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腹说辞不禁烟消云散,纤细的肩膀更是耷拉下来,徐道子猛地觉得自己真的很蠢。转身刚要走,却蓦地觉得脚步滞重好比行走在一片无形的沼泽,他索性停住,回头一看,杨轩嘴角弯弯,眼神纯良地望着他。
徐道子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直勾勾瞪着杨轩。
杨轩招了招手:“小狐狸,来。”
徐道子想了想,却发觉那个名叫九月的美少年瞪视着他。他忽地心生一计,果然走了过去,绯春绯秋气喘吁吁赶到亭子前,踌踌躇躇地张望,根本不敢跟进来。
徐道子一屁股在杨轩身边坐了下来,直接将九月挤到了一边。泼辣的美少年可能从来没有见到如此明目张胆厚颜无耻的“争宠”招数,一时间愣了。
杨轩大笑,直接伸手,将他抱上了膝盖。
九月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然而他自矜身份,不愿与徐道子计较。而且,这个不知道哪个院出来的小小男宠,一脸没品味到了极点的浓妆艳抹,浑身上下是鲜艳华丽的布料,那根本不是他这样的人该穿的衣服,看起来简直荒唐。
他要是和他一般见识,反而失了身份。
他美眸一转,看到了外头慌慌张张的两个小姑娘,不禁冷哼道:“如此不可思议的装扮,出自你们之手吧?你们哪个院落的?”
绯春绯秋讷讷不敢说话,杨轩眼睛转过去,两人连忙扑通一声跪下去:“启禀九月公子,奴婢们,奴婢们是云水阁的……”
徐道子正在挣扎着打算从杨轩膝盖上跳下来,却听杨轩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别动……要不然,今晚我就去临幸你,小狐狸。”
他感到了某个不对劲的地方,有些僵硬,却不敢再动了。
听得她们说“云水阁”,那个手里执着酒杯的男子在美少年怀里哈哈大笑:“原来这便是新来的玉冥小公子。令堂玉冬小姐,可是艳名远扬,吾长恨不得一见啊。”
他肩披白羽大氅,身穿白色劲装,雪色腰带似乎是蚕丝做就,垂下一缕银色的流苏。头上纯银发箍熠熠生辉,五官犹如刀刻斧凿,眉眼深邃,眼珠子和头发竟然都是浅浅的棕色,应该是有外族血统。
如果说杨轩那一身不染纤尘的雪白长衫将他的霸气深深隐藏,只流露出平静无波下宽广如同深海一般的莫测危险的话,那么,眼前这个手里举着白玉酒杯的家伙,就是放荡不羁的风流公子,浑身上下散发着令女子疯狂的魔力。
他的眼神令徐道子再也不愿意去瞄那杯酒,他反射性地往杨轩怀里缩了缩,却听杨轩笑道:“这是我新买的小狐狸,性格可爱得很,你们可千万别打他注意。”
那个正在对着画纸发呆的青年抬起一双清灵大眼,望了一眼徐道子,好奇道:“为何叫他小狐狸?”
他生得一张可爱的娃娃脸,眼睛清澈有神,浑身浓浓书卷气息,徐道子倒是一眼就对他有好感。
“文奇这话问得蹊跷。”那浑身银白色的异族人笑道:“他那母亲大人可不就是一只美艳动人的狐狸精?那他还能是什么呢?”
尽管对玉冬并没有任何感情,但是这个异族家伙这么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议论玉冥的母亲,徐道子还是生气了:“你说什么?”
