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之歌 第一部 风起元洛 上————枕戈

作者:枕戈  录入:01-19

  “这不是我……”他喃喃道。

  狂道人徐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纵横恣肆无所不能。他是修真界不世出的高手,凡尘俗世间,任何敌手他都有自信与之一搏;现在却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狐狸,看人脸色寄人篱下,甚至还拖着一个病弱的身体。

  他到底是如何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正望着自己白皙的手心发呆,蓦地被人大力向后一扯,耳边响起一个熟悉而又略带怒气的声音:“你要做什么?”

  徐道子像是虚脱一样,在对方放手之后,一下子坐倒在冰冷的草地里。

  他竟险些入了心魔。

  暗暗有些后怕,他抬起头,望着杨轩带着怒意和略微讶异的脸孔,轻声道:“五郎,你不信我?”

  杨轩慢慢松开了那纤细的手腕,刚才一把抓上去的时候,他甚至还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折断了这脆弱的肢体。

  他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小狐狸,乌黑的瞳仁此刻看起来大得惊人,带着茫然而又悲伤的神色。

  他有些不安,来回踱了几步。

  “你……”他艰难地道,“你怎么可能是徐衍?”说完这句话,杨轩自己也有些好笑,“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其实说起来,我们还有过一面之缘,就在十五年前,你肯定不记得了。”

  “十五年前,我和师父……便是徐衍。”杨轩微微一笑,露出思索的神色,“师父为人十分率性,带着我游历紫霞山的时候,救了一个天狐族的少年。详细情况,我不赘述,但是后来那个少年难产而死,他将那个男婴送给一家猎户抚养,那个婴儿,左脚底有一个奇形印记。”

  “我那时三岁,但也清晰记得,那印记形状犹如一个翱翔天际的朱雀,艳红如血,十分精巧,像是昂着头颅在高声歌唱。”

  他蹲了下来,一把握住徐道子的脚踝,将左边的鞋袜伸手脱下。

  徐道子楞住了,果然脚底一个朱红色的印记,他从来未曾留意。

  他喃喃道:“居然是这么回事……”

  “后来师父回去找你了吧。”杨轩带着审慎的神色,注视着他,“是不是他将你带给玉冬抚养?”

  徐道子摇头:“我可没做这事,五郎,你误会了。”

  杨轩哭笑不得:“我这个小名,难道不是师父告诉你?”

  徐道子接着摇头,忽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大声道:“你不信我?”

  杨轩微笑:“你的身份,我也是最近才发觉,看来真是无巧不成书,小狐狸,你安心住下,就是看在师父的面上,我也不会亏待你的。”

  徐道子瞪着他,忽地跺脚:“你这孩子,到了三岁还尿床,半夜没有人陪你一起睡便会大声啼哭。才三岁便精灵可爱得像是小妖怪,偏偏挑食挑得厉害,从来不吃苦瓜,害得老道我为了帮你弄到新鲜的羊肉去街上跟人斗法,当真丢脸得要命。”

  杨轩瞪着眼睛,像是看鬼一样看着他。

  “你妈死得早,要不是老道我欠她一个天大人情,才不会接你这个麻烦精。后来你这个小家伙我是喜欢得紧,日日带着你去青湖派捣乱,谁知掌门人也是喜欢你喜欢得要命,我不想你小小年纪做了和尚,和那冲虚老道打了三天三夜才把你从那里救出来。”

  杨轩愣愣地望着他,如果不是这个躯壳,那口气,那声音,活脱脱不就是他那个当年将他狠狠抛弃,不告而别的徐老道?

  这瘦弱少年还在对他怒目而视:“你这个黏糊唧唧的小龟蛋。我和你说多少次了,老道我从来不打诳语,说是你二十岁那年会来接你过来陪我成仙,你现在主意有了没有?改了没有?”

