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死前的那一刻,他都没想明白,唯一的感觉就是悲伤。
他那时才知道,他竟然这么舍不得你,他的心在痛。
他觉得你们不会就这么完了,你们下辈子肯定还会纠结在一起,理清那似乎怎么也理不清的债。"
听完"封尘逸"的诉说,段昊戎陷入深深的沉默。眼中再次流露出那遮也遮不住的忧伤,凄迷的叹息声融入萧索的风中,在空中弥散,飘零,在这样的空气中,连呼吸似乎都变得疼痛苦涩起来。
他看着他,幽黑的眼眸深不见底,"他的记忆中只有我吗?"
"封尘逸"想了一想,肯定答道:"只有你。"随即又补充道,"一般只有那种特别深刻的记忆才会在死后还残留在脑中。"
段昊戎闻此展开似喜又似悲的一笑,喃喃道:"封尘逸,你是个白痴,是个白痴......"
枉你流连花间多年,你居然连你自己的感情都不明白。
我也是个白痴,我也在最近才明白自己。
我们两人都是白痴。
这笔债,要怎么算?
二十年后,我们相遇,你不再记得我了。
这笔债,要怎么算?
封尘逸,你回答我。
段昊戎捂上眼,拼命咽下猝然如狂澜般蜂拥而上的苦涩与痛楚。然而,晶莹又冰冷的泪,却透过指间的缝隙,徐徐渗出,淌落,留下透明的痕迹,风干了,却深深刻在心上,形成一道道怎么也好不了的刻骨铭心的伤疤。
"戎......"
一声轻轻的呼唤,触动心底的脆弱。
不要这么叫我,不要用他的身体,他的声音这么叫我,我会,我会......
段昊戎一把紧紧拥住眼前这个冰凉的封尘逸的身体,想将他揉入自己的怀中,捂暖,捂热。拼命让自己感觉,他还活着。
"封尘逸"愣愣地任由他抱着。他不懂男子眼中的那像水一样的东西为何物,不知男子眼中流泻而出的东西叫什么,只觉得看了让人很不舒服,堵在心间难受得紧。他学着封尘逸平日里偶尔叫他的方式唤他,没想到会得到男子这么激烈的反应。
自己只是一只虫而已,虽然比其他虫要聪明百倍,但仍不能理解人类复杂的情感。他只知道执行主人的命令而已。现下主人还没有给自己下达命令杀他,可能主人还在等待时机,找合适的机会下手吧?
抱了他一阵,段昊戎深吸一口气,渐渐松开手来,眼中的悲伤被黑暗隐在深处,顿时清明一片。
段昊戎回复到平日里的威严端重,沉声对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又是只什么虫?"
没想到这个男子对自己的情况一清二楚,心里深深一震。
"我叫梦蝶,是只蝴蝶。"梦蝶,主人经常这么叫自己,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名字吧?
"梦蝶?"段昊戎微微笑道,"很好听的一个名字。"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寒意,感觉有两道目光直直地注视着自己。段昊戎身体微微一僵。
他猛地转过身,视野中似乎闪过一道蓝色的身影,就在不远处,可马上就消失了,就像幻影一样。
他想起昨晚他所见,难道他昨晚看到的,不是眼前这个梦蝶,而是......
段昊戎的心开始狂跳,开始紧张,开始僵硬,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才那转瞬即逝的幻影会不会只是自己的错觉?
不会,绿绮也曾看到那个身影。
他转身对梦蝶说道:"你方才可有看见什么?"
被段昊戎眼中的急迫吓了一跳,稳稳神,梦蝶摇了摇头。
"那你昨晚可有来过我房?"
压迫感太大,梦蝶不禁后退一步,愣愣地点点头。
见梦蝶点头,方才还在身体深处沸腾的热血又渐渐平息下去,段昊戎叹着气,脸上浮上一抹凄婉如残阳般的笑,在风中慢慢撕裂,"原来只是幻觉,我还以为,还以为......他来看我了......"
