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皇宫后,我在外城遇到了贝索尼,他正在和佩基蒂商谈什么,看到我后快步走来,可却很快就停了下来。我回头看去,不远处亚连靠在电线杆前,难得的是摆了一副慵懒烦躁的姿势,想必是等的不耐烦了。
我径直走到佩基蒂面前,问道,“上将,为什么你敬仰巴巴拉女王,我非常想知道答案。”
“……已经困惑到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了?”
“请你如实告诉我,原因。”
“因为她是一个但凡得到就绝不容忍变数的人。”佩基蒂沉沉叹了一口气,举着拐杖碰碰自己的残腿,笑道,“知道么,她曾经果断的杀了所有的俘虏,护国教团的那些教众,无论是否归服都被她下令处死了。这件事情是我在大赦都帝国的希德尼公爵,也就是你的外公那里得知的,大部分史籍都没有记载。与其面对两个,甚至更多的变数,她宁愿不给对方选择的机会。一个残忍的独裁者,这才是真实的巴巴拉。”
“她缺乏相信别人的勇气?”
“亚拉!如果那样,巴巴拉女王只是一个愚蠢低劣的统治者!她并不明白自己和护国教团谁才是正确的!历史无法假设!她宁愿让那些教众死在自我的信仰之中,任何忠诚服从都必须付出代价,这样才是公平的。巴巴拉女王,因为残忍而仁爱,因为仁爱而残忍,就是她决定建国的代价。亚拉,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如果你确定了信仰,就不要再犹豫了。选择永远都是痛苦的,与其摇摆不定,不如理直气壮地继续下去。你,还有亚连,就是因为想成为家族的支柱才难以取舍,你们是因为想做好才痛苦,自己的心意自己还没有察觉到么。”
“我其实憎恨那样的家族,非常。”
“真是个倔强的家伙啊!”佩基蒂敲敲我的头,大笑起来,“爱恨相生,你没有理解爱的含义,期望本身也是爱!”
温暖的城市,缺少了冬天才能历练的坚韧,显得孱弱而苍白。一路纷飞的落叶是一场绿色的葬礼,深黑色泥土下的种芽汲取着生命腐朽时的血肉才得以成长,这种季节的凋零,总是让我忘记绿色本身是生机的象征。
我靠在亚连身上,手紧紧握在一起。我在努力回想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亚连,是不是超越兄弟之间感情的那一种爱,如果面前的选择会让我陷入两难的境地,那么就放弃选择。
“佩基蒂说因为你想成为优秀的继承人,才会变成这样,亚连,如果你要是觉得继承家族也就那么回事儿,或许可以成为糕点师。”
“选择了什么就认真地继续下去,左顾右盼盘算着什么都占一份的人太贪心了。”
“宿命都是自己甘愿选择的,爷爷,爸爸,还有你和我,都是下定决心要永远交满分的人啊,没有别的选择余地,就不会有多余的顾虑了。亚连,后悔么。”
“一点也不。”亚连倾身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吻,说道,“因为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我就能得到你。”
“谢谢,亚连,谢谢你。”
尼古拉斯,别再这么任性了。我在前线暂时无法回去,纵使有索宁在我也无法完全放心。因为我们有约定,你的梦想,用我的生命来捍守,你是欧里帕索的君王,是这个国家的未来,当你决定背负人民的期冀时,我就发誓成为你手里的利刃。
等日渐清明的时候,我再回去陪你赏花!
---------利法里亚
这些天战事吃紧,但我还是决定给你写一封信。维莉特还好么,虽然你打算将她嫁给我,还是请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别再假装不知道她一直爱的人是你,好兄弟,这种事情就别再让我做挡箭牌了!长老会议非常重要,别忘了你现在需要他们的支持,稍微有些耐心吧,说实话我也挺烦他们……再过两个月我就可以回去了,那个时候花肯定谢了,真抱歉尼古拉斯……不过有酒喝的话,没有落花助兴也无所谓,不是么?
好好想想维莉特的事情,她是真的爱你。作为你的好兄弟,希望你比我更幸福!
-----------利法里亚
他死了。今天早上在回国的途中遭到突袭,他……
抱歉,我没有保护好他,尼古拉斯陛下,尼古拉斯,我愿意永守边疆直到战死为止。他无法完成与你的约定,我来代替。
你是知道的,尼古拉斯,我对他的爱并不比你少,唯一不同的是,他并不知道你也……
我会在他死去的地方永远地守候下去,抱歉,尼古拉斯。
--------索宁
哥哥,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许已经和利法里亚在一起了。
我知道你爱他,从我们三个人一起度过的童年开始就已经知道了。
对不起,我那样执拗地想将你们分开。
你啊,为何不再坦率一些呢。他是你的兄弟,也是你唯一的爱人啊。
我真的非常想念你和利法里亚,如果我们还可以回到从前,我一定会,一定会……
--------维莉特
冬日,风信子带来枯萎
三色堇是你眼眸中残翅的蝴蝶
钻石般璀璨的鸢尾落在微尘深处
当向日葵凝望落日
我的枯骨将埋葬于驶向故乡的风中
哥哥,再见了。
我爱你。
--------维莉特
52 离开
开学前一天,我最后一次去看望了安洁尔,她呆滞地坐在窗前,娴静地不似那一晚的她。无论真相多么残忍,我也不能再继续欺瞒她。如果舅舅能够将自己的心意早一些告诉安洁尔,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惨剧。
“明天就走了?我呢?”
