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山露出一个浅窄的笑,抬了抬头:“哥哥怎么也来了?兵符的事妥帖了?”
“为什么没叫秦叔来?”林逸秋将陆远山挽进自己怀里,搭了搭脉,“内息紊乱,有走火入魔的征兆,你跟谁动手过了?”
栾一锦有些尴尬,林逸秋这话简直就是指着和尚骂秃驴,还辩解不得,心知两人有话要说,也只得知趣地招呼了卫天心让出空间。
“可是发现了什么?”林逸秋一等栾一锦退出房间就将陆远山抱到怀里,贴在心口处缓缓驱动内劲透过去。若不是又发现了什么,断不至于为了自然而然地留在姜宅多住些日子这般耽误自己,连秦正声都没来,显然是有意的。
“不妨事,是我自己每日逆行真气的结果。”陆远山确实有些疲惫,每天这么折腾着,再补也乏力。
“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栾一锦也由着你胡来?”林逸秋说话的声音很轻,嗓音确实已经比刚出火场时好多了,略略有些沙哑,倒是别有一番奇特的魅力。
陆远山享受着林逸秋源源不断的内力,熨过每一个角落,暖洋洋的舒服。
倚在那里,微微地笑了,很安静。
“他跟你住一间房?”终于发现房间里不属于陆远山的气息,林逸秋不自觉地变了声调。
“嗯,房间不够。”陆远山倒是轻描淡写。
林逸秋满肚子的气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发,恨恨了半天,忽然扣紧了陆远山,印了一个吻上去。
陆远山仿佛是被林逸秋吓着了,缩在怀里一动不动,安静得像只小兔子,脸慢慢透了些红出来。
林逸秋一直亲到泄了恨才醒悟,自己居然干了件这么蠢的事,赶紧放开陆远山,想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词,只好穷紧张着。
陆远山却没吱声,离了林逸秋的怀抱翻了个身竟是又去睡了,仿佛刚才林逸秋逾矩的行为根本没有发生过,拿个背对了床外,浑身包得严实。
“山儿。”林逸秋靠过去轻轻拍了拍陆远山的肩,“可是……不喜欢?”若不是栾一锦步步紧逼到如此地步,林逸秋也无法想象自己竟对陆远山存了这么一个不光明不正大的念头。幸亏没有在青襄那里一个妥协答应了娶陆近晚,林逸秋相当庆幸。
陆远山根本不说话,只是窝在那里,不知道是生气了还是害羞了,林逸秋只得由他,揽在怀里在耳后亲了亲:“我很想你。”
只是这么短短的一句话,说得陆远山心酸不已,从结义开始,每一次的相逢都伴随着怀疑,每一次的相别又都牵扯着伤痛和思念,真是一个“孽”字表达不完的情绪。
被林逸秋团团地抱在怀里,又不断地输送些内力,陆远山不一会儿就开始冒汗,忍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推了推裹得太紧的被子。
“不装睡了?”林逸秋低笑,那沙哑了的声音含了些笑,显然是一直都知道陆远山是在装别扭。
“哥哥好生无礼,莫不是把我当成女子轻薄了?我可是你两次结义喝过血酒的兄弟,欺瞒在先,如今又轻薄在后,一再容让你却这般调戏,莫不是要我与你割袍断义?”陆远山终于张开那双灵动的眼睛,微瞪了林逸秋,脸上尽是热红了的薄怒。
“山儿!”林逸秋终于明白,对这个一肚子心思的东西纵容就是对自己残忍,真不知道冷山君是如何宠出这个一个口是心非的家伙的。
这般没有威胁力量的表情和语调,即便是言辞上再狠上十倍,林逸秋也无法相信陆远山是真的恼了。
指尖划过陆远山的脸,却被陆远山偏了偏脑袋避过去:“前日秦叔让人送来一罐膏,说是给你治烧伤的,等你疤褪尽了,就……”声音越说越低,陆远山也不知道自己心虚什么,被林逸秋盯得浑身难受。
推开一点距离,想了一遍林逸秋可疑的无数地方,陆远山终于将后半句的意思说出口:“哥哥为我受的伤,远山感激不尽,可哥哥也不必因为这个如此戏弄我,以身相许那是女子被搭救才做的事,你我皆是意气相投的结义兄弟,况且秦叔说过,你的所有疤痕都可以褪尽。”
终于把林逸秋这个好脾气的人惹恼了,下了床来来回回地在房间里走,强压了半天气才镇定下来:“你一直以来都在怀疑我,怀疑我接近你的动机,怀疑你被追杀的主使人是我,怀疑我要你手上那道先帝的遗诏,现在甚至怀疑我是在讨还为你受伤的债?山儿,皇权这么好,你怎么不要?容貌这么重要,你为什么更愿意亲近他!”
