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怎会知道?”
“你不觉得这其中蹊跷?”洪煜扭头看着身边的人,风鼓里他宽大的袖,细瘦的手腕低垂着。
“太子需要有武将扶持,龚大人自是要尽心竭力替他找门路。”知秋说得极为隐晦,说了等于没说。
洪煜轻轻皱眉,思忖了好半天,才说:“知秋,你可有什么事,瞒着朕?”
知秋抬起眼,洪煜被那双眼刺得心头一痛。这一冬,他病得厉害,纵使如今恢复了些,依旧不如之前那么轻盈,眉目间,总笼罩着沉重。只见他暗暗地,似乎叹了口气,终是缓缓开口:“臣……觉得,活得艰难困顿,时有厌倦。”
这一句话,让洪煜心头本来盘旋不去的问题,突地散了个于净。他情不自禁伸手握住知秋的腕,朝自己怀里拉一把,知秋近了两步,与他咫尺地站着:“你才多大?正是年轻好韶华,怎竟有如此颓废的想法?”
知秋舒口气,似乎鼓励自己般振作了一下:“迂傻之人就是这样了!臣偶尔也忍不住嗤笑自己。”
洪煜大手温柔抚过他的脸庞,面带困惑地说:“有时候,朕觉得你这些年变了不少,可有时候,又觉得你依旧是那个少年,骑在马上,轻飘飘地来到朕的身边,一点都没变化。那年你多大?”
“十八。”知秋回答。
“十八……”洪煜语重心长地重复,“朕偶尔会想,若当年没有把你留下来,你如今会不会活得更逍遥自在。可朕不能后悔,人生在世,谁能无憾?哪怕真是犯了错,朕也能在将来,生生将它改正过来!”
知秋觉察到某些细不可闻的蛛丝马迹,在他心头,浅浅地,弥漫而去。
通常洪煜下了朝,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的时候,都会叫上知秋。这日却下了旨意,让他不必过去。快要午饭时间,又有人传信过来,让他去御花园的水亭里等,说在那里设了午宴。知秋连忙更衣,独自一人朝那里去了。
他平日不太与百官接触,天子设宴的事,他自是没法躲避,但近来洪煜好清静,倒是少有铺张宴请的时候,今日不知何来的兴致。可是到了水亭,周围很安静,连等候的三两个奴才见他来了,也远远撤了。知秋觉得好生奇特,桌上放的果食酒盏,他也没有动上一动。
不一会儿功夫,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愣了,从翠绿花径上走来的,正是他大哥叶文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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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文治也吃了一惊,他对这场偶遇显然也是没有丝毫的准备。自从不堪的那次以后,俩人是有半年没有见过,知秋没什么大变化,脸色倒是恢复得不错,在温煦阳光里,有了些血色,见到他,迟疑了片刻,放缓容颜,叫了他声大哥。吴越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给他俩请了俺,说:“万岁爷一时有事抽不开身,将军与公子漫谈。”说着,随行伺候的小太监上了酒饭,两人不好推辞,只得尴尬地坐下。
知秋明白这是洪煜不想看自己左右为难,故意撮合他们和解,但文治心里对这番好意,又另有理解。洪煜要想打听自己的事,最稳妥最直接的途径,就是通过知秋,而这半年来,他们是连见都没有见过的,洪煜这是想重新铺回这条路而已,并不见得是什么好心。
可是,文治确实不想再这么冷落下去,那次莽撞的侵犯,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直面知秋。每每想起,悔恨难当,不能自己。所以沉默地吃了会儿,两人心思都不在上面,味同嚼蜡。他索性说:“改日我让人来接你,回我那小住如何?”
知秋抬头看他,目光相撞,见他眼中神色,便明白,这是有事要说,芥蒂始终都在两人似乎都无法如以前那般坦诚相待。
临别时,起风了,文治站在知秋面前,几番欲语还休,终是短短说了句“保重”,举步离去。知秋站在水亭里,侧头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随风起伏的花茎深处。他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嘴角现出一丝淡不可视的苦笑。
几日后,洪煜晚膳后过来知秋的院子,与他秉烛夜谈,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并没提起他与文治的会面。春夜犹寒,两人接着月光喝了些薄酒暖身,然后靠在一起,坐在院里的竹塌上,安静静地呆了大半个晚上,直到月亮西移,花间上了露水,知秋恍惚睡着,醒来身上盖着厚裳,身边却不知何时。早已空了。
叶文治来接知秋,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这一个月里,知秋屡屡觉得周围似有异样,又无法确切指出来。他向来敏感,只当自己想得过多,杯弓蛇影了。到了叶文治府上,鲁远峰亲自在门口等他,并将它送到书房,在外头不远处,亲自守着,知秋更觉警惕,进了门,文治在里面端坐着等候。
“他最近对你怎样?”文治将新倒的茶推到他面前,问道。
“还那样儿,没有特别变化。”知秋低头说,他始终无法再大哥面前从容地说起自己和洪煜的感情,“大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事情可能不太好,”文治迟疑地说,“此事极有可能走露了风声,皇上怕是要有行动。”
知秋的手指头僵硬在茶杯边缘:“是龚放吗?”