  “你这个五郎,怎么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第十九章 孤云

  徐道子手里拎了一壶酒,提拉着过长的袍裾,慢慢地走下略微有些阴湿的阶梯,眼前的光线越来越是昏暗,一直走到下面的时候,只余下恍恍惚惚的亮度。

  他身后的绯春打了一个寒战,低声劝说道:“公子,咱们好好的云水阁不待,为什么非要到这个鬼地方找晦气?”

  徐道子望她一眼,还没说话,一边绯秋早已伸手一拍,挤着眼睛。绯春看她表情,先是一愣,再来是顺着她眼神看去,见四周人影闪动,隐隐绰绰,耳边不时响起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哀嚎之声,吓得她霎时安静下来,偷眼看去,身边狱卒面貌黝黑,眼神阴冷,带着隐晦的不怀好意看着她们,她又是一个冷战,越发往徐道子身后缩了一下。

  那狱卒嘿嘿一笑,一双老鼠眼转了几圈,躬身对徐道子谄媚道:“玉公子身娇体贵,这等污秽之处,恐怕脏了公子身子。不如,改天将那小杀才带出来放风,再叫公子过来探视?”

  徐道子摆手道:“无妨,我今天便是过来看他。”

  见这个娇小少年恍如不懂世事,睁着一双黝黑大眼注视自己,倒是无知者无畏。

  这个狱卒心里骂了一声娘,心知自己刚才隐晦地讨赏钱的一番话,这个正是王爷面前得宠的小男妾肯定没看出来,也只好自认倒霉,躬身带路,只是自然不再是一脸媚笑,嘴里也一直嘀嘀咕咕地骂着什么。

  徐道子心情很好,他闻了一下今天早上从王府厨房内讨到手的猴儿酒,咽了口口水,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跟着狱卒走过那长长的走廊的时候,两侧牢房内散发出的各种奇奇怪怪的臭气熏得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皱眉掩鼻,徐道子却一心要见到阿筑,没有注意那么多。

  随着越发进去深处,来到了一扇锁链缠绕的大门前,狱卒窸窸窣窣开了门,便小声道:“公子,只能看半个时辰。”

  徐道子进得里面,看绯春绯秋实在勉强,不由挥手道:“叫你们别跟过来,硬是要一起凑热闹,看看,后悔么?”

  两人硬着头皮对视一眼,绯秋道:“公……公子,奴婢两人就在门口这里陪着您。万一您有什么闪失,王爷主子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徐道子回忆起那天夜里,发呆良久之后将他送回云水阁的杨轩,一脸高深莫测,看来不像是已经释怀的样子。

  他还是没有完全相信自己。

  徐道子暗暗叹气,不再想这些烦心的事。等他将要见的人都见了,再做下一步打算也不迟。

  他进得牢里,一看那个瘦削的少年将有些佝偻的身体缩在草堆里,一双长腿翘得高高,完全一副放荡不羁的混混本色,徐道子咳嗽一声,却见他身体也没有转过来,只懒洋洋地道:“我不知道,老子不知道。”

  徐道子忍笑:“你连我这个人也不知道,不认识了?”

  那少年转过头来,蓬头垢面,不过精神显然不错,看起来没受到什么苦处,杨轩说会善待他,果然不假。

  正是阿筑。

  他一见徐道子,先是愣住,之后才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指:“玉……小玉儿?”

  徐道子讶异:“真的不认得我了?”

  阿筑用力眨眨眼睛,终于慢慢将眼前少年和脑海中那个病弱人儿对上号。

  这个小玉儿,身上穿着宝蓝色的窄袖夏衫,袍裾边缘是绛紫色的荷花纹样,足踏黑底白边的鞋履,头上戴着一枚小小的白玉冠,恍然看去,面色红润,双目熠熠,十足十富贵人家的受宠小少爷。

  他忍不住一骨碌坐了起来,惊叹:“小玉儿,你的气色这么好,看来玉冬小姐果然不是一般地受宠啊,就连那个四王爷都爱屋及乌,对你另眼相看!”

