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前,一向与帝克斯不和的南海保夕集团,突然派了人来,说他们首领的亲妹子炼西正好到了出嫁的年龄,言下之意二者联姻,结束几十年来的对峙局面,合作共商大计,平分天下。
帝克斯内部分了两派,一派嚷着联了好,赚了老婆又赚地,另一派坚持认为其中有诈,况且帝克斯在陆地上势大,合作只是人家得利,不如态度强硬地拒绝,日后将其一网打尽。
披狼在意见上属于后者,除了他也同意与保夕合作无益的观点外,还因为……那联姻的对象是他。
他虽被称为三少,在族内上头有个大哥二哥,但前二者都相继因故逝世。披家只他一个未婚的男丁,又正是二十出头男大当婚的年纪,不是他还有谁。
虽然他旗帜鲜明地反对联姻,但帝克斯的首领,他二叔披解,对这事情倒是很感兴趣。于是老大的老大手一挥,这事就这么定了,眼见着炼西不多日子要被送来,披三少只能风风火火赶去天府拉救兵。
“可是这种事你随便找个女子不就好了……”行过期期艾艾地继续怨念。
“寻常人见到我叔父就腿软。”披狼揉着太阳穴道。
况且行过那脸蛋杀伤力比较大,众人才信。否则一向冷情的披三少,会为了哪家女子逆他叔父的意思——他自幼丧父,是被披解抚养长大,功夫都是手把手教导,二人关系形同亲父子,只是披狼成人后在帮内任职,执行任务不论公私,才稍微疏远了些。
行过一边叹着气一边在衣服堆里翻弄,“我倒是不太介意,可你要知道,这么穿出去后果很严重……”
“越严重越好!”披狼咬着牙。
“老大!”昆仑急匆匆扑门进来。一推门就见披狼正对着门、背对着里屋站着。而里屋桌上一堆女人的衣服旁边、半裸着身白晃晃一人——
“噗!”
“滚!”伴随着披狼的怒喝,带着空中飞扬的一溜血,又给踹出了门去。
“……老大……急,急事!”昆仑血肉模糊地爬回来。
披狼挡在门口道,“什么?!”
“……首,”捂鼻,“首领听说了您带人回来的事,大发雷霆,要您马上过去,各部的头目也给招回来了,都聚在帝堂。”
“一会儿就到!”披狼不耐烦地拂拂手,一边冲里屋,“你还没好?”
“要不把这件撕开了再缝上吧?”
“你看着办!快!”
“头发怎么办?”
“戴假发!先把衣服穿了!”
帝堂是帝克斯的议事大厅,位于寒府地底,晦暗阴森,堂两边各一排牛油大烛,映得人影交错。
帝克斯首领披解高坐在堂上,座下站了数人,都是帝克斯大大小小的头目。除了正在执行任务的几个,其余都在这里。
首领的脸色不好,因此众人也只有沉默地站着,等着,直到沉稳的脚步声从堂外传来。
披狼一袭蓝衣,面色清冷,身后跟着昆仑仑昆,急步入了堂内。冲座上一礼道,“首领。”
“跪下!”披解喝道。
披狼潇潇洒洒一展衣角,就地跪了。
一屋子人都没敢出气,跪了良久,才听见披解沙哑的声音凛然道,“拉下去!五十鞭以后再进来。”
披狼抬眼看了他叔叔一眼。
好歹也是帮内的二头目,地位仅次于首领,哪里有拖下去乱打的道理。座下头目们慌忙求情,都劝着首领使不得,麒麟等几个与披狼自幼长大的年轻头目,甚至跟着他一起跪了。
“你知道错了?!”那么多人劝,披解又道。
“属下不知。”
周围人都倒抽口凉气,一边的麒麟拼命使眼色:狼哥!你不要命了!
披狼那冷血无情的性子是跟着披解来的,后者自然比他要更冷一筹,“那就打到他知道为止,拉下去!”
一片混乱中,披狼突然抬了眼,提声喊了一句,“叔父。”
众人静下来。
“叔父,”披狼顿了一会儿,看向披解的眼神坚定,眼角发红,垂在身侧的手更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侄儿有错,但侄儿不会改,此生非此女不娶!”
