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转过头,看向宫女们刚刚离去的方向,张了嘴却听见有些沙哑的声音,“来人……”
久未开口,连声音都似不是自己的了,徐子清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想是自己的声音太小,没有听见罢,于是他伸手拿起一只装着蜜桃的盘子扔在地上。果然,很快便有人惊恐的跑来。
徐子清回头见那宫女惊恐万分的样子,活像他又拿碎瓷割喉了一般,便微微笑道,“徐大人已经走了,你们把我扔在这里,不怕我再寻死吗?”
那声音虽然沙哑,却意外的柔和,话语里参着笑意,不似生气,倒是有几分玩笑的意思在里面,只是那宫女实在被吓得不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大声叫道,“娘娘!娘娘!公子说话了!公子说话了!”
她不敢离开,生怕徐子清真的再要寻死,好在后面有别的宫女跟来,一听她这么叫嚷,赶紧一转身往华悦宫正殿跑去禀告。
徐子清仍是笑着,“如果要请太医和蓉妃娘娘过来的话,请他们来偏殿吧,天晚了,有些凉。”说着,也不理宫女,径自往偏殿走去。这几日被人来来回回的带了许多次早已记得怎么走,根本无需人带路。
回了偏殿没多久,徐蓉就和太医一同到达了。太医号过脉,又问了不少问题,才确定徐子清除了因为失血而导致的体虚之外,基本已经没有大碍了。徐蓉惊喜万分的谢过太医,一张脸好似开了花儿一样,徐子清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娘娘有什么事这么高兴?子清醒了,你可就多一个……”似乎是正在想措辞,徐子清顿了一下,然后又接口,“……情敌。”
徐蓉浑身一颤,立刻发现问题所在,“你叫我什么?”
“娘娘。”徐子清照实回答。
徐蓉惊慌的转身拉住太医,“太医,子清是不是还没醒?他……他怎么会叫我娘娘?怎么会这么跟我说话?”
年迈的太医被徐蓉一拉也惊吓不小,当下跪倒下来,“娘娘请松手,待老臣在为公子诊治一番。”
“不用了。”徐子清淡淡道,“我没疯也没痴,我知道我是谁,我父亲是当朝相国徐晋,姐姐是当今圣上宠妃荣贵妃,你不需要在为我诊治。”
徐蓉松开太医的手,转过来拉徐子清的手,徐子清倒也不避开,任由他拉着,“子清,那你为何要叫我娘娘?”
徐子清望了她一会儿,随后笑了,浅浅的笑,里面却透着一丝嘲讽,“因为,除了称呼你们为徐大人和贵妃娘娘,我已经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称呼更适合了。”
徐蓉仿佛是被雷劈了一般楞在当场,半天才回过神来。徐子清这么说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们父女俩的行为已经让他厌恶到想要与徐家脱离关系了。那么,他醒过来又是为什么?
还没等徐蓉找到答案,徐子清那已经由沙哑慢慢转为清亮的声音再一次传来,依旧是柔和的语调,却让徐蓉觉得置身冰窟,“所以,子清今时今日只是一个于徐大人同朝为官的皇上的宠臣,以及你荣贵妃的情敌。”
“爹没同意你就想与徐家脱离关系?!”徐蓉高声道,“你真当皇上喜欢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你是不是徐家子孙还要族中长老说了算!”
“子清如今雌伏于他人身下,还有何颜面回去面对族中长老,又如何在祠堂面对列祖列宗思过?”依旧是淡淡的话语,却字字刺入徐蓉的心里。
徐家乃书香门第,族法严明,任何犯了族法的子孙都要在长老的监督下跪在祠堂里面对列祖列宗思过,直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书香门第本就受礼法教条框固,且别说徐子清的情况,就算徐子清是与女子私通,也是照样要受罚的。虽然本代族长是徐晋,但仍有其他长老不会罢休。
照徐子清的情况看来,即使是被强迫的,也应该在事后一死以保明洁,如今徐子清没死成,那结果定然就是从徐家族谱上除名……
这一切的结果,都是徐晋和徐蓉父女俩一手造成的。如今又怎么能反过来责难他?
“娘娘请回吧!我有些累了。”冷冷的说着,徐子清也不顾徐蓉是不是愿意走,便自顾自躺下了。那样子倒是真的是与徐蓉争宠的男妃一般。
徐蓉震惊,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冒上来袭遍全身,冻得她无法动弹。她从来不知道徐子清竟是如此狠绝的人。想不通就是寻死,想通了就要与徐家断绝关系。他对自己狠,狠到可以下手取自己的性命,对徐家绝,断绝了关系,绝了一切徐家想用他来换荣华富贵的机会。
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徐子清,徐蓉一瞬间有些后悔,若是他真的断了关系,成了与自己争宠的男妃,自己岂不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跳下去之后还帮着别人往自己身上撒土吗?