  徐道子不欲多话,他将酒具摆下,嬉笑道:“你看我今天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

  他将酒杯摆好,注满,拿了起来在阿筑鼻端晃了一下。

  这个阿筑也是酒虫,这些天王府地牢的饭菜将他的嘴巴都要淡出个鸟来,翕动鼻子一闻,霎时心醉神迷:“这……这是什么珍品佳酿?”

  浓郁的果香和花香交织成为一股奇特的香气,醇厚而又清冽的酒气一下子勾起他满腹馋虫,徐道子当着他的面把酒倒入口中,闭上眼睛,缓缓咽下,表情如痴如醉,看得阿筑口水都要滴答下来。

  在杨轩那里受的气似乎讨了回来,徐道子嘿嘿一笑,道:“这是猴儿酒。”

  阿筑如同百爪挠心,眼巴巴地道:“小玉儿,好玉冥,我也……”

  徐道子眨眨眼睛,故作苦恼,“但是这里只有一个酒杯。”

  阿筑望着酒壶,讷讷道:“那……”

  “别想,酒壶更加不能给你。”

  回味地咂咂嘴,徐道子又是陶醉了一会儿,看得阿筑可怜样儿,他才道:“好吧,咱们就共用一个杯子,你喝吧。”

  他又注满一杯,笑吟吟伸到阿筑鼻子下。

  阿筑看他笑容灿烂,那双越发明亮有神的大眼天真可爱,不禁愣神,之后满腹酒虫被那杯中物尽皆勾起,伸手去接酒杯。

  徐道子手势微动,阿筑那一下落空了,他一呆,以为是没接好,再度伸手过去拿。

  徐道子又是轻轻一晃,阿筑再度扑空,他这才狐疑地望着笑容可掬的少年,这回两只手都伸过去,徐道子不知怎的再度轻轻移动,阿筑还是没能拿到手。

  他有些动火气:“小玉儿,你在恶作剧?”

  徐道子笑吟吟道:“凝神静气,气沉势稳……”

  他说的正是仙云门心决“决动篇”的第一式,当时他将之杂糅在传授给阿筑的那招孤云手里面,因此阿筑一直将其以为是孤云手的心决,深信不疑,一听之下,便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他深陷囹圄,所受的刺激其实不可谓不大。那日顾十九和夏长野显现出来的过人身手和绝世武学,早在这个少年心中掀起了万丈涟漪。认真说起来,他已经快要接近十七岁,十九大夫不过虚长他几岁,在武学的道路上已经是走得如此高远,遥不可及,而那个略胜他一筹的半面人脸半面鬼脸的家伙,更是将齐眉棍舞得炉火纯青,勇悍过人。

  他一颗心早已悸动不已,男子汉大丈夫,若是不能倚仗一身所学行走天下,将来是不可能会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更甚者,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只能够任人宰割,保护兄弟好友更是想也不要想。

  他一听小玉儿如此说法,想起自己这些天来日夜苦练的那招孤云手,不禁来了精神。

  不管怎么样,这个招式的创始人是谁,小玉儿都算是他的半个授业恩师。因此,对于他现在像是要考校自己功夫似的的举动,阿筑天性中不服输的劲儿也上来了,小玉儿身上一丝内力也没有,现在纯粹是招式上的较量,他们之间,先决条件是公平的。

  默念几遍心决,阿筑定下神来,他缓缓举起左手,正要出招,却看见徐道子伸了一个懒腰,将酒倒入口中,一饮而尽。

  阿筑顿时傻眼:“喂……”

  他不止喝干杯中酒,并且还将酒壶的盖子打开,以口而就,喝得涓滴不剩。

  徐道子咕嘟咕嘟喝得差不多了,才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壶口边缘,“呼啊”地叹了一声,笑眯眯地望着他,将酒壶和酒杯都底朝天地掂了掂,对着错愕不已的阿筑笑道:“动作太慢。我下次再来。”

