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马车已到了徐府门前,徐子清跨下马车,抬头见一轮圆月当空,心中万千思绪化作轻叹,只盼明日的无殇将军千万别是那白衣白马的夏兄,只盼是我多想了,给自己凭添了诸多烦恼。
但他却忘了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第三章
第二日早朝时,徐子清站在百官之中,见那夏无殇一身白袍银甲踏入殿门,背后便是青天白云晨曦轻扫,真正是英气逼人,威武非常。徐子清眼见他入殿复命,接受封赏,一举手一投足都是自己熟悉的夏兄,更是将头垂得更低一些,只盼夏无殇不要看见自己。
但夏无殇是什么人,一身功夫了得,这眼力更是不弱,只是一转身,便看见了人群中的徐子清,脸上的表情一愣,动作也顿了一下,但随即想到此时处境,便也不做伸张,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国无大事,群臣所奏也多是些琐碎小事,夏无殇听得甚是无聊,不时的拿眼睛去瞟不远处的徐子清。他原本只道徐子清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没想到居然是个文官,看官袍样式品阶应在四品,如此年轻就能做到四品大元实是少见,但夏无殇思来想去也想不起本朝文官有哪个是叫徐子清的,便猜想他可能是在外行走怕惹事便隐了姓名。
但不多时他便发现徐子清明显也认出了自己。有几次他回头的时候,也见徐子清抬起眼来看他,但他却似乎又躲避着自己的眼神,直到后来更是低着头看都不看一眼。夏无殇心里颇是奇怪,正盘算着散了朝便前去相认,便听见王公公宣退朝。
夏无殇一边跟着人群往外走,一边寻找着徐子清,总算在殿前台阶上看见了他,但他随即发现徐子清边上站着徐晋。徐晋他是知道的,是他爹的死对头,总是自持才赋过人,前些年他的女儿入宫做了贵妃深得皇上宠爱,自然又自己给自己抬高了几分身价。心想徐子清如此端厚老实的一个人怎么和徐晋这种满肚子都是算计的人走在一起?
心下疑惑,脚步也快了起来,几步赶上徐子清,唤道,“子清!”
徐子清脚步一顿,但马上又接着头也不回的继续走自己的路,倒是一旁的徐晋回头看了夏无殇一眼。夏无殇觉得奇怪,便上前拦下徐子清,“子清,怎么我换了衣服你就不认得我了?”
徐子清这才抬头看了夏无殇一眼,随即作揖道,“无殇将军,不知拦下徐某有何指教?”
夏无殇被徐子清的问话弄得一愣,他怎么会听不出徐子清言语里的冷漠和疏离,当下皱起了眉头,“子清,我是夏祈啊,你别开玩笑了。”
“将军真会说笑,我徐澄与将军今日第一次见面佩服还来不及,怎敢随便开玩笑。”徐子清一双眼睛望向夏无殇,不似半分玩笑的意思。
夏无殇本是性情中人,一听到徐子清居然说两人今日是第一次见面,心下愤然,冷笑了一声道,“好啊,徐子清,当了官便不认兄弟了,也罢,当我夏祈是瞎了眼睛看错了人。”说罢,一转身便走了出去。
徐子清见夏无殇愤然离去,心下黯然,正暗自叹息,就听见一旁的徐晋问,“澄儿,你认识夏无殇?”
“没有。”徐子清立刻转头道,“许是将军认错人了吧!”
“认错人还能叫错名字?我听见他叫你子清。”
“或许他找的那人的名字刚好是我的字呢?”徐子清胡乱的掩饰着,“我出外游学四年,即使认识将军也仅是一面之缘,如何会兄弟相称。”
徐晋见徐子清不愿多说,也不再问了,只道,“我只是随便问问,即使你们认识,你刚才也已撇清了关系,我想他也不会再来纠缠了。澄儿,你可要记得,徐家和夏家势不两立。”
“孩儿记得。”徐子清轻轻的应了一声,心里却叹息着,徐家与夏家既无国仇又无家恨,只是为了这官场利益,却要如此势不两立,当真是叫人觉着悲哀。
而夏无殇愤而离去之后更是越想越觉得一肚子火气,出了宫也不顾侯在宫门外的侍卫,只管闷头往前走。
在宫门口侯了半天的小石头见夏无殇出了宫赶紧牵了马跟上,却见夏无殇一张黑脸都赶上锅底了,心道,明明是进宫受封赏,怎么受了一肚子火气回来?