“还无法确定的事,只能说现在局势很乱,”文治犹豫再三,对他说,“你不要回宫了,太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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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呢?“知秋低声琢磨着,”他对姐姐还是很体贴。“
‘那是要把她推得高高的,再摔下去。逢春当初既然下得了手,她跟皇上之间早就没什么感情可言。皇上不是傻瓜,这事恐怕他早有看透,装糊涂罢了。“
“凡是从长计议吧!”知秋说,“我总得回去,否则他便要疑心。”
文治本来是有心将知秋送去西北,那里有他私留的驻军。可若是要送走他,确实会惊动很多人,叶家如今枝繁叶茂,眼目极多,要想每个人都盯住,也不是那么容易。叶文治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
“你真的觉得事情败露,他舍不得动你?”知秋离去前,文治忍不住问他。
知秋波澜不惊,规矩地束手站在他面前,沉静地说:“舍得,怎会不舍?”
他没有多说,转身离去。
知秋想过主动与洪煜承认了,或许他不会那么迁怒。可是,他没有把握,洪煜会对他的身世会做何反映,若真的火起来,叶家反倒是连自保的时间都没有。所以,他无法坦白。大哥的两个儿子,如今也不小了,知秋想,即便救不了整个叶家,大哥的骨血也是要保下来的。
所以,当洪煜拿太子的人提出选文治儿子做太子伴读的事情,来征询意见的时候,知秋直言不讳:“那不是自找苦吃吗?”
“哦?此话怎讲?”
“我那两个侄子,也是给姐姐惯得不象话,身上总有世家公子的娇纵。若与太子相处,一言不和,那不是要捅大娄子?”
“你这是袒护你侄子,还是太子哪?“洪煜若有所思地笑眼看着他。
知秋不答,反倒转移话题:“大哥对他俩很是严厉的,只是他事务繁忙,以前又常年在外,都是给家里人宠坏了。倒是想把他们送得离家远些,交给有学识的人,好好栽培。“
“你家很愿意把子孙往外送呢!你当年不就是给送去云根山上静休?十八岁才准下山的。“
‘府里环境优越,容易宠坏孩子。“
知秋顺理成章地将这事与洪煜报备了,太子的人也不敢再提接文治儿子进宫伴读。回宫以后,知秋将这事前后想了想,大哥所谓的暴露,未必是指自己的身世,大哥肯定是用什么把柄节制了龚放,他未必敢这么早揭露自己的身世,况且,现在冯世渊地位提升很快,他与太子又不怎么太对付,龚放仍然需要叶家。那么,被洪煜洞悉觉察到的,估计是姐姐下毒的事。
果然不出两月,怀到四个月身孕的叶逢春突然小产了。知秋选了合适的日子过去看她,逢春脸色憔悴,竟似突然间老了十岁。她不傻,这孩子掉得莫名其妙,甚至小产后,身子更虚,竟是觉处自已风烛残年.她最近洪汐见得也少了,说是洪煜经常要接过去,不准她过去看的.
"我见得到,"知秋安慰她,"皇上对他很好,经常亲自教诲,在皇子里也是少有的恩宠."
逢春现在对知秋几乎是恨之入骨的,不知他用什么手段说服了大哥,在关键时刻送解药,救了皇上,破坏了她的计划.如今的局面乱作一团,难道让整个叶家做他的陪葬品吗?内心的愤怒,激的她咳嗽不止,碍着有奴才在,也不能过于明显,只是在知秋扶她的时候,狠抓住他的手,指甲插进他手掌的肉里,那是她深刻的记恨, 她眼里短暂闪过的埋怨,让知秋不寒而栗,连手心的疼痛也难以顾及.
这日,知秋独步到洪煜书房,守在门前的市朗忠,他便明白里面是重要的人.果然,朗忠见他来了,迎了过来,说:"三公子,万岁爷在里头见客呢,不方便."
书房旁边有个暖阁,一般洪煜不方便见他的时候,他就在那里等,不必风吹日晒的.于是知秋迈步就要过去,却给朗忠拦住了:"万岁爷留了话儿,说您来的话,先回去等,万岁爷这里一完事儿,就去找您!"
"哦,知秋明白,有劳公公了."他有些尴尬地退回来,心里不禁琢磨着,书房里是什么人,顶多就是冯世渊罢了,偶尔他们谈话,洪煜是让知秋回避的.可象如今这般,竟是连靠近都不准,倒是稀奇了,不禁让知秋心里生疑.
他原路返回,都在盘算着,也许应该再与大哥碰个面,看看朝廷上局势如何.回到院子里,唐顺儿正等在门口,忙不迭地对他说:"您总算回来了,公子,太子在里头等您呢!"
知秋本就愁绪万千,这样一来更是心里发堵,便觉得头脑轰然一涨.他进了屋,太子正背手站在他的书桌前,看着他早上写的一幅字.他这两年长的很快,已经是副成人体格,继承了洪煜挺拔的外形.