杨轩抱住他腰肢的手紧了一紧,示意他少生事,嘴上淡淡道:“本王喜欢如此称呼他,倒也没有特殊缘由。”
“哦?”窝在美女怀抱蒙头大睡的那个青年睁开细长的眸子,姣好的脸孔还是带着浓浓倦意,那只作恶的手终于抽出了少女的裙底,女孩子送了一口气,但是眼睛变得水汪汪的,满带春意,脸颊酡红地盯着他,一副幽怨的模样。
“看来王爷闺房密事,不愿告知吾等啊。”他懒洋洋地笑了起来,“骆乾坤,我看,我们以后的什么新鲜事儿也都掖着藏着好了。”
白衣异族公子骆乾坤甚是赞同的样子,伸手在自己身边的美少年脸上掐了一把,逗得对方虎着脸转头过去,看来也是一个脾气火辣的美人儿。
杨轩夹起一筷子炖的恰到好处的羊肉送到徐道子嘴边,徐道子还未用过晚膳,口水一下子滴答下来,伸嘴便去接了。
那困觉青年看他刚才还是气鼓鼓的吃醋样子,转眼立刻便不记仇也不使小性子,坦率地似乎和杨轩和好了,这才认真地打量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一眼,发觉除了那满脸油彩,原来这少年还有可爱的地方。
杨轩看他如此,似乎心情很好,用筷子指点着那骆乾坤道:“这是银衣公子骆乾坤骆少侠。”
对方笑道:“小狐狸你好。”
听他这么叫徐道子,杨轩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终于还是接着给他介绍。
“这位呢,是‘摧花’公子萧连山。”杨轩指着那睡眼朦胧的漂亮青年,很是揶揄地笑了起来。“那个画画的,是青湖派的奇笔公子郑文奇,还有这位,”看着还在大吃大喝看春宫图的不修边幅的家伙,杨轩无奈地摇头笑道:“别看他如此,他是相府大公子林漠天,如今已经是中书舍人,皇上眼前的大红人啊。”
萧连山不满地咕哝道:“什么摧花公子,真难听。别随便改别人的万儿,护花公子好不好。”
他说着,一双贼手再度不安分起来,往那个少女的胸衣里钻,看得出对方也是半推半就,杨轩亦是勾起邪气的笑:“忍不下去,你可以就地解决啊。”
骆乾坤慢悠悠喝着杯中美酒,正经道:“他那银样蜡枪头,恐怕顶不了半个时辰的事。”
他身边的美少年掩嘴吃吃的笑,众人皆是面上带笑,显然是真有其事。
林漠天却不理,他咽下喉间菜肉,这才大声嚷嚷道:“什么大红人,你可别在玉冬小姐的儿子面前糟践我。一会儿她的表演,我还要领略玉大家的风采呢。”
郑文奇拍手道:“是啊,四王爷,你可是把我的馋虫都勾起来了,今天我带了文房四宝,所有画具,专门等着玉冬小姐献艺呢。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啊?”
九月在一旁很是不服气地道:“不过一个过了气的‘名妓’,你们这么兴奋作甚。年纪轻轻的美人儿不喜欢,偏偏爱去捧那些老女人的场子,还真是稀奇。”
萧连山意味深长地摇头笑道:“徐娘半老也有她的妙处,你一个小美人如何懂得?”
跪在杨轩脚下给他捶着大腿的两个美貌女子笑将起来,齐声应是。
然而她们直勾勾的目光,也只是落在杨轩和骆乾坤身上而已。
徐道子懒得看他们耍花腔,只望了一眼外面跪得辛苦的绯春绯秋,皱眉道:“你们还不起来?”
两人越发将脑袋埋得更深,气得徐道子只想大吼,这不是贱骨头么。
杨轩却笑道:“你们起来,要是气坏了本王的小狐狸,你们可是赔不起。”
徐道子这才反应过来,这么说,一会儿,他就能够见到这个身体的母亲,传说中貌若天人、曾经倾倒王爷,令前朝皇帝和臣子为之大打出手的祸水,天狐族的艳姬玉冬?
他不明来由地也有些激动,杨轩见状,便在他耳边悄声笑道:“看在徐衍的面子上,你放心,我总不会对你和玉冬小姐怎么样的,只要你帮我一个忙……”
徐道子一愣,这才想起,这个“徐衍”,不就是他许久不用的俗家姓名么?
看在徐衍的面子上是什么意思?
他不就是徐衍,徐衍不就是他么?
这个五郎,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想得入神,徐道子才恍然大悟,慢半拍地问杨轩道:“你不知道我就是徐衍?”