恍恍惚惚得回到自己的寝殿,徐蓉竟也觉得头昏眼花四肢酸软,报应吗?这就是报应吗?那来的是不是太快了一些?直到躺到床上,盖上棉被,徐蓉还是觉得冷,徐子清那冷淡的语调她这辈子怕是不想再听第二次了。
第十章
楚重睿踏进徐子清房里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华悦宫的宫女本是想请他来看看徐蓉的情况的,谁知他听了之间的因果之后竟只是派了个太医到徐蓉的寝殿,自己却亲自拐入偏殿找徐子清去了。
徐子清早已在楚重睿踏进华悦宫的时候就听见公公的宣唱,是以楚重睿推门而入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想要下床。
几步走过去按住他的肩,楚重睿明显觉得手下的身子轻轻一颤,稍一愣,才放了手退开一步,“你刚好,别下床了。”
“臣没事了。”徐子清淡淡道,随即弯了腰去穿鞋。
楚重睿蹲下身,拿起一只鞋为徐子清穿上,徐子清愣了一下抬头望他,随后才道,“谢皇上。”顿了一下又说,“这些事臣自己能做,再不济也有宫女帮臣,皇上下次再不要这样屈尊了。”
“子清……”楚重睿伸手轻抚徐子清的脸,“我只是想亲手照顾你,伤了你,我很内疚。”
徐子清垂下眼睛,直起身子坐在床上,半天才道,“皇上,您别那样了,让人看见不好。”说着起身离开了床边。
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楚重睿,顾左右而言他是最简单的方法。楚重睿似也知道他的意思,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站起来跟他一起走到桌旁坐下,并给他倒了杯茶。
徐子清轻轻握着茶杯,壶里的茶水是一直温着的,因此并不凉,微微的有热度暖着他的手。不知是什么原因,自那日以后他的手便再也暖不起来,无论穿得多暖,手依旧是冰凉的。
如此两人都沉默不语的做了一会儿,王公公进来问在何处用膳,楚重睿几乎是想都不想的便吩咐他将晚膳送来这里,并且特意吩咐准备几道清淡的小菜。
王公公应承着退了出去,楚重睿回过头来看徐子清,“子清,同我一起用膳好不好?”
徐子清点了点头,“臣荣幸之至。”
楚重睿皱了眉头,“子清,不要这样跟我说话。”
“好。”几乎没有犹豫,徐子清回答道。随后抬眼望着他。
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以往飞扬的神采,没有过去温润的眼神,也没有楚重睿曾喜爱的从眼底透出来的笑意。那双眼睛如今是空的,所有的一切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子清,对不起。”几乎是无意识的出口,楚重睿再次伸手抚上眼前这张脸。
徐子清任楚重睿轻抚过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随后道,“皇上若是觉得对不起,可否答应子清一个要求?”
直觉得觉得徐子清会要求离开自己,楚重睿坚决道,“不,我绝不放你走。”
徐子清轻叹一声,还未及开口,外面已经将晚膳送了进来,五六样精致的小菜,加上一灌香气四溢的汤,每一道都是徐子清爱吃的菜。
用过晚膳,天已经全黑下来,宫女们进来掌了灯,又退了出去。楚重睿思索着自己应该是离去还是留下来,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皇上可是有事在身?”徐子清拨了拨桌上的灯芯问。
灯火的光印在他脸上,让楚重睿看得一阵心猿意马,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是空的。
“……不,我只是……”
“只是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徐子清接了话头说下去,“皇上其实是想留下吧?”
楚重睿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徐子清,仿佛在等他的回答。徐子清也似在思索一般望着对面的门窗,好一会儿才回过头看着楚重睿,那眼神似是要把他看穿,“皇上的喜爱,究竟是哪一种?”楚重睿被问得一愣,徐子清又接着问,“是如世间男女一般的喜爱吗?”
楚重睿心中一喜,以为徐子清是真的明白了自己对他的感情,赶紧捉住他的手,“子清,你……原来你明白。”
徐子清任由他捉着自己的手,“皇上,那种喜爱,我无法接受。自始至终我都认为我是您的臣子,即使我与您亲近,那也是我将您当作兄长一般敬爱。”顿了一下,他再度缓缓开口,“皇上,这一切让我觉得耻辱。”
楚重睿望着徐子清,他似乎有一瞬间的错觉,觉得他眼里有什么闪闪亮的东西呼之欲出,却在他想要看清的下一刻不见了踪影。他听见徐子清说,他觉得耻辱。
自己竟让他觉得耻辱!