这小石头自十五岁时被夏无殇从街上买回来,便一直跟在他身边做侍卫,别看他叫小石头,人却机灵的很,学东西也快,一张嘴又能说会道,很是让夏无殇喜欢,几乎是把他当弟弟一般来栽培,小石头倒也忠心,四五年来不管夏无殇想要如何提拔他,他就是不走,最后夏无殇也值得放弃了。
“将军,你这一脸怒气冲冲的是跟谁不高兴呀?”小石头牵了马跟在一边,小心的问,他深知夏无殇虽不至于乱发脾气迁怒与他,但这节骨眼上问,也很有可能是火上浇油的。
谁知夏无殇听了小石头的问话,一脸怒气道消了不少,“我能跟谁不高兴呀。”
“那可要问你了,脸黑的都赛锅底了。”小石头见夏无殇脸色好看些了,胆子也大了,嘟囔着,“我还以为皇上给你的赏赐少了,你自个儿生气呢。”
话还没说完就被夏无殇一个巴掌拍在脑袋上,“胡说八道!这玩笑是能乱开的吗?”见小石头抱着脑袋吐舌头,夏无殇叹了口气,“我跟自个儿生气呢,瞎了眼睛看错了人。”
小石头听了有些不明白,“将军说什么呢,将军的眼睛可毒着呢,谁好谁坏一眼就看出来了,怎么能看错了人?”
夏无殇笑了笑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智者千虑还必有一失呢,你又知道我不会看错人?”顿了顿又说,“这次怕是真看错了,我当他是兄弟,他……没准当我是免费保镖呢!”
听夏无殇这么一说,小石头心里明白了些,“将军说的可是路上遇到的那个公子?”想了想又疑惑道,“可是,这和上朝有什么关系?”
“那徐子清也是个做官的呢!”夏无殇笑了笑,“只可惜啊,我刚刚想要跟他相认,他确说没见过我还说自己不叫徐子清,叫徐澄。”
“说不定是双胞兄弟呢?”
“子清右眼下有颗痣,里头那个徐澄也有,就算是同胞兄弟,这痣总不能也长在一个地方吧?”
就见小石头眼珠子一转问,“将军说那人叫什么?”
“徐澄啊。”夏无殇奇怪道,“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怎么能不大惊小怪哦!”小石头撇了撇嘴,“将军,这徐澄可是大有来头哦,他十六岁的时候皇上钦点的状元,官拜吏部侍郎,一上来就是四品官唉!还是在吏部供职,多厉害啊!但是因为年纪小,所以他自己要求出去游学了。”
夏无殇听了倒是有些惊奇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些?”
“将军你整天就知道研究兵法,哪里会管京城里的事,”小石头越说越来劲,“将军,我刚刚说的那些都不算什么,这最有来头的一点啊,就是——”说着,小石头还拖长了音调卖起了关子。
夏无殇一瞪眼睛,“快说,还有什么,你跟我还卖关子?”
小石头吐吐舌头,“小石头不敢,”说着,压低了声音道,“那徐澄,就是当今相国徐晋的儿子,皇上宠妃蓉贵妃的胞弟啊!你说这来头大不大?”
他是徐晋的儿子?蓉贵妃的胞弟?夏无殇心里一凛,顿时想起方才在殿前看到徐子清与徐晋同行的样子——难怪他们要走在一起,原是父子同朝啊!既然是那徐晋的儿子,可见这手段也不会一般,难怪会叫自己看错了去。
想到此处,夏无殇早已经把徐子清列为了奸诈小人,当下也不再多想,抬步往家里走去。小石头跟在后面看着夏无殇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冷笑的表情,撇了撇嘴道,“将军,也真是太不关心朝中大事了,幸好发现的早,要不然,真不知道会被骗多久呢。要是被老将军知道你和徐家的称兄道弟肯定又要骂你了。”
“朝中大事?”夏无殇看了小石头一眼教训道,“何为朝中大事?定国安邦是大事,国家社稷是大事,就一个区区的钦点状元也算大事?我看也只有你这个小包打听才会将这看作是大事!”