他从未当着众头目的面如此称呼披解,言语之恳切,把周围人都给惊了一惊。什么时候听到披狼这种口气说过话,短短一句话,把所有人都给震住了,看向他的目光惊疑,不信这是披狼说出来的。
披狼自己心里却是恶心不止,手臂上都是给自己抖落出来的鸡皮疙瘩,眼睛纯粹是憋得发红。恨不得早点结束这肉麻至极的话,于是接着又道,“侄儿将那女子带来了,就在堂下。就是要带给叔父看看,能与侄儿携手共老的,只有这一人。”
他这一说,众人倒觉得首领当堂杀了那可怜女子以儆效尤的可能性更大,都使着眼色跟他说不要。
披解沉默了会儿,摆手道,“叫她进来。”
披狼便转头冲堂下喊,“过儿,你进来。”
堂外站着的人被那称呼寒得脚下一抖一个趔趄!跌撞了几步,稳了稳脸色,这才盈盈迈步。
先入的是一阵玉兰花香。
接着是白衣款款一个人,长裙样式新奇,肩腰都从中剪开,仅剩丝缕相连,露出肌肤胜雪。黑长的发未经修饰地披散一肩。
就是个子有些太高。
进了堂内,犹“娇羞”地低着头,待几步近前,才终于缓缓抬起脸来,眼角斜飘的一双勾魂的眸子微微一眯,牵唇盈盈一笑。
“……”
堂内静默默一片。
唯余水滴声声。
……而后化作流水潺潺。
……
“阿昆?出了什么事了?”寒潇唤住行色匆匆的昆仑,“今日府里怎么躺下这么多人??这些是什么药?”
鼻子上堵着两块巾子的昆仑苦着脸,“小姐,您还是自己去问老大吧。”
“他在哪儿?现在怎样?”
“咳……也晕着。”
“什么?”寒潇急了,“怎么回事?带我去看看。”
“咳,小姐,您现在还是最好别去……”
……
床上的披狼脸色苍白,唇色发灰,动了动手指,终于虚弱地睁开了眼。
“哎,你醒了?”正在换衣的行过道,一边从衣服里往外掏之前垫胸的大白馒头,一边挨了过来。
披狼第一个动作是以手遮脸,别了头去不看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才有气无力地吼道,“叫你进来就进来!你笑什么!”
都穿成那样、打扮成那样了,你他妈还笑什么笑啊!存心要人命不是!!
行过无辜地眨眨眼道,“这是礼节啊。”
“礼个屁!!”披狼愤然又吼,却被自己的声音震得头晕,刚弹起来一点的身子又软下去了。
行过还挺委屈,“我说过后果很严重,你不信。每次都说,你每次都不信。”
披狼特悲凉地掩面,他信了,他真信了,他只是没料到那是怎样的“严重”——帝克斯大小头目齐齐因失血过多而晕厥,整个帝堂血流成河,这个时候只怕来个再弱的仇家,也能把帝克斯一整锅端了!
唯一能扛得住的只有他叔父,高高坐在堂上,面色僵硬。血倒是没流,但看起来受的刺激也不小。
他开始觉得他叔父很有可能为了府中众人的生命安全,除妖孽以净天下。
他这一段时间来心力交瘁,冷不丁又来次失血,铁打的都受不住。只带着愤意与悲意,昏沉沉又睡去,迷糊中被行过摇醒,灌了碗药汁,又睡着了。
行过见他无事,一个人溜出去喝了圈酒抱了会儿美人,又怕披狼醒了见不着人又发狂,入夜了便叹着气泪别美人、重新溜回来。刚到披狼住的屋门口,就见原本守在门口的昆仑仑昆都被人悄无声息地制住,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分别写着快走。
行过看看制住他二人的那些人,领头的一个像是之前在堂中见过的某个头目,眼熟,却不记得是谁。一群人全都鼻下堵着巾子,见来人身裹斗篷看不出面貌,大半夜的敢在寒府内游荡,都亮了兵器围上来。
领头的那人却一挥手道,“都别动手。”
那人神色古怪地上前两步,对行过道,“你是下午那位……?”
行过不能发话,怕被听出男音,只点点头。
“首领有请,牢烦……姑娘……跟我们走一趟。”
那人说“姑娘”的时候面色扭曲,瞧过来的眼神很是奇怪,行过越发觉得这人眼熟,但奈何他向来记性差,实在是想不起来。
昆仑仑昆都呜呜地摇起头来,想着他这一去必死无疑,使着眼色叫他快逃。
然而行过只挺合作地点点头,温顺地就跟那群人走了。
剩下昆仑仑昆被自己人捆成粽子,堵着嘴,躺成一堆。
“呜呜呜……”[哥,怎么办……]
“呜呜呜……”[我怎么知道……]
第 12 章
帝堂里一如白日初来那次的阴森。蜡烛只点了一柱,微弱而沉默地燃烧着。
帝克斯的首领披解并未坐在他惯坐的帝椅上,而是静默地握着拐杖,站在堂下。烛光下的身影颀长阴暗,宛若一尊高大的雕塑,透出只属于王者的霸气、孤独、疲惫与悲壮来。
他腿脚不便,但身手仍列江湖排名榜第一,十几年来无人可敌——虽然他不曾出手,也有好几年了。
他不过四十。四十岁对于男人来说,正当壮年。但凡事若到了顶峰,自然只有往下滑落的份。他如今只感觉到些微的失落和疲惫,并且日复一日比自己年龄还要更提前地感觉到自身的衰老。除了将帝克斯的霸业维持下去、交与后继者——他的侄子披狼发扬光大之外,没有什么还能提起他对生活的丁点兴趣,还能让他继续这样站着。
“首领,人带到了。”麒麟在外面提声道。
披解拄着拐杖的手微微握紧,道,“请他进来。”
“你们都退下。”待裹着斗篷的人站到他面前之后,他又道。
空旷而黑暗的帝堂里唯余他二人,面对面站着。
披解抬眼看着行过,与他侄子一般的鹰眼里透出的光芒却与披狼全不一样,披狼满是青年的锐气与血气,他的眼神却深如潭水,眼角细细的纹路,压不住疲惫与沧桑。
“你可以摘下帽子么?”他问。
行过想了一会儿,依言照作。他此时没有戴白日里的假发,一拉下篷帽,苍白的发就显现出来,虽然烛光微弱,也该是被看得清清楚楚。
但披解并没有太大的吃惊,只点了点道,“果然是你。”
声音仍是沉稳的,人也仍是沉稳地站着,但手杖却握得更紧了,有些微微地发抖。
行过疑惑地挑了挑眉,微偏了头,不大能理解这句话的样子。
“十六年前我们见过,就在这里,你破我寒府机关,毁我帝堂,杀了我帝克斯当时的二头目麒继。”披解平静地道。
行过努力回忆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来了似的,开口问,“你就是那时那个首领?”