“安洁尔,留在这个家里,我会回来的。”
“你不怕我杀了他们?我的眼睛,我——”
“安洁尔,”我轻轻环住女人瘦弱的双肩,说道,“我一定,会回来的,请你留在这个家里等我,一定好好的等我回来。”
“你……”
“到时候,我给你归宿。”
“亚拉!我知道洛伊……我看到那个女孩儿的残念了!你……”
“别说了,我其实,早就知道了,早就应该知道了。”
“你不恨他?!”
“放弃吧安洁尔,我不会再恨亚连了,无论他曾经做过什么。但这并不是说我已经原谅了他。我知道害死洛伊的人就是亚连。如果我能早一些发现,如果早一些……”
“别开玩笑了!你这个愚蠢的笨蛋!”
“因为我喜欢洛伊,亚连才这么做,害怕失去所以不惜毁灭,我知道的。”
“但这不是你的错!根本就不是啊亚拉——”
我捧起安洁尔的脸轻轻吻她的眼睛,笑道,“这当然不是我的错,但我愿意承担亚连的错。安洁尔,如果你还是执意要回到高狄那儿,我也不会阻止。但是,我已经不想再失去最后一个妹妹了。
“我绝对不可能留下来!绝对不!”
“……”
无法再说什么,我走出了这间屋子穿过葱郁的树林,在家族偏僻的后院里,我找到了坐在台阶上的亚连,他平静地盯着种满花草的小院,然后缓缓吐了一口气。
这儿是曾经囚禁洛伊的地方,在她怀了孩子以后就被关在这里反省。后来她被送到城堡不久就病重而去,那些日子她是怎么孤独地度过的呢。洛伊,一直在我生命记忆里徘徊的小女孩儿,死了以后也会腐烂化成一副丑陋的枯骨。
“你还是忘不了她。”
“……嗯,但我知道洛伊最爱的人却是你,早就看出来了,她每次和我在一起都会不停说你的事情。”
“用错了感情。”
“算了,什么也别再说了。我们走吧。”
“我知道你迟早会发现。”亚连拉住我的手腕,一字一顿道,“可我却从来不后悔。”
“你若后悔,洛伊的全部忍耐和牺牲就浪费了。她大可将你对她所做的一切告诉我,但她不舍得。亚连,走吧。”
“你不恨我,但也不会原谅我,亚拉……我告诉过你了,我这一生都会为你痛苦。你能感受到么?”
又是一阵躁动的风,冬天就快要结束了吧,泥土散发出腐朽的味道,咀嚼了若久的生命中即将绽放的另外一个轮回,经过了痛苦的分娩,才能迎来喜悦的涅槃,生命是痛苦的结点,连接着幸福,矛盾的两极却有着密不可分的羁绊。
“也许吧,也许。谁知到呢……”
在车站送行的母亲眷恋地看着我和亚连久久不愿松手,她颤抖的嘴唇微微泛着紫色,被自己咬得生痛也不愿再流一滴眼泪。曾经善良懦弱的阿欧若,也决定坚强了么。
远去的景色定格在那忙碌拥挤的人潮之中,淡去了家族带来的辛酸,我们还是普通的一家人。那温暖的色调,成为我对一个完整的家最后的印象,很多年后,当我再次踏上这片故土站在家族衰败的庭院中,想起的,还是母亲嘴角最恬淡的一抹微笑。
墓地中央的花池,荡漾的月光
最后一颗种子,埋在你的左手边
别忘了摊开手心
手心是爱情,手背是亲情
若你手心面向我
为了拉住你的手
唯有手心向下
欧里帕索学院仍旧一片雪白,冬天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过于漫长了。我没有在宿舍看到梅森的身影,一问之下才知道他这个假期一直陪在气息奄奄的雅恩身边,已经陷入长久昏迷状态的虚弱女子可能无法看到春天到来了。我去医院看望雅恩之前到南希的咖啡店打了声招呼,已经在工作的艾朵消瘦了些,脸色也不如以前红润,她只问我亚连是不是也一同来了,我已经明白了,这个女孩儿也是喜欢亚连的。无奈地苦笑着告诉她一切关于亚连的事情,心中早已淡若云烟而过,我甚至不敢相信不久之前我是那么喜欢着艾朵。
法纳沃比忙完了两场画展后就有一段休息的时间,他陪在南希的身边,好似完全不知道雅恩的事情。我喝完一杯咖啡,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法纳沃比,是不是就这么算了比较好。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望着腿脚残疾却坚强的南希,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怎么认识南希的?是在病房里,那个时候她刚刚发生了事故,原本渴望成为舞蹈家的女人却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死气……本来想给她画像,把那种绝望麻木痛苦的表情画下来,可她最后站起来了,带着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表情……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表情。然后我就爱上她了。”
“我明白那种感觉,让人羡慕的坚韧,能感觉到的。”
“我不会再和雅恩有任何关系。”法纳沃比重重一叹,微闭着眼睛说道,“雅恩不行了,从我给她画最后一幅画的时候就看到了。无论她怎么祈求,我对南希的爱也是无法妥协的。既然已经错了一步,我就不能再错一步。你不必劝我了,我不会去见雅恩的。”
“那幅画么……或许对于并不了解罗戈家族的雅恩来说,不过是最好的纪念品罢了。”
法纳沃比淡淡眯着眼睛笑道,“人的遗像才是最真实的,一生再怎么风光鲜丽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不舍,恐惧,挂念,豁然,卸去伪装人对情感的流露才是美丽的。亚拉,你的画像也留给我怎样?”