"臣叶知秋,给太子殿下请安."
太子闻声回头看着他,露出一抹笑意:"起来吧!你无官无职,凭什么称臣?无名无份,在这后宫又住的比谁都逍遥自在."说着他坐了下来,挥手示意知秋也坐, 言语虽然依旧不厚道,但却又跟小时候的刻薄不同:"你说你,知书达理,却净干这没规矩的事儿;冰雪聪明,碰上父皇,却比谁都糊涂."
太子已经摸出知秋的个性,这人不是告状之人,想自己小时候误会他,打他,报复他,如今自己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你怎的不说话?你不向来都伶牙俐齿的?"
"太子所言,句句是实,知秋没什么好反驳的."
知秋如此公然自嘲,倒是塞住了太子的嘴,无言以对,愣了半天才说:“我早就说你是个自找苦吃的人!”
太子说着话,紧紧地盯着他看,这几年,这人时不时便传出病得下不了地,可每每这么近近地瞅他,又似乎没什么变化,竟是还是几年前,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模样。有次偶见他跟父皇在御花园把酒言欢,笑得纯净张扬,竟是要将人的心肝魂魄都给收走了!
“知秋善于苦中作乐,不知太子此行所为何事?”他开门见山,不想再与太子有任何纠缠。
“我来卖你个人情,”太子悠然自得地说,“你定是很想知道今日御书房里,父皇见的是谁?我告诉你,不仅是冯世渊,还有他刚从边关回来的密探使节。”
知秋不言,心中盘算着太子知情多少。
太子却笑了:“你别装哑巴,扮糊涂,你大哥在边疆私设驻军的事,瞒不了多久,你最好趁父皇愤而下旨之前,去求他放过你们吧!这圣旨一下,那可是说什么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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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里空无一人,倒是旁边角室里传出低低的说话声.
"多少?"洪煜惊讶追问.
冯世渊伸掌示意.洪煜不禁摇头:"怎么可能?朕当初让他留兵五千而已,这些年军饷何来?"
"军饷发放,本就是叶家人在主管,何况江南首富封家与叶家过从甚密,叶家这些年来所积颇丰,堪称富可敌国."冯世渊娓娓道来,"不仅如此,叶将军勒令留守之人,很有些治理地方的能耐,这些年叶家曾上书,已战争重创,休养生息为名,裁去边疆各郡的税收,实则这两年风调雨顺,年年丰收呢!"
"朕早知叶家野心勃勃,却没想到他们如此明目张胆."
洪煜闭目沉思,滋事体大,若打草惊蛇,反倒不好收拾,自己万不能为了一时痛快,乱了大局.凡事都有利弊,叶家如今枝繁叶茂,体系甚多,叶文治也实难掌控,若加以利用,叶氏分崩离析是早晚的事.想到此,洪煜不再心烦意乱,况且他举家皆在京城为质,朕怕他何?
这一瞬间,知秋与他提过的送文治二子远去求学之事跳将出来,洪煜连忙问道:"叶文治的两个儿子,可还在京城?"
"这个,臣不确定,前些时日是听说要送去求学.叶家老太太也不在府里,说是出城还愿去了."
"好啊,他们倒是开始铺后路了,"洪煜琢磨一阵,吩咐道:"京畿防卫你加紧些,严密监视叶家人的行踪,若有谁离开,先拦下再说!"
"臣遵旨."
"你带来的人和消息,朝廷上可有人知道?"
冯世渊皱眉,诚恳说道:"恕臣直言,朝廷上耳目众多,实难密不透风."
"朕懂你苦衷,"洪煜长叹一声,难以掩忍,遂问他:"你觉得,这些事,知秋知情多少?"
冯世渊为人忠正,耿直回答:"叶将军对三公子甚是维护,未必与他说这些紧要之事,控他焦虑费心.但三公子冰雪聪明,也不会完全蒙昧不知.身为叶家之人,不能选择立场,唯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你对他到算维护了."洪煜说完,让冯世渊走了.如今之际,是要从叶家找出知情的人,他要把叶文治的底细打听清楚,再想对策!"
知秋对洪煜的了解明显高于太子,他深知洪煜并非鲁莽之人,即便发现大哥私设驻军,也不会轻举妄动.只是他对叶家下手,那是早晚的事,在那之前,他会卸掉叶家四肢,以免反抗.既然如此,自己断不能匆匆便去找他,此事若捅破了窗户纸,自己跟洪煜,又要如何面对彼此?
太子都能弄到的消息,想来大哥那里也该有数,只怕他如今已在监视之下,恐难施展拳脚,大张旗鼓地自卫。知秋未进晚饭,在卧室里打坐,借机冥思苦想,越想越觉得叶氏灭门,在所难免。直到外头想起匆忙的脚步声,唐顺儿在门外说:“公子,万岁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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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秋慌忙起来,心中本就焦急,气收得不顺,冲动之间,猛觉得什么在心口顶了下,激痛不止。他扶着案几静站了会儿,直到唐顺儿走进来,问他怎么了,才轻轻摇首,只叫唐顺儿帮他更衣,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