杨轩睁大眼睛,狐疑地望着他,终于微笑地用手抚了一下他的前额,“小狐狸,你是不是中邪了?”
徐道子瞪着他,这才慢慢道:“五郎,不然你以为我是谁?”
第十八章 玉冬
正在沉寂时刻,忽地爆起一声喝彩,徐道子和杨轩同时转头回去,却是林漠天和郑文奇,两人同时鼓掌,两眼直直盯视着不远处那个高台之上。
骆乾坤手里拿着酒杯慢慢把玩,露出兴味的笑意。
而摧花公子,早就看得出神,不知今夕何夕,嘴里嗟叹:“美人儿啊……美人儿……”
徐道子疑惑地将眼神投往众人注目的方向,一下也呆住了。
高台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朵巨大的莲花,看得出是丝绸和铜架做就,难得的是做工极其精巧,颜色一层层浅柔下去,最后来到花瓣尖儿,只有淡淡粉色,在落日余晖中越发显得凄艳姣美。
先前在上面轻歌曼舞的少女们弯折了柔弱无骨的腰肢,在莲花四周轻轻挽住那繁复花瓣,手势曼妙,慢慢随着柔缓的古筝曲子,将花瓣一一揭开,里面端坐着一个双目紧闭,正襟危坐的美人儿,随着她一点一点出现在众人眼前,双眼亦是慢慢睁开,一对妙目茫然失措,似乎在环顾着场内所有人,最后遍寻不着心上最爱的人儿,失落地缓缓垂下浓密的羽睫,众人心头都是不禁一动,恨不得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安抚,许她一世恩爱眷恋。
她眉间一点朱砂,在那雪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上显得极其妖艳诡美,似乎是雪地上突兀绽放的一朵红莲,美则美矣,却十分诡异,衬上那妖媚得不可方物的五官,活脱脱不类凡俗,带着那么不可琢磨的一丝轻愁,便像是那失去情人的忧郁妖精,岁月只留给她无限的风情和遗憾。
徐道子转头看去时,只看到那一个女子华服美颜,从莲花之中慢慢站起,纤手执起五彩绸带,舞之蹈之,万种风情,然而那一双似乎充斥着泪意的双眼,却将他的胸口压得喘不过气来,那一双眼睛,美丽但是空洞,他见过这样的眼睛。
那是一个人走到了尽头,丧失生存意志的双眼。
她纵有锦衣玉食,也只不过是坐困愁城的等死之人,用灯尽油枯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徐道子大吃一惊。
这便是玉冬?
她怎么到了如此田地?
护花公子萧连山兀自击节赞叹,林漠天却蹙眉道:“这便是玉冬?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郑文奇挥毫作画,一言不发,骆乾坤饮着美酒,笑道:“姿色倾城,不显老态,不愧是玉冬小姐。”
徐道子紧紧皱眉,转头去看杨轩,却见他悠闲地吃着点心,一双黝黑眸子不知道是看场上表演的美人儿,还是在赏景,十分难以揣测。
他身边莺莺燕燕环伺周围,端茶倒水伺候周到,像是生怕他将多余的精力放在那玉冬身上也似,人人争先恐后,尤其是那个名叫九月的美少年,给他捶肩捏手无微不至,还不时暗暗瞪着坐在杨轩膝上的徐道子,一副幽怨模样。
这一场表演看得他更是兴致全无,眼神最终还是转到了骆乾坤手里的酒杯,偷偷瞄了好几眼。
越看越是不开心,他猛地站起身来,趁着杨轩没有注意,一下子挣脱他的怀抱,拂袖而去。
这个地方,为何叫他如此窒息?
九月和另外几名美人望着那少年瘦小的身影远去,都愕然相视,如此胆大包天、不守规矩,不是恃宠而骄是什么?