竟然还跟栾一锦同睡,分明只有一张床!那栾一锦的心早就是路人皆知了,堂堂玄天观的掌教大弟子,天天跟在你陆远山的屁股后头打转,为的什么,不就是心知肚明的事吗!武林之中论容貌,又有哪个比得过没烧伤过的林逸秋?既然疤痕可以褪去,你陆远山又为何宁愿与栾一锦同床而眠却不肯与自己相拥?若是选人不是以容貌为重,那疤痕褪不褪去又有何妨?
陆远山不吭声,扔出一罐子药膏,撇了脑袋到一边,竟是不否认的姿态。
“可能我背后的人确实想我杀了你,可他们不明白,你也不明白吗?”林逸秋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一个情况下和陆远山摊牌,身负的使命,祸乱的开端,两人一直都是局中的中心,如果可以,谁又希望自己拥有的是这样一个身份?
房间里不寻常的动静很快就让卫天心闯了进来,颇具敌意地看了林逸秋一眼,陆远山却恼怒地直接一挥袖:“不记得敲门吗?还是我已经到了得看你脸色的地步?”卫天心当然不敢抵挡,被陆远山盛怒之下的一挥扇了出去,连话都不曾说上一句。
“你内力紊乱,怎么又妄动真力?”林逸秋情急之下连门都不曾去关就过去探脉,陆远山正一肚子脾气上来,极没风度地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林逸秋伤了的右半边脸上。
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
陆远山呐呐了好一会儿,才下床去捡回刚才扔出去的药罐子,抠了些药膏出来:“上点药吧……”林逸秋恨得咬牙切齿。
“脸上刚长好的嫩皮都裂了……”还是将手上的药膏给林逸秋抹上,细细地涂开了,又好象是因为自己的这番示好的举动心有不甘,指上失了些力度,按得林逸秋一阵生疼。
“山儿。”林逸秋低唤。
陆远山只是在鼻间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我真的想你了。”
第三十一章:谁的顾虑
栾一锦听到动静过来查看时,正见到陆远山正“柔情蜜意”地背对了门给林逸秋上药,半弯着腰,整个人向前倾,林逸秋闭了眼睛安静地坐在床沿。
不由得心里一阵起伏,悄悄掩上门出去。
林逸秋一动不动地任陆远山像抹脂粉似的将药膏均匀地涂在脸上,清清凉凉的,将整个心都抹得舒坦下来。
“赤花马,青竹酒,春风一夜醉风流,双飞翼,妄相求,心结草庐盼相就。”林逸秋揽着陆远山的肩,低低地念,一字一字,缠绵徘徊在两人之间。
陆远山忽然抬头,对着林逸秋笑:“无人处,独沉游,相见相别不相就,今朝醉,昨日久,他日可否恩怨休?”却是拿前些日江上的低唱回了林逸秋。
相见相别不相就,相见可以,相别也容易,却是不肯相就,而如今的恩怨尚且没休,如何相就?
林逸秋听完心中大恸,搂紧了陆远山:“血债我确实无法填还。山儿,是我痴心妄想了……”林逸秋心里明白,背负着十八年前那场故事的人,远不止他一个,陆远山也是身负了青家恩义和血仇的人,所以即便是结义了,也依然无法有信任,能不相互追杀,已然是胸襟宽阔,何能求那些痴心的东西?