他只是想要他留在自己的身边,而他却觉得耻辱。
“你……想要什么?”楚重睿艰难的开口,他不想听回答,他知道,那绝不会是他想要的答案。
徐子清从桌前起身,走至楚重睿面前跪下,“臣媚主惑上,罪当该诛……请皇上赐死。”
原来你还是想要寻死……
楚重睿笑,却比哭还要难看,“子清,换一个……除了这个,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不会忘记那日他眼前的这个人脖子上一道狰狞的豁口,身上穿着被自己的血染红的衣物躺在那里。他不敢去想,如果那个宫女没有进屋去收拾碗筷,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就要跟着那汩汩流出的鲜血一起流尽了。
望这眼前表情痛苦的楚重睿,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徐子清才再次开口道,“臣游学之时见菱洲遥县因知县贪赃枉法致使民不了身,半月前知县伏法,至今未有官员前去接任,臣斗胆向皇上请命派臣前去接任。”
他声音清亮,仿佛现在并不是在华悦宫偏殿,而是在朝堂之上一般。然而这清亮的嗓音却勾不起楚重睿任何一丝往日在朝堂之上的记忆。只有锥心一般的痛楚。
菱洲遥县,那个即使快马兼程日夜不休,依旧离京城足有一个半月路程的地方;那个永远都是用来放逐不受皇帝喜爱,却又不至被贬官处死的官员的地方。
楚重睿从来没有将徐子清和那个地方联系起来过,他的印象里,徐子清将要在京城做一辈子的京官,每日早朝都能看见他,每次宣他进宫最多只需要一柱香的时间便可见到他。
可是,他现在却要去那个遥县。因为他觉得耻辱,所以他要逃的远远的,要去那个遥远的遥县。
“呵呵……”楚重睿笑起来,“子清,你为什么不要求我将你罢官呢?”
徐子清没有说话,他不是傻瓜,罢了官成了庶民,回到家里不出一个时辰就会再次被送进宫里。不,他不会被送进宫,他会被宫里随便哪一个侍卫抓回来,然后再也出不去,一辈子都出不去。因为,他已经不是徐家的人了,即使那只是他单方面的决定。
“若是我不同意呢?”
见徐子清还是不答话,楚重睿明白他是铁了心要走了的。他见过他的决心,脖子上那至今仍没有取下来的绷带便是最好的证明,铁了心了什么都做得出,若是自己不同意,他很有可能再找个机会给自己一刀,那个时候可就不一定有上次那么好的运气了。
可是,楚重睿舍不得,他恨不得将徐子清一辈子囚禁在皇宫之中,可是他也知道哪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子清,我知道你铁了心了,我不让你走,你就会再死一次、两次、三次……直到你真的死掉是吗?”他叹息,“子清,为什么你不接受呢?我是皇上啊,你接受了,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了啊。”
“可是除了自由,”徐子清抬眼望他,“还有自尊。”
楚重睿再次笑起来,“呵呵呵……好,好。”随即又哀伤起来,“子清,不要去那么远好吗?”
徐子清依旧望着他,不点头,也不答应,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研究楚重睿哀伤的表情。
见徐子清不答话,楚重睿又自嘲的笑起来,“我真傻,你是铁了心啊!”顿了顿,“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不会这么轻易放你走的。”
“我知道。”
“那你要怎么办呢?” 楚重睿伸手去摸徐子清的脸,微凉。
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直直的望到楚重睿的心里,随即他听见徐子清那清亮的声音,“今晚,我是你的,过了今晚,你还我自由和自尊。”没有表情,没有语调,简单的告诉他,我跟你做一个交易。
他要用他现在所有用的也是仅剩下的身体做一个交易,反正这具身体早已经脏了,如果能换来自由和他的自尊的话,那就拿去吧,脏一次和脏两次没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脏了,只希望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要继续脏下去了。
徐子清望着床顶细细的想,原来自己这具肮脏的身体能换来这么多东西;原来那日闻见的甜腻香味是一种催情用的熏香;原来那日感到身体被利剑剖开的感觉并不是错觉;原来即使将它作为一个交易,自己依然能觉得这是多么的耻辱。
调任的圣旨在五天后到来,命徐子清即刻启程不得停留,调去的地方并不是那个遥远的菱洲遥县,而是去北疆的天门关做督军。楚国从来就没有这个官职,想是楚重睿为了将他调过去而特地想出来的吧。
徐子清坐在马车里淡淡的笑,其实他并不在乎去的是哪里,贫穷的遥县也好,荒芜的北疆也好,他所要的只是离开这个皇宫,能去多远就去多远。如果楚重睿不肯,那他便会自己想办法,那办法也无非就是用尽各种办法死上一千一万次。
只是,北疆那个地方……还有那个人在。那个被自己伪装的冷漠无情从身边赶走的夏无殇。徐子清有些后悔,早知道会有今日,当初何必冷面冷口的赶走他,当初便不顾父亲的想法的话,如今去北疆也许还有个投靠的人吧。
然而转念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若是父亲知道自己与夏无殇交好,想必楚重睿也绝不会将自己调去北疆,怕是真的就去了遥县了,然后,怕就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向夏无殇道歉了。
只是不知道,那人还愿不愿意听自己的道歉?还愿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歉意?怕是不会了吧?
望着自己的手,想起这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夏无殇若是愿意听愿意相信愿意原谅,自己也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徐子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