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著,一把推开白羽摘,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门。白羽摘急忙追了出去,看到他在所有人吃惊和恐惧的目光中,一步一摇地走下楼梯,抱起了一颗和尸身分离的头颅。
“黄公子,你……”
白羽摘几步跑下楼梯,却见烛火中,黄轻寒闭上双眼,温柔地将那头颅拥在怀里,轻轻笑著:“子桥,我就知道你是不会离开我的。”
嗤的,烧了整夜的蜡烛终於燃尽最後一滴眼泪。
尘归尘,土归土。
真水无香【修改】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维以不永怀,维以不永伤
黄轻寒幸福地傻笑著将人头放在楼梯上,又自怀里取出一把梳子,一遍遍为那颗人头梳头发,通开它被血污粘连在一起的发丝。
挽起一个发髻,他痴望著人头,满心爱恋地念叨著:“真乖。”
白羽摘不忍再看,把视线扭了开。身旁的墨云翻在为他包扎肩头的伤口,布条在他指尖穿梭,一圈又一圈,似是没有尽头。
他的眼并不看白羽摘,只是淡淡地问:“蓝子桥并不是被抓了走这麽简单吧?”
白羽摘一怔,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回答。
墨云翻抬起手,捂住了他刚要张开的嘴:“……你也不用回答了。我怕你回答了,我也会……”
我也会如何,却再也说不出口。
白羽摘垂了眼帘,泪水顺著面颊落下,滑过他的指缝。
不远处的黄轻寒拿了块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馒头,送到人头面前,痴痴的说:“饿了吧?该吃饭了。”
“真傻。”墨云翻闷声说著。
“是啊,真傻,他明明听不到。”白羽摘拿下了捂住自己嘴的手,“……不过,我却有点羡慕。”
墨云翻瞥了他一眼:“我们去苗疆吧。”
“好。”白羽摘顺从的点头。
“之後的路只怕更艰险,你的血若用的多了,是否会危机生命?”
白羽摘沈默了一下,然後点头:“血枯而亡,或许吧。”
布条在肩头打了个结。
“说起来,我曾听说托生活佛的血可以让死人复活。”
扑哧。
白羽摘笑出来:“……怎麽可能。若真是这样,岂非人人都不会死了?”
“不过我却听说过一种让死人复活的方法。”
白羽摘睁大眼:“真的?”
“只要以身饲蛊,同过交合,吸取一千个男人的精血,然後将全身血脉渡给已死之人,就能起死回生。”墨云翻的声音很沈,“当然,代价是养蛊人的生命。”
白羽摘没有说话。
“这世界上,又有谁肯用自己的命去换另一个人的命呢?所以我不信。”
他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了几句,墨云翻看了眼天色,估摸著就要天亮了,便站起身吩咐:“我去收拾行李,你看好姓黄的,一会儿咱们就出马。”
“好,你去吧。”
白羽摘坐到楼梯上,弯起手指,顺著黄轻寒颊边的长发一梳而下。他双手抱膝,将头埋入了手臂中。
当年那老僧为他相面,说他命里有劫,若想一生平安,便要剃度修行,永绝情爱。
往事如飞,一一在脑中闪过。那旧日记忆里的日喀则终年白雪皑皑,阳光灿烂,雄鹰盘旋,五色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虽然离开了,却终是有一天要回去。
他默默流著眼泪,背後却忽然一凉,殷红的血顷刻间顺著脊背流了出来,染红了白衣。
像是照在雪莲上的一缕红霞。
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双手握著菜刀站在他身後,菜刀上染著血。她眼神空洞,轻声呢喃著:“我听到了,你的血可以让人复活,可以让人复活……”
捂著腰後的伤口,白羽摘望著她,女人目光凄凉,如垂死的鸟。
其他的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骚乱,人们混沌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希望的光芒:“他的血可以让死人复活……”
那女子几步奔到一具尸体旁,将刀上的血抹了上去,然而,那尸体仍旧是冰冷的。
“……为什麽?”
女子囔囔著。
突然转头:“我知道了,一定是用的血不够。”
她说著,扑了回来,一把抓住白羽摘的头发,把他提到那尸体的身前。白羽摘如同泥塑一样睁著眼睛,没有丝毫反抗,任那女子将他的伤口对准尸体的嘴。
血水流了出来,落在尸体的脸上、嘴里,染红尸体最後一块原色的皮肤。
但这尸体仍旧没有复苏的迹象。
黄轻寒抱著人头走来,手掌在白羽摘的血水里沾了一下,用舌头舔了一口,皱眉道:“腥的,不好吃。”
是啊,怎麽可能好吃。
这毕竟只是血啊。
“为什麽……?为什麽还是不能复活?”女子默念著。
“或许是血洒的不够多?”有人问著。
“你家的人活不了了!我家的还要复活呢!你把这小子给我!”有人大声叫著。
白羽摘默默地听著看著,任凭他们把自己的血涂的满处都是,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就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所有人的表情都被放大、夸张、扭曲。
虚假得如同真实。
抓著白羽摘头发的手缓缓松开,那女子跪倒在地,捂住了脸,泪水簌簌落下。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不能复活?……你叫我肚里的孩子怎麽办?”
