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然是巴欧克的人。”
赛安冷笑着瞥我一眼,说道,“确切地说,她是高狄先生的人。”
“你们想要什么?鲁特亚家族的财产还是仅仅一个继承资格?”
“亚拉,别把我们和巴欧克混为一谈。”安洁尔顿了一顿说道,“我们不过是相互提供方便罢了。高狄先生有更伟大的变革!巴欧克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哼!”
“这么说来,是护国教团再度复活了?你们的目标是欧里帕索国?”
“为了向叛徒复仇,一个曾经唆使大赦都帝国走向堕落的国家,必须受到惩罚。”赛安忽然瞪大眼睛,一瞬间情绪亢奋起来,交错的十指也重重地颤动着,“高狄先生伟大的理想你是不会理解的。当年那个自诩为国奋战的女人做了什么残忍的事情,你更不会知道!”
“……巴巴拉女王……你们——”
“亚拉,你知不知道是谁偷走了亚历山大钻石?”安洁尔走到赛安身后,轻手按住他耸动的肩膀,“看”向我继续问,“你知不知道是谁割破了那幅画像?”
答案好似呼之欲出,一些依稀存在的零星碎片在我的脑海中高速飞转,随着安洁尔说出的话轰然落地,完全碎成粉末。
“是你们尊敬爱戴的皇帝陛下!是佩基蒂从生到死发誓效忠的路德维希!是他派人袭击了佩基蒂的庄园并且夺走了钻石,为了嫁祸给高狄先生,还故意损毁了巴巴拉的画像!亚拉,这就是你崇敬的陛下,一个卑鄙险恶的阴谋家,连自己部下的信仰也毫不吝惜地践踏——佩基蒂什么都明白!”
原来,那场窃案真的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想起不久之前亚连告诉我的线索,还有薇险些被害的事情,就连被囚禁的玛丽安,都让我无法不愧疚。如果都是皇帝陛下的暗中策划,那么我们都被骗了。如果佩基蒂上将心中明白这之间曲折,他又为何不作反抗。抑或,赛安和安洁尔正在欺骗我,我已经无法冷静地判断孰是孰非,当时那幅破碎的巴巴拉女王的肖像以及佩基蒂悲戚颓丧的背影不断提醒我,真相也许是最残忍的。
“这样的君主值得你效忠么!鲁特亚家族是皇帝的走狗,你为什么还要留在那样的人身边!亚拉,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只有你不嫌弃我的眼睛,只有你——”
这样寒冷的季节没有飞蛾,还有什么生命愿意献身于烈火。许多追随和遵从都必须有所牺牲,就连信仰神明的信徒也一样会死。
我起身从安洁尔身边走过,她不甘心地抓住我的手腕,咬着嘴唇狠狠道,“亚拉,别反抗我们,你得不到家族,也别去作路德维希的走卒,我不想伤害你。”
“安洁尔——”我盯着她的一直无法睁开的眼睛,低声对她说,“你希望我变成下一个薇,或者玛丽安么?”
走到门口,赛安也站了起来,他的脸颊被火光照的通红,舔了一下略显干裂的嘴唇,他淡淡说道,“如果不能选择出生,那么至少选择自己中意的死法。人必须相信点什么才能生存,薇和玛丽安,还有我和安洁尔愿意为高狄先生牺牲,是他给了我们生存的空间,你这样的贵族是根本无法理解的。”
虽然这所教堂只有我们三个人,但我却无法轻易离开,安洁尔那双能够通灵的眼睛具有极强的敏感度,因为不能经常睁开所以其它器官变得更加灵活。我从这座教所遗留的日志中看到了它的过去,高狄曾在欧里帕索国和大赦都帝国违法建立过众多这样收留孤儿的教所,薇和琳娜都是在这里长大的,后来薇被安插在佩基蒂的身边,而琳娜则留在了安度兰镇。还有那个拿走我邮票的洋装女孩儿,在本家工作的玛丽安都曾在这里生活,他们都是高狄?欧吉里耶斯收留的孤儿。不仅这儿,大大小小的教所零星分布在各郡市,就连克罗亚娜城也有。他们每天会用有向日葵香味的水沐浴以示对大赦都帝国的忠诚,却又将向日葵纹刻于鞋下让自己铭记那段云谲波诡的过去。憎恨变革大赦都帝国的巴巴拉女王,憎恨曾帮助其变革建国的欧里帕索,护国教团的信徒,在时代的洪流中一直生生不息地残留至今。
久久无法平复的心情随着夜晚的来临变得疲乏不堪,阁楼里的温度逐渐下降,窗外风雪咆哮,夜色变得狂躁愤怒恨不得撕碎所有生灵。
“别看了,你一看书就不知疲倦么?笨蛋。”
“安洁尔,你的胎记呢?”
女人叉着腰没好气瞪我,然后重重坐在一旁,“那种丑陋的东西!我当然要弄掉!”