***
残月如钩,丝丝黑云在凄美的银白前如烟掠过,明暗交替。
雪练寒拥着没有神志的流景在屋中的床上坐下,岳衍宏则站在屋那边的窗边,仰着头,望着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岳衍宏。"雪练寒叫道。
转过头来,"何事?"
"你为何会用封尘逸来对付段昊戎?"封尘逸与段昊戎之间微妙的感情根本不明显,就算是他们本人可能也没弄清楚,想透彻。用封尘逸来对付段昊戎的胜算根本不大,而且岳衍宏乃一聪明人,断不会做那种无利之事,这其中究竟有何玄机?心感蹊跷,百思之后,认为岳衍宏会这么做,只有一种可能......
岳衍宏笑笑,"你的问题真多。你只要管好你那只虫,早点让事情了解,带走你的流景便好。"
雪练寒瞪了他一眼,冷道:"该怎么做,我心里清楚得很。"
朝廷的人就是这么爱故弄玄虚,哼,累不累?不过他也挺可怜,因为他是一个傀儡师,他深知作为一个傀儡师所付出的代价会是什么,比一个虫师更大。只要他操纵一个灵魂,他就会减寿,至少十年以上,或许更严重。因为操纵他人灵魂乃是违反常伦之事,必遭天谴。
"清楚?"岳衍宏此时笑意更加深沉,"有些事,有时候,还是不清楚的好。"
段昊贤,你说是吗?
***
朦胧之中,感觉有人在轻轻地碰触着自己,就像春日里的风,柔和地划过自己的眉,眼,笔,唇,脸,恬静又惬意。
这又是自己的幻觉吗?
究竟是梦,还是......
缓缓睁开眼来,对上一张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的脸,似乎正带着玩味的笑意看着自己,隐隐有几分熟悉之感。迷离魅惑的月光给来人镶了一道浅浅的银边。
撑起身,拉近距离,死死地看着来人,生怕他在下一秒又消失掉,即使是幻影也好,让自己再多看两眼。
连呼吸也快要忘记。
身体紧张得开始僵硬。
唇张了几张,埋在肚中如泉涌的话语梗在喉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隐隐有些作痛。
"封......"
第十六章
看见段昊戎起身,来人脸色有些怔愣地后退一步,旋即换上一个轻佻的笑,"你这是什么表情?跟个活见鬼似的。还是因为太想本大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嗯?"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熟悉的调调,段昊戎一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心跳狂乱不止,连思维都乱了分寸。
这个人,总是在不可思议的时候不可思议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因为他,从来都不是自己计划中的一部分。
"封尘逸......"几乎不可闻的低语不经意间从口中溢出,段昊戎仍然无法消化现下所见。他怕这又是自己的一个幻觉,或是梦一场。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笑笑,"我不是跟个活见鬼似的,我本来就活见鬼了。"不管怎样,只要见到这人,整天紧绷的神经都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浑身酣畅,呼吸轻快得直想笑。
哼了一声,封尘逸抱胸道:"不怕么?"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番,玩味地笑道,"果然有点做皇帝的风范。"
段昊戎却摇了摇头,和他在一起,他不想做皇帝。所以以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从不告诉他自己的身份,怕失去那种轻松的感觉。不过后来他才知道,即使封尘逸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对他的态度依旧不会变。
思及此段昊戎也勾起一邪笑,"你怎么回来了?该不是你采花大盗的臭名都传阴曹地府去了吧?唉,怪不得......我猜阎王肯定不敢要你,怕你把地府里的女子都揽了去,他堂堂阎王就没得混了。"
封尘逸眉毛一挑,拖长声音道:"过奖过奖,你知晓本大爷的魅力便好。还有,不要怪本大爷鸡婆,你毕竟是个当皇帝的,要注意措辞,不要跟本大爷一样吐辞粗俗。"
段昊戎不悦地蹙眉,"哼,我还轮不到你教训。其实当皇帝也没什么好,不过是个可怜的和事老罢了。"
"你说什么?"封尘逸突然提高声音,方才的笑容一敛而去,瞪着段昊戎,"当皇帝不好?还可怜?我不知道是谁曾经对我说过,‘虎还有落平阳的时候,但总有一天会再次崛起。我相信你是个有眼光的人,我也可以保证你绝对不会帮错人',他妈的,老子为了你这句话连命都豁出去了,你现在居然说这种话?很多人想你这个位置还想不来呢!"