白羽摘强撑起身体,爬到女子的身边,手指为她抹去眼角的泪。血水在他身後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红的刺眼。
他说:“孩子的爹姓什麽?”
“……司,司徒。”
“姑娘,你若不嫌弃,以後,以後就让我当他的干爹吧……”
那女子只是低声的抽泣。
很长很长时间。
墨云翻从楼上走下来,看到就是这样的一副情景。
所有的人都沈默无言,而白羽摘则靠在楼梯的栏杆上,苦涩地笑著,如同佛经中看透俗世苦难的释迦古佛。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见他走到面前,白羽摘伸出手,墨云翻一把握住了。
“这下你确定了吧?我的血,并不能让人复活。”
墨云翻握著他的手:“你……”
白羽摘笑了笑,将另一只手也握了上去,牢牢的包住墨云翻冰冷的手。
“没关系,其实我也想知道,我这个什麽小活佛,是不是真的可以给大家带去快乐……”
墨云翻一把将他搂入怀中,紧紧的,再不说一句话。
隔著衣服另一人的砰砰心跳传来,活著,也有温度,让人喜悦。明明是一次又一次被利用,但根本没有办法恨他。甚至,在心头还涌起了小小感动。
深吸了一口气,白羽摘轻轻推开他,有些困扰的口气:“帮我包扎一下吧,我一个人做不到。”
墨云翻盯著他看了很久,低声说:“好。可能有点疼,你忍著点。”虽然声音仍旧冰冷,但这样温柔地叮嘱,对他来说,已是比登天还要难得。
用了些伤药,墨云翻原想扯白羽摘的衣服,可目光与他目光一对,终究还是在自己的内袍上撕了些布头。
又是一圈一圈的缠绕上去,这一次,缠到了尽头。
白羽摘望了他一眼,见他头顶漆黑的发顺著肩头盘旋而下,心头酸痛如绞。
“云翻……”他轻轻唤了一声。
墨云翻手中动作停了下来。
白羽摘伸出手,为他拨开长长的额发:“总有一天……我会想办法为你拔了那情蛊,白羽摘说到,一定做到。”
墨云翻没有回答。
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白羽摘的眼皮渐渐闭合在一起:“所以,你不要再说自己冷血无情了。”
怀里搂住了昏过去的白羽摘,墨云翻头一偏,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望著掌中的血,他有了一瞬间失神。
天边的光芒又一次跃出大地,在清冷的早晨跳跃不停。远处有人家点起了第一缕炊烟,在风中缭绕盘旋,直到在高高的云层中散去。
白羽摘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墨云翻有些冷漠的双眸,以及放在眼前的一碗肉粥。
“我找掌柜要的,”他说,“喝吧。”
语气是不容拒绝的。
白羽摘接过了碗,抿了一口,就放下了。他看看四周,没有看到黄轻寒,心里一跳:“黄公子呢?”
墨云翻看著他,没有回答。
想到之前的事情,心头越发不安:“他没事儿吧?”
“他没死,就在隔壁抱著他的蓝子桥甜蜜呢,”墨云翻一把把碗从他手里抽走,“不喝我就帮你倒了。”
白羽摘急忙跳起身来,双手按住那碗:“不,你别拿走。”
之前的失血让他微微摇晃了一下,原本打算转身离开的墨云翻也停住了脚步。
等头晕的症状稍稍恢复,白羽摘把那碗粥从他手里抽了回来,嘴唇边有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他垂下头:“你虽然很凶,但你是真的关心我,我知道的。”
原本一肚子烦躁的墨云翻忽然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负气感。
同之前日渐憔悴的黄公子不同,现在的黄轻寒,显然是幸福的。
他怀中抱著一颗人头,白羽摘在他身後站定,默默地看著他为他梳头擦脸。对他来说,这就是他最爱的蓝三。客栈里仅存的几个无辜客人,连看都不敢看他,不过这又如何呢?自从他们分套断袖被赶出家门後,视他们为异类的嘲弄眼光已经太多太多了。
“如果这是命中注定的罪,也是幸福的罪吧。”
他转过头问墨云翻。
墨云翻背过身,并不回答。
张开手,刺眼的阳光透过手心,命运的纹路被日光染红。
下一瞬,白光跳跃,手掌已被墨云翻的掌中的刀划了一道伤口,血水渗了出来,刀上的寒气阴冷刺骨。
白羽摘吓了一跳,他不解地望著墨云翻。
“什麽命数,无非是怪力乱神,只要一刀就可以割破了。”墨云翻冷漠地说著,还刀入鞘,将一个包裹丢给他,“再磨磨蹭蹭的,我就一个人去苗疆了。”
他有些不一样了。
白羽摘捂著掌心,蓦然想。
当天晌午出发,夜里再一次被迫夜宿。
赶路的人奔波了一日,有火,有食物,心头就会觉得有无限暖意。火焰是明红色的,獐子烤得香喷喷的,三个人分著吃了,厚实的油脂粘了白羽摘一嘴,用手背擦都擦不掉。
自然换来墨云翻冷冷的一瞪。
尴尬地抓了抓头,却不小心把更多的油擦到头发上。
墨云翻周身的气息立刻又冷了三分,虽然风餐露宿,可也得烧水洗脸不是?於是在他杀人的目光下,白羽摘把竹子劈开,灌上水,架在火上烤热,再用来洗漱。
“明天找个人家,把姓黄的留下。”
啃著獐子的冬天停在半空,半张的嘴里还叼著一块烤肉,那模样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墨云翻皱著眉重申:“难道你要带著个傻子去闯墓地?!”