“呵呵,也好,我很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态面对死亡的,不过你得活到我之后才行。”
法纳沃比耸耸肩,有些狡黠地说道,“现在我没什么信心了。”
离开咖啡店后,我忍不住回头看南希,阳光将她紧紧包裹起来,只是看一眼就能感觉到无限的温暖,坚强的不屈的乐观的人,总是像一簇能穿透黑暗帘幕的光,怎么能叫人不贪恋。法纳沃比也是被这样的坚强所吸引了,所以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他选择与这束恒美的光在一起。死神的爱人,却是光芒。曾经迷恋死亡的人,却爱上了光芒。
雅恩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像是一抹即将消散的青烟,就算梅森紧握着她的手也无济于事,医生说只要停止给雅恩供输营养液她就死了,连她的家人也完全放弃了治疗。她的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可以继承家业,她曾这么说过,即便自己死了家人也不会太过伤心,她早已不是家里的希望了。梅森的眼窝深深陷了下去,面色蜡黄,几乎叫人认不出来了,他整日守在病房里,生怕一不留神医生就拔掉了输液管,无论他再怎么恳求,雅恩的家人也已经决定结束治疗,面对这一切,梅森只有期待奇迹发生了。
接到噩耗传来是我去医院探望后的第三天下午,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雅恩去世的消息仍旧让我惊痛不已。等我赶到医院时,却看到医生和病人都站在外面看着房顶,救援队也已经布置好了!我向上方看去,竟然看到梅森抱着雅恩的尸体坐在房顶边缘处,与我同来的还有贝索尼和奥兹,顾不得再多考虑什么,我推开贝索尼的手快速跑上了楼,与警察交涉了片刻,他们同意让我去和梅森谈谈。
推开门,我轻轻向前走了两步,梅森听到了声响,平静地回过头来,竟然与我笑了笑,“亚拉,你来了啊。我和雅恩正在准备看日落,你也一起来吧。”
“……梅森,雅恩她——”就在我准备再走近些,梅森手中赫然出现的打火机让我一怔。他身边还有两个普通的塑料瓶,看不出装了什么液体。
“别再走近了,亚拉。”梅森紧紧抱着已经冰凉的雅恩,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贪恋地盯着,望着,“我知道雅恩死了,可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
“雅恩已经把最珍贵的东西留给你了梅森!”
“……胡说!”梅森突然激动起来,他的眼角不停抽动,浑身颤抖着挥动胳膊,“胡说!她就连昏迷的时候都在叫法纳沃比的名字!哈哈,她活着,死了都没把我看在眼里!我要和她一起死,哈哈,我一定能让她爱上我!哈哈——你别过来亚拉!”
两个警察见状,掏出枪发出警告,“别乱来!把打火机放下!”
“别再傻了!你的女神,见面之初不就已经表示的很清楚了吗?!梅森,那幅画像,她把自己最美的一面留给了你——”
“亚拉,过来!”贝索尼拽着我,定定咬牙说道,“危险,别再靠近梅森!”
“你胡说,那就是一副画像!我还一直当宝贝,哈哈,一张普通无奇的画,哈哈,要多少有多少!你凭什么说最珍贵!你骗我!”梅森说着将两瓶液体胡乱倒在自己和雅恩身上,浓烈的汽油味扑鼻而来,他一手捏着打火机,一手将那张画揉成团,肩膀不停晃颤。
我们都明白一旦画着火会发生什么,那把火会烧毁一切!
我再一次推开了贝索尼的手,艰难地向前挪了两步,我看到梅森疯狂的双目里噙满了眼泪,那是他的女神,就算他倾尽一切的守候换来的还是一片空白!雅恩爱的仍旧是法纳沃比!这个世界上哪有不求回报的爱,那只是聊以自慰的抱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