  心情很好地迈出地牢的大门,徐道子嘿嘿地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那笑诡异莫名,两个刚从那肮脏地方出来的小婢女还来不及享受自由干净的空气,便被他再度笑得汗毛竖起。

  徐道子酒意有些上头,一路笑着回到云水阁,慢悠悠地走进房间,一并无视那两个黑着脸站在门口等候的侍卫,直接解开外衫来到床前,扑通一下就倒进被褥之中。

  这个阿筑真是奇才,没有想到仙云门的那个心法,他只不过练了没到半个月,居然可以达到运行的时候呼吸绵长,眼神内蕴的地步,这已经隐隐有登堂入室的境界。

  他干脆拿猴儿酒吊着他,看他能不能争一口气,在他下次去探视之前,给他更大的惊喜。

  如果心法贯通,辅助那一式风小小的绝技,想必区区一个王府地牢的锁链,并不是什么障碍。

  嘿嘿嘿……我仙云门,终于要后继有人了么?

  他抱着厚厚的被子在床上翻滚,一直在傻乎乎地笑,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有些发愣,慢半拍地抬起头,却是杨轩在他堪堪要滚到地上的时候接住了他,一双暗藏莫名情绪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徐道子侧着头看他,终于还是再度滚回床上。

  杨轩的声音听得出带着几许复杂的情绪:“你不曾见过他。”

  徐道子脑袋已经有些迟钝,眼睛直直地看他:“啊?”

  杨轩走上前一步,俯下身体看他:“你,玉冥,你不曾见过他,徐衍。对不对?”

  徐道子糊里糊涂,摇头道:“我是没见过玉冥。”

  杨轩困惑地看着他,“你从何得知那些事情?”

  “因为我是师父啊。”徐道子乐呵呵地笑了:“我是师父,你这小兔崽子的事情怎么会不知道?”

  “这也太离谱了。”杨轩用手稳住他,鼻子吸了吸,皱眉:“你又喝酒了?”

  他丝毫没有自觉,自己正在用已经认定小狐狸是徐衍的口气和他说话。

  徐道子瞪着眼睛:“做师父的,喝徒弟一点酒又怎么样?难道你不该孝敬我老道一杯水酒?”

  朦朦胧胧地,杨轩回忆起从前,他小时顽皮,打翻了徐衍最后一杯斟得满满的女儿红,气得对方要他去跑腿再倒一杯。他忸怩着不愿意动,那时,老道也是这么睁着一双迷迷糊糊的醉眼,向他大喝道:“做徒弟的,难道你不该孝敬我老道一杯水酒?”

  现实似乎就要和记忆重叠,杨轩心里,其实已经信了七八分。

  他知道自己那个醉酒老道师父,其实来自一个叫做仙云门的神秘修真门派,行事作风和世俗凡人确实并不一样,况且他们道法高深,他会附身到了这个小狐狸身上其实并不奇怪。

  只是好端端的,必定是有了什么变故,不然徐老道做他的逍遥道士做得好好的,何必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当年甚至为了进一步地追求天道至境,还将自己毫不留情地遗弃!

  杨轩心绪起伏不定,瞪着还在床上发酒疯的狐狸少年,忽地看不过眼,将他一把揪起,大声喊道:“朱夏!”

  相貌秀美而不失英气的侍卫急急走入,行礼道:“主子有何吩咐?”

  “给本王弄点解酒汤,另外,今晚本王晚膳要在这里和玉公子一起用,即刻上菜吧。”

  朱夏漂亮的瞳仁来回望了几眼杨轩和徐道子,不甘不愿地道:“是,奴才这就去。”

  接过绯秋送过来的解酒汤,硬是灌了几口,杨轩开始觉得徐道子醉态可掬的样子实在是可爱异常,不禁放柔了嗓音,轻声道:“小狐狸……师父,师父,徐衍。”

  徐道子毫不顾忌地偎在他怀里,打了一个酒嗝:“五郎……呵呵,五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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