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个非常体贴的人,可是你也明白自己这样的个性只会让自己痛苦,所以你尽可能地压抑自己的感情。就像红发安妮中的那个马利拉。」
马利拉发现自己被那个一开始觉得惹人厌的孤儿吸引,内心感到非常恐惧。她甚至怀疑,这样深深地爱着一个人是不是有罪?
「……现在你又成为蒙哥马利的拥护着啦?你真是一个有趣的傢伙啊!」
久远放弃跟郁巳辩驳,将钓线垂到水里面去。他没来由地感觉到,自己真的跟马利拉重叠在一起了。郁巳也抱着休克拉,乖乖地在一旁看着。
好一阵子,他们之间只是沈默,这是一个天气晴朗、气氛闲散的下午。
「刚刚那个山菜定食。」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之后,郁巳突然打破沉默。
「真的好难吃哟!」
「嗯,我知道。」
久远也深有同感。
「晚餐回家吃吧?回家的路上再补点材料回去。」
「我喜欢吃奶油烤白菜,还有,我还想吃蔬菜,譬如芦笋啊什么的。」
「谁问你了?我回去只做我自己的饭。」
「唔~~~~!」
久远冷漠的回答让郁巳感到生气。
「哟?难不成我让一头牛上了我的货车啦?既然如此,那我半路上经过农场的时候就放他下车吧!」
久远装蒜,专心地钓着他的鱼,郁巳突然就把休克拉放到他头上去。
「休克拉,你可以磨磨你的爪子。」
「把我的头当柱子啊?!」
两人几乎同时笑了起来。郁巳就这样整个人仰躺在胶布上。
「很早就想问问你了。」
久远决定把一直藏在内心深处的疑问提出来。
「跟我在一起,你快乐吗?」
「嗯。」
郁巳没有一丝丝的犹豫,马上回答道。
「我不喜欢人,而且对人也不怎么友善。」
「如果不喜欢的话,我干嘛牺牲难得的休假跟着来啊?」
──说的也是。
「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好温馨。」
说着,郁巳便指着抱着休克拉的胸口。
「怎么说呢……就好像跟家在一起的感觉。」
「……你的老家在什么地方?上次你说令堂已经过世了,令尊还在吗?」
郁巳把下巴搁在抱着的膝盖上,陷入了沈思,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原本是不想说的,可是,如果我不说的话,你就不让我再去你家对不对?」
「……我没这么说。」
久远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反而显得手忙脚乱了起来。
「对不起……问了不该问的事情。关於不淮你到我家的事是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没有回答,久远看到郁巳一脸落寞,什么话都不说,便企图取悦他。也不知道有多久没嚐试着去鼓励别人了。
「提起精神来嘛!人生总难免有些不如意的事。」
郁巳哀怨地低垂眼睛,突然又抬起视线看着久远,喃喃地说道。
「我爷爷奶奶还在。」
终於开口说话了!
「是吗?那真是……」
太好了!久远差一点这样说,瞬间又清醒了。
「……可是你刚刚还说奶奶的遗言什么的……?」
「我这样说过吗?最近好像有点老年痴呆。」
原本应该心情非常低落的当事人好像也为自己的演技感到厌烦似的,一脸没趣的表情,开始和休克拉玩了起来。
──我这么轻易地就相信这傢伙的谎言,真是个大笨蛋!
他已经被气得手脚无力,如果这时候有大鱼上钓,他大概也没有力量拉上岸,搞不好还会被拉进湖里。
「这么说来,你说令堂过世也是谎言了?」
「啊,这个嘛……」
真是再也弄不懂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了。这种人还是久远第一次遇见。郁巳瞄了敌人一眼,便发呆似地仰躺着看着天空。
──久远想着,还是搞不懂,他为什么会有这么虚无的表情?
「……你有什么心事吗?」
「……怎么突然这样问?」
听到久远的问题,郁巳转过脸来反问。
「没什么,只是直觉罢了。」
「哼~~~~,原来你多少还有点在乎我嘛!」
「笨蛋!才不是这样!」
「谢谢。」
郁巳这完全让久远预料不到的率直反应,让他不觉回过头来。
「我好高兴。」
郁巳被眩目的阳光刺得瞇细了眼睛,他将右手遮在脸上,让久远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然后说道。
「……傻瓜,道什么谢。这不像你的作风嘛!」
久远终於苦笑一声。
「是吗?」
凉爽的风轻拂过他们的脸颊。久远用和煦的眼神看了一眼把休克拉放在肚子上玩起来的青年,然后把视线移回钓竿,垂吊在水里的钓线一动也不动,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不舒服。只要跟郁巳在一起,对……那种已经被他遗忘已久的高涨情绪就油然而生。这种感情到底该归类为哪一种呢?不管话讲得再重,郁巳还是会跟来,就是因为彼此的关系是始於这样的互谅,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话。
──身为一个讨厌人与人之间複杂关系的偏执兽医,这不是一大进步吗?