段昊戎没想到封尘逸会突然发脾气,不禁怔上一怔,随即凄凉地笑笑,封尘逸就是这样,直截了当,想骂就骂,根本不管他的身份为何。自己贵为九五至尊,什么威严什么高傲在封尘逸眼中都是狗屁。自己却隐隐喜欢着封尘逸对待自己的方式。
"尘逸,你不懂,自从遇上了你......"段昊戎顿了顿,欲言又止。
自从遇上了你,我突然没那么想当皇帝了,我想放开一切,和你一起共踏红尘,闯荡江湖,逍遥一世,管他世间风云变幻,云谲波诡,我只管和你一起潇洒快活,自由自在。那种感觉,比当皇帝好上百倍。
只是封尘逸不明白,当皇帝的滋味。这不能怪他。
"尘逸,你喜欢看我站在高处的样子?"段昊戎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封尘逸愣了愣,随即肯定答道:"喜欢。"
段昊戎笑了,你拼了命也要看我站在高处的样子,我又怎能让你失望?只是这其中好像有什么已经变了,以前费尽心思,使尽千方百计,是为了自己,而现下,是为了他。
"尘逸,过来,让我抱抱你。"段昊戎朝他伸出一只手,轻轻说道,眼眸中透出似水柔情。
封尘逸俊逸的脸上出现一丝难色,眼中透着隐隐的矛盾与痛苦。
"怎么,你不愿意吗?"段昊戎微蹙起眉,墨玉深瞳中流淌着如烟如云的忧伤。
"我......"向来直来直往的封尘逸此时犹豫了,他在从窗外流泻而下的银光中微微颤抖着,就像一片摇曳的枯叶。
"尘逸......"段昊戎再次耐着性子低声呼唤着他,孤单的手仍停留在半空中,等待封尘逸向自己走来。
不忍心再看到段昊戎眼中的忧伤,封尘逸咬咬牙,徐徐走向一脸期待的段昊戎。缓缓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覆在段昊戎的手上。
这次轮到段昊戎惊了,完全没有感觉,尽管两只手的轮廓叠合得那样完美无缺。
就像空气一样。完全没有感觉。
"怎么会这样......"段昊戎睁大了眼,眼中的悲伤与失落刹那间更加甚然,他根本无法感觉他,无法拥抱他。
封尘逸重重叹了一口气,垂下手,穿越过段昊戎的,就像指间漏下的水,连交叉而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封尘逸现下,只不过是缕飘荡的透明的幽魂罢了。
没有实体。
凄然一笑,"你说对了,阎王爷是不要我,他说我尘缘未了,还不该死。只是,我回来的时候,我的身体被别人用去了。我现下已是个没有归宿的孤魂野鬼。"
"我......那时还以为你已经转世了......"
"是该转的,但不巧的是,我刚刚赶去的时候那女人先我一步产下了孩子。"封尘逸无奈地摊摊手。
"那你又该怎么办?不可能就这么没有着落地飘荡吧?"他无法忍受只看得到听得到却无法碰触得到他的感觉。
"七天之后吧,如七天之后有女子在子时生产,我便能顺利转生。"说到这里,封尘逸又挂上玩世不恭的一笑,"你要等着我。我说过,下辈子我变女的,你要娶我,我要当皇后,我要向你慢慢讨债!"
段昊戎也笑了起来,"等你。"
***
花非夜终于放开绿绮。
绿绮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方才他听见主子房中传来说话的声音,以为有什么人潜进主子房中想对主子不利,于是想冲进去,却被花非夜抱住了,捂住了嘴,阻止了自己的行动。
挣扎间,他渐渐听清主子房中传出的声音。
他停下挣扎,惊诧地睁大了眼,那是主子的声音。而且自始至终,都只有主子一人在说话,屋中根本没有其他人的声音!