披解道,“是。”他一直都是帝克斯首领,但显然行过似乎不关心这事情。
十六年前行过血洗帝堂,只有而后才赶来的他活着,只因为行过当时杀倦了,想找人说说道理。
他见过了行过现今之外的另一副模样。回忆里最清晰的只有遍地鲜血里的一片黑,让人颤栗的黑。
那事知晓的人并不多,帝克斯总堂被闯毕竟不是什么面子上过得去的事,闯总堂的人身份诡秘,更是说不清道不明,连当时年幼的披狼也只道府中出了事,死了二头目,原因并不十分明了。
十六年过去,那事早埋在尘埃里了。他已年逾四十,面带沧桑,这人却还是与十六年前一般容貌。
行过点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你的二头目在尚其楼杀了我的委托人,抢了雪华玉莲,还放了一楼火,所以我才来。”
披解顿了一会儿,道,“是麒继无理在先,但人也你也杀了,此事已了,你我商议一命抵一命,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犯……”
“恩,是那样没错。”
披解握杖的手一紧再紧,道,“两年前狼儿到尚其楼求资,是我的意思。他若有什么不当的地方,我来担待,与他无关。”
行过哦了一声,好商量地又点点头。
“但你今日……”披解道。
相比于他的紧张与防范,行过只是轻松地笑了笑,“没什么,我不是来寻仇的。”
披解眼中却紧张之意更甚,面色更寒,又道,“难道你与狼儿……当真如他所说?”
行过愣了一下,随即牵唇笑了起来,刚张嘴说了半句,“只是……”外面突然响起人声。
“狼哥!首领说了不能进!”
“滚开!”
短短几声急促的打斗声,接着就见一个人影箭一般掠进来,径直射向披解。
披解抬手一杖刺去,与来人左臂七煞甲盾相抵,发出铮一声轻响——拐杖底装有铁刺。
来人自然是他侄子披狼,他于昏睡中被自己两个下属杀猪似的呜呜声吵醒,一听他们说了情况,心都凉了半截,只怕行过凶多吉少,心急火燎地就赶了来。
一来就见行过帽子都拆了,披解神情冰冷严肃,手中拐杖握紧——似乎正是要准备出手的动作。冷汗霎时流了一背,想也没想就冲了过来。
披狼自然是比不过他叔叔的,但发起狠来,哪里还顾得那些,叔侄俩对了数招,披狼趁着对方退身躲闪的当口,回身一把抱了行过的腰,连连退出数步。
他左臂搂着行过,箍在怀里护得死死的,右手甲爪抬在胸前作攻击状,警觉地看向披解。
“你有没有事?!”他一边瞪着披解一边微偏了头道。
“哎……”行过还没怎么反应过来,被他抱得紧,脸贴着他温热的颈边,眨了好几下眼,才说,“没……”
披解沉默地看着他的侄子,看向他怀中行过的背影的目光仍是防备——他并不知道那“只是”后面的话是什么,但此刻也不能再说什么做什么。
他不知道行过和披狼究竟是什么关系、披狼知道行过的多少底细、行过究竟想做什么。
但他知道至少他侄子把行过看得很重,因为披狼此刻看向他的眼神又恨又怒,充满敌意。
披狼见他只是站着,似乎没袭击上来的意思,于是护着行过又退了几步,头也不回地出了帝堂。
“首领!”被打得脸上青了一块的麒麟急急从外面冲进来道。
“让他们走。”披解道。
烛光下更显孤独的背影有些佝偻,披解拄着拐杖坐回帝椅。
他只觉得比之前更疲惫,他膝下无子,披狼自幼丧父,侄子就是“儿子”。这个“儿子”之前从未忤逆过他,从未因为他人与他动手。
从未有那种又气又怨的眼神。
披狼按不按他的指示与人缔结婚姻并不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与他侄子纠缠不清的那人怎样都行,绝不能是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