪电划破夜空,轰隆隆雷声,四面的海都咆哮着,冲击着这雨中的岛。
黄衣的女孩子在大雨中静默地走着,一手抱着一卷雨披,一手拎着食盒,不时停下来打量周围,终于走到藏在椰林中的一个小木屋门前。
豆子大的雨点砸在地上,纷纷杂杂溅起水花,声音大得连敲门声都不容易被听见似的。
“先生。先生?”黄右一边喊着,一边大力拍着门。
又过了许久,才有人拉开了门。
白发散散地束在颈后,有几缕耷落在胸前,开门的人微眯了狐狸眼睛笑,声音低哑,“小黄右,你来啦。”
见那笑容,黄右脸上登时泛红,忙低了头不去看他,礼了一礼,熟门熟路地往屋里走,将食盒放在桌上,转身见地上全是杂乱的泥痕水痕,一溜通往内室,对面站着那人身上衣衫也是带水带泥,便问,“先生刚才出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