小石头被训得还不了嘴,躲到一嘟哝道,“管他徐澄还是徐子清,在我眼里将军的事才是大事。”
说话虽然小声,但夏无殇倒是一字不差的全听进了耳朵里,随即笑着抬手撸了把他的头发,“好了,赶快回去吧,我早晨才赶回来,还没回去给爹请安呢,晚上还要进宫赴宴。”
小石头点点头也加快了脚步。
第四章
皇上设宴当然是文武百官一个不能少,各个都是早早到了雍华殿,而夏无殇这个名义上的主角倒是姗姗来迟,直到日头沉西才慢悠悠的踏进雍华宫。
一见他进来,一众想要拉拢他的官员们就围了上来,这个道喜,那个夸赞,夏无殇听的脑袋疼,但却不能像在军中一般抬手哄人,只好这个也点头,那个也拱手,而眼睛却越过一众人在人群中寻找着徐子清。
早晨他本因徐子清的身份和态度便将他划归到了奸诈小人一列,但回家后静下心来细细思量便觉得自己有些武断了。且不说他对自己看人的本事还是颇为自信的,单就回想起两人结伴同行时的情景,便觉得徐子清并不是自己所想之人。
一个人的外貌样子,性格行为都能伪装,但是眼睛是绝不会伪装的,他还记得徐子清那端厚而温如暖玉的眼神,试问一个奸诈善于伪装的人,又怎会拥有这样的眼神?若是连眼神都能伪装的话,那此人将来必定比徐晋那老狐狸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无殇赌徐子清只是因为担心徐晋发现两人关系甚好而加以利用,所以才会拒不相认。但想他夏无殇是什么人,行得端,站的正,怎会怕了徐晋这个老狐狸,于是便决定在宴席上与徐子清说清楚。
但他找了半日也不见徐子清的人影,倒是看到徐晋站在一众官员之中盯着他。正在疑惑,一旁当值的公公高唱道,“皇上驾到——!”
夏无殇也不再去思考徐晋为何盯着自己,赶紧和百官一同俯首恭迎。待楚重睿命众臣平身入座,夏无殇抬头望去时,心下一惊。
只见楚重睿右手边坐着皇后,下一阶上坐着一贵妃打扮的娘娘,想必就是那宠妃蓉妃了,但最让夏无殇惊讶的是再次一阶上的人,那人分明就是白日里不愿承认与自己相识的徐子清。
御宴上携带宠妃已经很少见了,这普通官员坐于皇上席边更是闻所未闻,顿时百官议论声四起。
徐子清低眉垂目,紧抿双唇,似乎是忍耐着不想去听那些议论。方才楚重睿说要让他坐在自己边上时他早已极力反对过,无奈对方是皇上,在如何反对也是徒劳。
“众卿有什么事情聊得如此热闹,说来给朕听听。”
听到楚重睿的话,群臣顿时都闭了嘴,不再说话,整个雍华殿静得出奇,反而更让徐子清觉得难耐。不再议论的话,那注意力便全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他明显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在上下打量着自己。
他突然想到,那些人里有夏无殇,那个曾救他一命的人,他现在是否也和别人一样,用着同样探询的目光看着自己?徐子清缓缓抬起眼睛在群臣中搜寻着夏无殇,果然站的高看得远,只是一眼,他便找到了夏无殇的所在,看见夏无殇一脸震惊的样子看着自己,徐子清无奈的一笑,随即又垂下眼帘。
夏无殇自然是看见了徐子清望向自己的一眼,自然也看见了徐子清无奈的笑容和无奈的眼神。是啊,他的姐姐是皇上的宠妃,若是她说要和自己胞弟多亲近的话,皇上自然只好把他安排在那个位置,只是……这个位置怎么看怎么别扭。
这么想着,夏无殇下意识的往徐晋瞟去,心里盘算着,这老狐狸看见自己的儿子坐在那个位置一定脸色不好看。却没想到看到的竟是徐晋一脸微笑的样子。
这老狐狸可真能装啊!夏无殇感叹着,也随着众人一起举杯,山呼万岁。
所谓的御宴可不是给你吃饭的,夏无殇喝下那根本不知道是王大人还是张大人敬来的酒,看看桌上几乎没有动过的佳肴,觉得肚子里早已灌满了酒水,早已塞不下任何美味佳肴了。拉住上来换酒壶的侍者,夏无殇有点大舌头的问,“这……这是第几壶了?”