“没有那么夸张,其实你从小就很漂亮。”
“糖衣炮弹对我没用啦——快把热茶喝了。”
“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女人多半喜欢被夸赞,无论这样的夸赞是否真实。
“啊,对了亚拉,有一件事情我还没有告诉你。”安洁尔捧着冒热气的茶杯仰起脸开心地说道,“我已经杀了爸爸。你的莫诺纳库舅舅,已经死了哦。”
事情大概发生在四年前,外公只派了一个信使将这件事情禀报了母亲,舅舅莫诺纳库死于心脏麻痹,至于凶手是谁却只字未提。安洁尔像在描述一件平淡无奇的事情,是她杀了莫诺纳库舅舅,她的父亲。
“怎么,伤心?憎恶?”安洁尔绕过桌子走到我身后,咯咯地笑着说,“这还没完呢,等我杀了外公,大家就自由了。”
“安洁尔,这个世界上没有救世主。”
彻夜难眠,安洁尔的话就像咒语一样在耳畔徘徊挥之不去。我清楚他们挟持我的用意,也不过是充当一枚动摇家族的棋子罢了,那个庞大腐朽的家族也许真的快要垮塌了。那样的话,大家就自由了。
毁灭和再造,两个截然相反的过程却充满着几乎相同的乐趣。
我想创造一个没有身份束缚的自由国度,你说可能吗?
这是贝索尼的期冀,一句温柔的承诺,竟有着驱散寒冷的力量。到底什么才是自由,到底怎样才能自由,说不清的,就连尼古拉斯大帝也有相同的疑惑,在最钟爱的部下利法里亚死后他几乎否定了过去的一切,想用战争和死亡来换取自由,得到的却还是死亡,这是一个令人绝望崩溃的过程。
我举着油灯推开教会的大门,冬天如刃的狂风胡乱翻卷着,四处都是无边无垠的黑暗,我真的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安洁尔悄无声息出现在我身后,她那双能看穿心灵的眼睛渐渐睁开一条小缝,我的一举一动她都能感觉的到。
“亚拉,我不想杀你。如果你留下来的话。拿着有光的东西不是在自我暴露么!”
“也许你并不清楚,但莫诺纳库舅舅当初只是为了保护你。”
“你在胡说什么!”
“安洁尔,如果你继续留在希德尼家族,迟早有一日会死在皇族的利用之下,战场或者暗杀,舅舅明白,所以决然将你赶走了,外公默认这件事情是因为他和舅舅想的一样,与其让你留下来注定作为杀人工具不如让你脱离家族,也许你还有别的选择。不过,看结果——”我回身看向安洁尔的眼睛,脑袋有一瞬间的眩晕,即便只是一条小缝,可通灵的可怕力量还是遗漏了出来,“你似乎走上了一条更糟糕的路。”
“住口!”安洁尔猛地睁开眼睛,数块石头也很快朝我砸来,她的眼睛能操控无机物,而且与她对视很容易丧失意识,“住口!你别妄想蒙骗我!那些满脑子只有自己的恶棍!住口!”
“你以为我在看什么书才废寝忘食?”被石头砸中了额头,温热的血蜿蜒着留下来,我抹了一把,算了算时间,毅然将藏在袖子里的镜子抖出来对着安洁尔,“本来没报什么希望,没想到教会的书室里真的有驱邪的书!安洁尔,你的催眠术需要3分钟的准备时间,差不多了吧!”
安洁尔一声惨叫捂着眼睛不断颤抖,她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冲出来的赛安将她扶稳,咬牙切齿地说道,“该死,如果没有光就算你有镜子她也看不见!”
“可恶,可恶!亚拉!为什么!你以为你回去了能得到什么!为什么——”
“如果不能选择出生,那么就选择自己中意的死法。真抱歉,就算是你们给我提供的死法,我也并不中意。”我抽出分手时亚连留给我的匕首,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我憎恨所有摆布我人生的人,你们也一样!安洁尔!别理所应当地认为事情就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如果外公和舅舅一点也不珍惜你,就让你被人当做杀人工具随便驱用就行了!如果你们尊敬的高狄先生真的爱护你们,就不会怕事情败露而想杀了薇灭口!不要叫嚣着自愿牺牲,你们真的没有私心?!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抛弃自己的一切为高狄的理想牺牲,就别再说自己不幸痛苦!安洁尔,你真的以为自己脸上的是胎记么!为了方便日后寻找你,舅舅在你出生后就作了印记!他明白迟早有一天你会面对什么!如果真的厌恶你,就会在你出生后就杀了你而不是让你活着!你们这些人,不配说信仰两个字!”
“住口——不许你污蔑我们——啊!”赛安举枪正准备射发子弹,却只听到漆黑中一声钝响,他低吼着猝然倒地。紧接着几声枪响也随之而来,有人按住我的肩膀,一道身影挡在我面前。
火光持续发出充满硝烟味的热度,几个穿着制服的军人端着枪跳出来,我面前的人用手中的枪瞄准安洁尔,“想知道我怎么找到这里的么。”
心里一惊,我下意识抓住了男人的衣服,他微微侧脸继续说道,“是那些被你雇佣的猎人。他们手里拿着和马修一样的猎枪,而且鞋底也没有花印,他们是你临时雇佣来的,为了上山去城堡。选择熟悉地形和气候的本地人比较方便不是么。他们泄露了你的住址,然后我便一路跟来了。”
“亚连——你彻底激怒我了!我要杀了你们!”