陆远山倒不说话了,也坐到了床边,任林逸秋搂着,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姜睢崖一等陆远山“病愈”,便设下大宴,说是为了庆贺林逸秋大难不死兄弟相认。
席设花厅,正值五月繁花盛放的季节,亭台水榭中游荡着沁人的芳香。
“栾少侠年少有为,一表人才,君子端方,稳如山岳,远山韶秀灵动,如谪仙下凡,各有各的风度各有各的美妙,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侠士。”姜睢崖的话虽然是在夸这两人都是不同类型的极至典范,却处处透着暧昧,说的时候微含了眼带过三人的脸。
林逸秋正坐在陆远山身边,偏头看了一眼,却只看见陆远山专心致志地挟了一筷子雁舌含在嘴里,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栾一锦虽也未露喜色,却在那一饮而尽的酒中泄露了心事。
林逸秋的情绪也不太高,默默地抿了一小口酒。
姜睢崖却不肯放过林逸秋,提了酒壶走到林逸秋身边:“殿下东山再起,追随先帝爷,救国家危难之中,侠义心胸令人敬佩!不知殿下究竟为哪个歹人所伤,竟毁了容貌……可惜当初的‘南林北山’绝世丰姿,如今却只留北山独美,姜某定要寻访天下名医为殿下治伤。”
姜睢崖来回踱了两步,不知不觉之间到了陆远山面前,筛下半杯酒:“刚刚得知冷大侠不幸雪山遇难,这消息一旦放出必将震惊武林,恐怕心怀叵测之人又要有所动作,还是能瞒多久瞒多久吧。远山还要节哀,莫再像前两日般伤了身子才好。”
陆远山并不置可否,缓缓举了杯,轻抿过喉,一翻手,涓滴不剩,眼角往林逸秋的方向瞟了一眼。
互相都知道对方的一些底细,却又互相都不说破,这种游戏,很有意思,姜睢崖显然也这么认为,给栾一锦添酒的时候,不无居心地说了一句:“到底是兄弟情深,远山这病来得快,去得也真快。”
栾一锦心里虽明白陆远山那病是装出来的,却也着实为着这个“痊愈”的时机纠结了半天。
一顿无滋无味的晚宴,吃得四个人各有各的心事,脸上偏偏还都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晚上怎么睡,一直是个问题,姜睢崖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那一方小院统共也就五间房,丫鬟婆子倒占了一间,粗使小厮又占了一间,林逸秋来了之后把原先堆放些无用文书的房间也收拾了,安置下一张床,也是和栾一锦先前住的那间里一模一样布置了。
“远山体弱,必得一人照应,寒宅浅陋,姜某惭愧。”姜睢崖甚至都懒得找借口,看好戏还是挑拨离间,陆远山已经无暇去想。
林逸秋没有为难陆远山,说是自己已经在客栈住下,所有行李衣服都在那里,来回取送也不方便,倒不如让陆远山住了新腾出来的那间房。
栾一锦虽有些许失落,却也还算高兴,毕竟陆远山没有选择去跟林逸秋同房。
落寞的背影,拖在夜色中,纵然轻功了得,也依然有些苍凉。
一个人的洞天阁,有些冷。
林逸秋自然是辗转难眠,翻来覆去多少遍还是心绪烦乱。
陆远山发现有人潜入房间不是偶然,夜夜浅眠,虽不是防的栾一锦轻薄,却也已经成了住在这里的一个习惯,迅速在那推门的一瞬间揉了易容散在脸上,小心匀了呼吸防备着。
枕下就是战韬剑,陆远山一直喜欢面朝床里背向门的睡姿,虽暴露了后心,却也隐藏了手腕上的动作。
极轻的步履走近,不像是栾一锦,同住四天,栾一锦夜夜起身续点檀香驱蚊,那特有的步履之声已是熟悉万分,更何况栾一锦虽极愿意亲近也不致这般无礼。
就在那人将要走到床边的时候,陆远山忽然一个转身,战韬剑已然出鞘,直指咽喉而去。
“你!?”