“回大人,第七壶了。”
夏无殇点了点头,挥手让侍者退下。宫里的酒自然是好酒,喝起来味淡还有一丝回甘,只是这后劲倒是大的很,若不是夏无殇常年在北疆,喝得都是劣质的烈酒,这六七壶下肚,早已醉成一滩泥了。
楚重睿早已离席,否则皇上在上边坐着,百官哪敢随意喝酒。楚重睿一走,徐晋也称年事已高,不能多饮而告辞了。夏无殇虽然也想离开,但无奈被一群大臣拉着劝酒抽身不得。只不各位大臣都敌不过夏无殇的酒量,纷纷败下阵去。
扫了一眼对面东倒西歪的大臣,回拒了隔壁座王大人的敬酒,夏无殇正想假借酒醉遁走,猛然想起刚才楚重睿走后,徐子清也被不少官员拉着劝酒,不知那书生现在怎样了。想着,便抬头去寻找徐子清的身影,果然见他满脸酡红,歪倒在桌上。
夏无殇正想过去,却见两位公公过来扶起徐子清便往内宫方向走去。夏无殇心下疑惑,这是什么路数?要说徐子清找蓉妃叙旧,这醉醺醺的怎么叙旧?难道是皇上要将徐子清留在宫中?
可是这群臣百官喝醉的不少,怎么唯独照顾徐子清呢?夏无殇晃了晃昏沉的脑袋,酒劲上来了,思路一团混乱。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便放弃了思考,转身往殿外走去。
徐子清并未完全醉倒,被人扶起来后睁眼看了一眼四周,就见到夏无殇摇晃着往他这里走了两步,徐子清傻笑了一下道,“夏兄。”
怎奈实在是口齿不清,那人不但没听到,反而转身走了。徐子清想了想,觉得夏无殇转身走一定是因为早上自己不认他,所以生气了。于是便昏昏然被两位公公驾着王内宫里走去。
两个公公将徐子清在延寿宫安置好便退下了,楚重睿端着碗解酒汤将徐子清从床上扶起来,“子清,喝些解酒汤,不然明日起来会难受的。”
徐子清隐约觉得有人跟他说话,鼻子里闻到浓浓的药味,立刻皱了眉头。楚重睿看着徐子清有些孩子气的表现,笑了出来,再次劝道,“子清,乖些,喝了就不难受了。”说着,用汤勺抵开徐子清嘴,喂了进去。
才喂了两口,就呛到了。徐子清一阵猛咳之后,居然吐了出来。守在外面的宫女们赶紧进来打扫。等打扫完了,徐子清倒睡着了。
王公公看了看床上的徐子清,小声道,“皇上,徐大人睡着了,这解酒汤就算了吧。”
楚重睿点了点头,挥手让王公公退下,自己依然坐在徐子清床边。
徐子清因为醉酒的缘故两颊上泛着淡淡的粉色,又因为刚刚吐过,连唇都是鲜红的,楚重睿看得有些痴了,伸手轻轻整理着徐子清额边的碎发。
他还记得四年前那个清瘦的少年,初登金殿丝毫没有惧意,从容应答,一双明目望着自己皓若星辰,眼神却温如暖春,嘴角的一点点笑意更是让人不自觉的想要亲近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