篝火劈里啪啦地响著,映著白羽摘的脸,他沈默了很久,终於说:“你说的对。”
黄轻寒怀抱人头围绕篝火走过来,又走过去,火光把他的脸烤得粉嫩嫩,好像盛夏里一颗饱含里蜜汁的桃子。
“怎麽了?”
“子桥说他冷。”黄轻寒把人头把人头捧到白羽摘的耳边,火光映著他黑白分明的眼,“你听,子桥在说话呢,他说他很冷,很黑,很寂寞,想有人来陪他。”
啪。
篝火里的木炭发出爆裂声。
在白羽摘沈默著,无法回答,黄轻寒已抱了人头走开,他自言自语:“我有办法了,把火烧旺点就好了。”
边念叨著,边解开了旅行的包裹,白羽摘还来不及阻止,他已把包裹里的东西囫囵个儿一起丢进火里。
嗤──
火光在这一瞬间烧的更旺。
几件衣服,三四个馒头,和……一只玉箫。
白羽摘愣在当场。
黄轻寒抱著人头,兴奋地转圈圈,仿佛就这一刻全世界都只属於他:“现在暖和了,暖和了呢……”
白羽摘愣了许久,然後合上双眼,沈默地坐了下去。
火如红莲,贪婪的啃噬著火焰内的祭品,玉箫在火焰里安静地躺著,被炭火一烧,外表蒙上了一层焦黑。
墨云翻在一旁看著他,冷声道:“焚琴煮鹤,你们一个两个都很潇洒啊。”
“……这箫既不用来吹,也和烧火的木炭没什麽区别。”
“多情便是无情,也罢。”
“多情便是无情……”白羽摘怔了怔,低声默念了三遍,才苦笑,“这多情二字,其实只值五两银子。”
墨云翻抬眼,若有若无地瞥了下他,沈默了片刻,又冲他勾了勾手指,白羽摘立刻听话的走过去跪好。
手被拉开,麽指上套了枚玳瑁扳指。
“前朝贵族用过的货,它值一百个多情。”
他动了动手指,又扭了扭麽指上的扳指。龟类骨质套在手指上,浓黑如夜,这让穿习惯了白色的小活佛微微有些不适应。
墨云翻皱了皱眉头。
“不要便还我。”
“……我想要。”白羽摘急忙把手放在身後。
“随便你。”白了他一眼,墨云翻便把头扭到一边,不再理他了。
坐在一旁烤火的黄轻寒听著他们的一句接一句,哧哧的笑著,手指捏住从人头嘴里爬出的一条小肉虫,嚼了嚼吞下肚。
这一夜,不知道究竟他们睡了多久。
或许除了黄公子外,其他两个根本都无法入睡吧。
到了下一个村落,寻了一个老实人家,散了些银子。
虽然腐烂的人头著实恐怖,但是有银子的诱惑,主人家还是勉强答应帮忙照顾黄轻寒几天,白羽摘将他安顿完毕,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不料左腿刚迈出,衣角便被抓住了。
黄轻寒怀抱人头,眼睛里噙著泪水:“你们要去哪里?”
“去找蓝三,也去找金莲裳。”
“你要抛弃我?”
白羽摘无法开口。
墨云翻站在门外,狠狠地瞪著他,只说了三个字:“白羽摘。”
然而他的尾音还没落完,白羽摘的腰就被黄轻寒搂住了:“子桥,别离开我,我等了那麽久才等到跟你在一起,就算是死,我也再不要孤单单一个人了……”
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落在他的背脊上。
那个如腊梅花一样不可玷污的温文公子,何曾有过这样落魄软弱的时候。
白羽摘沈默了很久,慢慢的,把手放在黄轻寒的肩膀上。他抬起了头,向那主人家说:“抱歉了,我还是想带著他跟我们一起上路。”
主人家手握银子,一时笑得有些勉强。门外的墨云翻则是一甩袖子,扭头就走。
这一路南下,墨云翻再也没张过一次口,吐过一个字。
白羽摘知道,是他自己破坏了他们两个人刚刚建立起来的彼此信任。
夜里露宿时找了一泉瀑布,墨云翻先去洗了,等他回来後,正好看到白羽摘烤好了野味,他连看都懒得看他,直接从他身边走到篝火边。白羽摘恼了自己,不敢多说,只叫上黄轻寒也去洗。
泉水很冷,刚伸腿进去,就冻得一个哆嗦。
黄轻寒抱著人头却玩得开心,月光洒在他身上,他捧起泉水,浇在人头的头发上,幸福得蹭著人头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