他彷彿事不关己似地想着,突然,一阵风带着凉冷意袭来,回头想问郁巳要不要去买些热饮。
「喂!去买些……」
话才说出口,他就闭上了嘴巴。只见郁巳不知不觉当中,已经缩成一团,在塑胶布上睡着了。
「真是吃饱睡、睡饱了吃的傢伙。」
久远苦笑着抱起了在一旁寂寞地喵喵叫的休克拉。在这种地方睡觉一定会感冒的,但是看他睡得那么舒服,久远也不忍叫醒他。久远脱下自己的夹克,轻轻地盖在他身上。突然间,他发现他那端整的脸就在伸手可及之处。久远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他,这才发现他的睫毛好长好长。那细緻的皮肤不像是男人该有的,还有那红润的嘴唇。久远好像被磁铁吸住一般,没有办法抗拒重力法则,自己的脸慢慢地往下移。
──我……我到底在干什么?
理智在呼唤着,可是本能却无视於他的理性思考,在痛苦的困境中苦恼挣扎之际,当再近个十公分就拥綄Ψ降拇綍r,郁巳却倏地睁开眼睛。
久远惊愕之余,连掩饰都忘了要掩饰,郁巳抬头望着这个为情恍惚的男人,带着好像想到了一个绝妙恶作剧的孩子似的表情问道。
「你想做什么?」
「……对不起。」
久远决定先道歉。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那个……突然就……」
「想吻我?」
久远无言地点点头,郁巳看着他说道。
「没关系,我不在意。」
久远反弹地抬起了头。
「我还欠你很多人情。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我不介意你把我当女人看待。」
久远很明确地感觉自已的脸色发青,他开始沈默地收拾钓具,郁巳则讶异地抬头看着他。
「怎么了?连一条鱼都还没钓到哪!」
「我们回去吧,赶快准备准备!」
久远说完便将行李打包好站了起来。
「等……等一下嘛!」
郁巳慌慌张张地摺好席子,抱起休克拉,急急跟在头也不回的久远后面走。
「喂……」
回程的车上,久远连一句话也不想说,郁巳受不了这种凝重的气氛便问道。
「你干嘛那么生气?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你是指你说了什么?」
久远很焦躁不安地转动着方向盘。
「对那些照顾过你的人,你都主动提出当代用的女人的方法当成谢礼吗?」
瞬间,郁巳露出深深受到伤害的表情,他原本有意要提出反驳的,可是最后却只是顽固地紧咬着嘴唇,默不作声。
──不是我不好,是他不对。渐渐开始受到良心苛责的久远这样告诉自己。虽然确实是原本想吻他的自己不好……
之后,两人都意气用事地不跟对方说话,漫长而难过的时间就这样持续着。当这种沈默的沈重压力渐渐让人受不了的时候,高速公路上的路标已经指明到达目的地,久远打了方向灯,从高速公路的交流道下来。
「我要下车!」
一直不开口的郁巳突然说话了。
「随便停没关系,让我下车!」
「……摩托车怎么办?」
「明天早上我搭电车去牵,前面随便暂停一下吧!」
「……既然如此,那到了附近的车站,再让你下车。」
「不用你管,我说让我下车。」
郁巳的态度很坚决,久远只好在国道旁停了车。
「明明是自己说想吻我的。」郁巳最后丢下这句话在只剩久远一个人的车厢里,然后关上门,头也不回的就走了。久远从后视镜中目送着他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抱起了被留在驾驶座旁的位置上,胆怯地喵叫的休克拉,深深地歎了一口气。
「洸鹰,怎么了?」
看到洸鹰突然跑来,却坐在走廊上一直不说话,叔叔感到怪异,便问道。
「……啊,什么事……?」
洸鹰回头看着叔叔,脸上却依然无精打采的,恭一见状笑了。
「什么事情困扰你?」
恭一把盛了红茶的茶盘放在走廊上,自己也坐到放在可以照到太阳的固定位置上的摇椅上。
「……您怎么知道?」
「因为你多半是在感到迷惑或烦恼的时候才会来找我。」
完全被叔叔看透了,久远重重地歎了一口气,即使到让人心情舒畅的叔叔家也解不开他心头的郁闷。
「我跟朋友发生争吵了,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生气。」
说到这里,久远突然想到……朋友?对他来说,那算是一个朋友吗?应该是在毫无预期的情况下认识,其实只是有数面之缘的关系来形容比较适当吧?──我们的关系根本连朋友都还谈不上。
仔细想想,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住哪里?连怎么连络都不晓得。自己完全是被动地等着他的来访而已。这是报应吗?这个客观的事实更打击着他的心灵。
「在这之前,他总是不请自来地出现在我那边……他叫郁巳,他给我添了很多麻烦,一开始我还感到不耐,可是后来,他突然就不来了,家里好像整个静了下来,我的心情也愈来愈浮躁。」
恭一轻轻地摇着摇椅,同时小心地选择措词。
「……你发现他对你很重要?」
「……我不知道。我自己也还搞不清楚。」