安洁尔凶恶地再次睁开流血的眼睛,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报复这个残忍的世界。我在亚连身后说道,“别杀她,她已经不能再使用眼睛了。”
果不其然,四周毫无反应,安洁尔推开赛安满身是血地站起来大声地尖叫,然后亚连一颗子弹打中了她的腿,军士冲上去将他们捆缚起来,安洁尔的眼睛和嘴都被特制的器具控制无法自由活动了。很快两辆军用车的车灯穿透了黑暗向我们蔓延而来,一个少尉军衔的矮胖男人向亚连行了一礼便指挥下士去教堂里搜查。
“马修呢?”
“很好,你们一走他就出来了。他认得那些猎人,察觉情势不对藏了起来。那些都是多年前曾因盗猎而逃亡的违禁猎人。”
“艾莉呢?”
亚连抬手抚摸着我擦伤的额头,说道,“别再接近那个女孩儿,除非你想害死她。”
“所有我喜欢的人你都无法容忍?”
“嗯。”
我抓着亚连的手笑了,他将我裹在黑色的大衣里,温柔很快像阳光一样在寒冷中萌发,“亚连,你知道为什么尼古拉斯大帝会郁郁而终么,实现了建国理想的他却死在了自己的信仰当中。”
“因为利法里亚死了,他最爱的人,利法里亚死了。”亚连沉沉一顿,声音漠然,“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切了,什么自由,信仰,痛苦,理想,希望,都没有爱人真切。”
“你也会像尼古拉斯一样么?”
“……嗯!”
51信件
你还好吗?快点回来陪我赏花吧!我知道你又在嘲笑我了,一国君主竟然还这么孩子气,你有资格这么说我嘛!快点回来吧我很想你——维莉特也是,前线的事情就交给索宁,他不是你最信任的将军吗!
----------尼古拉斯
瞧你的回信里都写了什么绝情的话,长老会议真的很烦我的耳边每天都是他们苍蝇似地嗡嗡声,受不了了!利法里亚!我以欧里帕索君主之名命令你快点回来——要不然花就谢啦!
-----------尼古拉斯
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我知道你已经无法再给我回信了。
放心,没有你我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我们曾经的约定,还是我来守护吧。
想你的时候我就去你的墓园里走走,放心,我会很快振作。
亲爱的兄弟,如果你去了天堂,也别忘了我。
利法里亚,利法里亚,你也许真的不知道,我的一生都写满了你的名字。
亲爱的兄弟……
----永远爱你的尼古拉斯
“那可都是珍贵的文物。”
脱掉手套,我将玻璃匣小心翼翼放入面前的金质柜子中,揉着太阳穴抬起头,行了一礼,“陛下。”
“你看上去很疲倦亚拉,怎么,这一趟旅行很辛苦是么。”
“或许我不擅长于禀报。相关的事情您已经听过无数版本了吧。”
“哈哈,重要的是你给我抓回来一个有趣的东西。”
路德维希皇帝陛下仿佛又老了一些,他爽朗的笑声再也难以掩饰出现在眼角如刀刻般的皱纹,时间是多么可怕的一把利刃。
“安洁尔是我的妹妹,她并不是您的战利品。”
“哈哈,别这么严肃亚拉,如果你不打算将她献给我,就不应该将她也一同带回来。”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保护她不再受到伤害。给她自由或者锁在笼子里,无论怎样都好。也许您误解了我的用意。”
探究的目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路德维希默默打量着我,周围的一切都在继续,院子里流淌的喷泉,追逐的孩子,还有一大片飞翔着鸟和风的蓝天,可这生动的景致却像极了安眠药让人耽湎。
“亚历山大之钻,是您拿走的么。”即便我知道这样直接的询问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难以设想的后果,但赛安和安洁尔的话让我无法释怀忘却。
路德维希站在陈列着皇族古老信件的玻璃柜前,报之讥讽的一笑,“这真是一个足以判绞刑的问题,如果你不是亚拉或许连这么问的机会也没有。何不去问问佩基蒂?亚历山大之钻,说到底不过是一块石头罢了。”
“……”
“不过发誓效忠于我的人,就必须有舍弃自我的觉悟。”路德维希抚摸着纹刻着流水花纹的玻璃面,顿了一顿,“无聊的挣扎就省了,大家都轻松些。无论何时,如果一个问题存在两个答案,总会引起麻烦。所谓效忠,就是永远都做单选题。明白了?”
“永远都必须是满分么……”
“行了,亚拉。放心吧,你的安洁尔我赏给你了,不过另外那个男人不行。还有,如果你不能成为皇家鉴定师,那么贝索尼就不能成为我的继任者,你是打算得满分,还是宁愿交给我一张白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