骆乾坤喝干杯中酒,戏谑地笑道:“小狐狸走了。”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杨轩居然也站了起来,朝众人笑道:“各位不要客气,自管吃喝玩乐,本王有些私事需要处理。”
他眨眨眼,众人心领神会,那萧连山更是笑得眼泪都要出来:“看,有人比我更加迫不及待。”
郑文奇沉浸画作之中,无暇他顾,林漠天笑道:“去吧去吧,看来我也要下去找找乐子了。”
杨轩抚掌道:“各位务必尽兴,玉冬小姐的表演,应该不会让你们失望才是。”
那姣美身子在高台上已经舞到高潮,众人开始目不转睛,杨轩趁势走开,九月叫之不及,一屁股坐下,气呼呼地瞪着台上翩翩起舞的美人们,终于还是将手里端着的水果往桌上一摔,唬得旁边几个女孩子一愣,不敢触他霉头。
不过,瞧刚才的情况,众人心中有数,看来王府内的得宠红人,似乎要重新洗牌过了。
绯春绯秋愣愣看着自家新主子拂袖而去,而后王爷居然也纡尊降贵地跟了过去,反应过来之后,心下暗喜。
他们云水阁,看来是要开始走运了呢。
而台上的玉冬,却望着忽地出现在视野范围的徐道子一闪而过,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个盛装少年,分明是得宠的男妾一类。
只是为什么如此眼熟,居然和自己的儿子三分相似?
若是不看那满面油彩,只看那纤瘦身体,不就是和玉冥全无二致么?
她慢慢停下了舞动的身体,竟然发起呆来。
身边女孩子手足无措,最后轻轻推了一下她,玉冬栗然而惊,转头看去,却见一个男子不知何时登上了高台,将她一把拉进怀里,大笑道:“玉冬小姐,今晚可否赏面,让萧某做一回裙下之臣?”
他后面四个字异常强调,显然不怀好意,看得骆乾坤举杯大笑,身边美少年娇嗔着捶了一把他的胸口,骆乾坤也将他身体拉了过去,捏着男孩儿的精致下巴,往那白皙脖颈亲了上去。
郑文奇画作大功告成,正要向林漠天炫耀,却发觉他早已到了下面亭子之中,身旁各色美人争相献媚,他如鱼得水好不自在,当真是堪比帝王的艳福齐天。
郑文奇摇头,一边吟诗道:“大梦谁先觉?”一边坐了下来,伸了一个懒腰,安心地享受身边少女纤纤玉手递上来的果品美酒。
当然对于进行到后面的放浪形骸的景象一无所知,徐道子皱着眉毛,提着过长的裙角,急匆匆低头一溜小跑,像是身后有鬼在追。
天色渐渐晚了下来,王府内人影晃动,并不寂寥。徐道子也没有去注意都是些什么人,闷着头一顿跑,最后渐渐发觉自己丹田处缓缓升起一股清凉冰寒的巫力,在周身经脉缓缓运转,他停下脚步,这才发觉自己又来到了整个王府灵气最为旺盛的地方。
这处庭院十分巨大,若是白天看来,想必树影扶疏,百花齐放,假山嶙峋,荷塘清丽。然而此时已经入夜,那簌簌而动的细碎影子在暗淡月色下显得阴气森森,风吹过茂盛草地,不知道是枝叶摩挲还是风声厉厉,刮过水面送来丝丝凉意。
徐道子冷不防打了一个喷嚏,伸手抚了一下手臂,这件衣服虽然式样繁复,层层相叠,但是都是轻纱软布,根本不能起到任何御寒的作用。
他情绪越发糟糕,默默注视着月下自己孤零零被拉长的影子,就好像是一只从地狱里来到人间的厉鬼,彷徨,寂寞,失落,茫然。
最后,也只余下满腹愤恨和仇怨。
现在的我,什么也办不到,什么也做不了。
……玉冬,看看她,一个活死人,能给自己帮上什么忙?
徐道子忽地将头上被绯春绯秋弄上去的首饰全数摘下,猛地丢到了地上。
身上的衣服也像是热火烧身一样,一件一件脱了下来,只留下白色的中衣,越发地寒意刺骨,徐道子走到荷塘附近,默默望着水面,那银白色的月光照得世界渐渐一片清明,那个瘦削孱弱的少年身姿也越发显出清晰轮廓,肤色惨白,浑身一袭白色中衣,乌发长长流垂下来,好似走错了时空的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