久远轻轻地低下了眼睛。
「或许我只是为无谓的世俗所缚,不敢老实地面对自己。」
「洸鹰,失去的是你心爱东西吗?」
久远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叔叔。
「你自己的心情应该比世俗的眼光、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的,不是吗?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正确的,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让自己感到后悔。」
「叔叔……」
「我不希望你有我这样的感受。我不希望你后悔又后悔,过着像行屍走肉一般的生活,徒然浪费美好的人生。」
恭一闭着眼睛,继续摇着摇椅。久远只是定定地看着慢慢摇晃的椅子所画出来的弧线。
久远两手插在短上衣的口袋里,在最接近M线的一个车站下了电车,落寞地朝着自己的家里走去。半路上想起今天因为外出还没买作菜的材料,便走向常去的超市。和郁巳分手之后,他始终提不起精神来,原本以为去跟叔叔谈谈可以让自己好一点,没想到是自己把它想得太简单了。这更让他感到意气消沈。
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久远提着购物篮走着,一边思索……难道对女人没兴趣就会被视为傻瓜吗?
──才怪。
他其实已经知道真正的理由何在,自己是为他的了无尊严而感到生气。
──笨蛋!那么这么说来,如果他说不要把他当女人的代用品,当他是个男人一样拥抱,自己难道就真的这么做吗?
我又不是同性恋,自己也像一般的男人一样跟其他女性交往过,如果有机会,也会结婚的,不是吗?虽然觉得女人确实很烦人,可是,这纯粹是不同次元的问题啊!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情的。
「医生,今天的芦笋不错哦!」
突然那个熟悉的老板娘这样跟他说道,久远抬起原本落在地上的视线,移向蔬菜的陈列架上。
「……啊,下次再说,今天我想做黄瓜和蕃茄。」
「嗯,谢谢光临。」
久远把手里东西放进篮子里,再度往前走,走近面条架的时候,他看到了通心粉袋,久远无意识地背转过身。或许那傢伙从此不会再来了,再说,自己也不懂奶油烤白菜的作法。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为企图阻止自己开始被郁巳吸引的事情感到生气?对自小就看烦了周遭的人对叔叔的偏见的自己而言,成为跟叔叔同样的人是不是令他感到无比的恐惧?
──或许我是对有这种想法的自己感到最深恶痛绝吧。久远一个人低着头站在陈列架前。
「今天就可以解脱了,真亏您忍了那么久。」
久远一边帮放在诊疗台上的小拉布拉多狗解开脚上的绷带,一边对胖胖的饲主太太说道。这只狗因为经过洒了驱猫除草剂的房子前面,结果四肢引发了严重的皮肤炎。结果花了一个多月才把这只小狗的毛病完全治好。
「以后外出散步时最好小心一点,尽可能选择安全的路走。」
「真是的,这世界上竟然会有那么讨厌动物的人,你看,就像那个连续毒动物的人,那一定也是非常讨厌动物的人所做的。」
看起来像中午的八卦新闻通的妇人喜孜孜地断言。
「那么告辞了,医生,真是谢谢您。」
「嗯,多保重。」
目送着抱小狗的妇人离去之后,久远抬头看看诊疗室的时钟。快到中午暂停看诊的时间了。久远打开病房的门,先喂住院中的圣伯纳吃饭,看到俨然专属病患一般住在最左边笼子里的休克拉,久远不禁歎了一口气。
「你的主人大人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把你带回去啊……」
要找饲主最好是越小越好,姑且不谈那些有血统书的名种,像这种杂种动物,如果在最可爱的时候找不到饲主的话,恐怕就没有人要了。久远也为件事感到心烦,可是自从那一天之后,两个星期来,根本不见郁巳踪影。眼看着休克拉一天天长大,现在已经要摊开两手才能撑住牠了。再这样下去,牠很快就会长成一只成猫了。
──没办法。
久远脱下白袍准备外出,不能再犹豫了,既然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只有直接到电视公司找他,跟他把事情解决掉。就算直接到电视台找人,因为採访的关系,他总是四处乱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人呢!还好今天没有人预约看诊,久远决定还是先到电视台看看。
──真是的,我为什么要负起这个责任呢?
久远心里叨念着,在赤阪车站下了车,靠着一张地图,朝着TVR前进。他右手提着装了郁巳留下的衬衫和夹克的纸袋。对了,借他穿的衬衫他也还没还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