花非夜在邪魅地笑笑,他耳边轻轻说道:"别去打扰他。"
温热的鼻息喷在耳边,酥麻之感须臾之间传遍全身,身体不听使唤地开始轻颤,开始紧张,开始僵硬。
感觉到怀中人微妙的变化,花非夜笑意更甚,"一会儿红笛来接替你后,你便到我房间来。如果你敢不听我的话......我会要你好看......"
绿绮闷哼一声,微红着脸扭过头不再理会他。
***
耀眼的光芒映亮柔嫩的眼睑,长睫微颤,张开眼,结束前所未有的酣甜的睡梦。
深眸一扫,房中光亮一片,却显得分外空荡,那人的身影已不知在何时消失无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昨晚那个像幻影一般的人,究竟是真是假?只记得和他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已进入安眠。可昨晚的一切又那么真实,那是真实的封尘逸,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都在说明着他就是封尘逸。虽然他现下只是一缕如烟般的幽魂。
封尘逸此时又何在?
听说鬼魂在白日不可出来,只有晚上才能现身,可他昨日在白昼之时明明看见了那一丝转瞬即逝的蓝影。他可以肯定那是封尘逸,但......
段昊戎突然笑了,不想思考了,管他呢!是真如何,是假又如何?这世间的东西,只要相信便存在,不相信便不存在。
他说要七日之后才会走,他一定还会来见自己的吧?
一阵敲门声响起。
段昊戎从床上撑起身,"进来。"
门被打开,阳光透过站在门口的人,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俊逸爽朗,如朝阳般的脸庞,挺拔修长的身形,只要此人不说话,不睁着眼,便和真的封尘逸毫无差别。
"参见皇上。"梦蝶走近他,毕恭毕敬地低头拱手道。
段昊戎讽刺地笑笑,皇上?没人教他吗,在外不能这么叫他,"你叫我主子便可。"
梦蝶却摇了摇头,"你不是我的主子,我的主子只有一人,他给了我他的血,我只听他的话。"
闻此段昊戎脸色立即转阴,他不能用封尘逸的身体,封尘逸的脸,封尘逸的唇,说这种忤逆的话!他捏住他的颈,眼中寒光凛冽,"叫我主子。"
梦蝶困难地呼吸着,眉蹙得很紧,费力地说着,"你不是......我主子......不是......"
"什么?"段昊戎的手收得更紧,冷酷的目光寒如霜雪,"找死!"
气息已虚弱,但梦蝶仍然固执道:"你不是......我......主子......"
段昊戎气怒已极,就想这么掐死他。门外守着的红笛和绿绮见此不禁瑟缩了一下,从没见过主子这么生气,从没见过主子那么冷冽的目光。花非夜说那人虽不是封尘逸,但用的也是封尘逸的身体,他们些许知道封尘逸在主子心目中的分量,再怎么也要手下留点情......况且主子昨日还吩咐对此人不可轻举妄动,留着有用,主子今日怎么就忘了他昨日所说过的话?
主子最近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深不可测了......
他们想着要不要去阻止段昊戎,如果段昊戎再不放手的话,梦蝶就会被他那么活活掐死。
而此时的段昊戎已被愤怒冲昏了头,什么演戏,什么计谋全都抛到九霄云外,梦蝶用封尘逸的声音说着话,就像封尘逸真对自己这么说一样,不准不准!封尘逸不可以说这种话!
"戎......算了吧......"一句轻柔的话在耳边响起,就如一泓清泉流过心间,把段昊戎从悻然狂怒中唤回一些。他微微侧过头,看见一缕半透明的蓝色幽魂飘荡在自己身边,熟悉十分。
"尘逸......"心猛然一动,这人总是这么突然地出现,让自己的心负荷不了这突如其来的狂喜。不觉中,也松下手下的劲。
幽魂痞痞地笑着,"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想必你比我清楚多了吧?况且那只是只虫,什么都不懂,何必跟它计较那么多?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可比宰相大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