“你还没睡?”
两人都微微吃了一惊。
还是林逸秋先反应过来,走过去坐在床边:“睡不着,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倒是惊着你了。”略略红了红脸,生命中仅有的两次不请自入都与陆远山相关,且又都被人撞破,只得老着脸皮装镇定。
“哥哥可是有心事?”陆远山被林逸秋这么一闹也睡意全无,干脆起身坐到林逸秋身边。
月色正是明亮的时刻,透过窗格,烙下一个又一个的光斑,亮亮地排列在地上,一直延伸到两人的脚边。
“都后半夜了……”林逸秋轻轻地谓叹,“山儿还是躺下歇息吧,免得明日起来没精神。”
陆远山想了一会儿,才又躺回去,扯了薄衾盖好,方才说:“哥哥也一起躺会儿吧,没几个时辰天就亮了,身子要紧。”
林逸秋身子一僵,像是呆了一下,接着轻笑:“山儿不怕我又起执念?”笑声低沉沙哑,却很好听,藏在嗓子眼里的开心流淌得满屋子都是。
陆远山翻了个身,颇有些着恼了的意思。
陆远山既已痊愈,也不好再继续在姜宅赖着,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就拉了栾一锦去向姜濉崖告辞。
姜濉崖假惺惺地挽留了一番,当然无果。
“天心,都办好了吗?”出了姜宅,陆远山就当着栾一锦和林逸秋的面问卫天心,一点也没有避讳的意思。
卫天心也实在,立刻躬身回答:“都已妥帖,请少主示下。”
“很好。通知天忠,余下的事让他继续差办,我们……”陆远山说着看向林逸秋,“我们先去论剑坛吧,天义也该有消息了。”
早上刚被姜濉崖取笑了一番,明明是一个人进去的,最后竟出来两个人,除了林逸秋和笑得开怀的姜濉崖,其他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卫天心离去之后,三人显得尤其尴尬。
陆远山只好谁都不搭理,一个人骑了墨骓跑在前面。
“山儿对你特别依恋。”栾一锦的笑相当宽厚,自然而然地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连林逸秋也感受到了那种善意。
“逸秋生长于山野,自幼疏于管教,栾师兄胸怀宽阔,逸秋自愧不如。”长揖一礼,却是句真心的话,林逸秋又何尝不清楚栾一锦这句话里隐隐含着的意思?
栾一锦不免有些意外,赶紧伸手扶了:“你我均是相仿年纪,何必如此多礼,本来横刀的,便是我这个不速之客,山儿聪敏灵秀,本就不是我等凡物能拘束得住的,他对你,可能有不少误会和芥蒂,若是你无法消除,那我自然不会客气,若你能消除,我不客气也没用你只需记得,我一直会是你的劲敌便好。”
栾一锦的洒脱让林逸秋不得不折服:玄天观的掌教大弟子果然不是一般人,平日里的韬光养晦大智若愚,根本就是他那道家的大智慧,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豁达和对人情的洞察,实在是非一般人所能想像。
林逸秋深深地望了栾一锦一眼,脸上一片凄然。
对陆远山放不了手却又必须放手,对栾一锦该存戒备却又无论如何无法真的用一个纯粹的情敌眼光来看,心中的矛盾仿佛要撕裂林逸秋。
明明该是相互倾心的两个人,却偏偏中间又间隔了血仇,就算陆远山不是青家亲子,可冷山君呢?那一掌后,陷落的可是陆远山新认的嫡亲哥哥。
而自己一直隐隐期待不敢面对的,其实不也正是陆远山是青家人这个事实吗?从临江峰上就在潜意识里开始给自己暗示,就算最后陆远山亲口印证了自己当初强行压下的猜测,不还是依然震惊了,不愿意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