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道子微怔,下意识动动手指想要挣脱,却听对方道:“这里很陡,你不想摔了就抓紧我。”
徐道子抿唇,一言不发跟着他下石阶,两人沿着桃树林中的白石甬道走去,沿途可见几座小小屋舍,像是众星拱月般环绕着个半圆,徐道子知道他们应该是正在往半圆的中心而去。
夏长野到了平地,果然立刻松开他的手,徐道子也有觉得不自然,将手缩回袖子中。
“我这次,可是大大违背了王爷的指令。”夏长野一边走一边道:“你跟着我的脚步,不要行差了踏错了,这里走错一步,都会引来很不好的恶果。”
徐道子点点头,这是一个阵法,还是一个他觉得颇为熟悉的阵法,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过了一会儿,不管见到什么,都不要出声。”想了想,夏长野又接着道。
徐道子不禁有些好笑,很难得见这个男子如此慎重而又小心。
两人渐渐绕进桃林深处,一阵阵香气钻入鼻端,徐道子皱了皱眉,他并不喜欢样带着浓郁花香的空气。
远远望见一座小巧院落,木篱笆围着杜鹃花丛,似乎有人影在其间伫立,夏长野拉着徐道子,他只觉得身形一轻,便被夏长野拉着跃而起,隐身于茂密的枝叶中。
“天地有灵,赦吾形体!”夏长野低喃一句,将徐道子拉到身边的粗壮枝干上,手指对着虚空一曲,徐道子只觉得身边气机起了微妙变化,似乎自己整个人都从地间消失了。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明明是真实存在着的自己,一切气息却也从世间被抹杀。却是自己整个人都隐入夏长野的气机之中。
……同心术……?
不……有所变幻。
徐道子睁着眼睛看着夏长野,脱口而出:“这是白巫一脉?”
对方眼神一凝,直直望着他,片刻后却一言不发地伸手捂住他的嘴,徐道子忍不住顺着他的视线往前望去。
以他现在的目力,只要运足巫力,看清站在五丈开外的人还是没有问题的。
第一眼望去,那站在五颜六色缤纷盛开的杜鹃花丛中的人,远远也能清楚地知道那绝对是一个美人儿。紫色长裙被清风吹拂得贴近那婀娜曼妙的身体,曲线玲珑叫人赏心悦目。弯身摘了一朵白杜鹃,放在鼻端轻轻嗅闻的样子,非常惹人怜爱。
当他看清那张面孔的轮廓之时,忍不住自己伸手捣住嘴巴。
一双似蹙非蹙的柳叶眉微微向两边流垂,充满温柔雅致的婉约味道,从身上散发出来的绰约美好,站在那五色花海中就像是不慎落入凡尘的仙子,叫人见之便怜惜爱慕,恨不得将藏在手心呵护不已。
怎么会是……
夏长野低低的声音在他耳边问道:“你认识,对吧。”
十分笃定的语气。
“啊……当然……”徐道子下意识地道,他感到十分惊愕混乱。
她怎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更令人惊愕的是,院落中的那座精舍内又出来一人,那是一个举手投足间动作十分儒雅高洁的年轻男子,容貌清雅俊秀,头上系着蓝色发绳,面上挂着好脾气的微笑,对着那年轻女子说了几句什么。
那也毫无疑问是一个熟人。
顾十九和……落霞姐姐?
他们怎么……
最令他惊讶的是,落霞却对那个显然软语相劝的男子十分不耐,只见她摇摇头,没有说话,眼睛却还是一直注视着白石甬道的尽头,桃林的方向,似乎在殷殷等待着什么人。
徐道子自然知道落霞曾经的心上人是顾十九,这件事毫无疑问;但是,现在对他的态度与其是像从前那样恨不得整颗心都放在他身上,不如冷淡到极,就好像是十足十的陌路人。
她变了!
举动都优雅至极的落霞在徐道子眼中显得十分陌生,从前在玉盏楼中,他也见到过落霞扮成羽仙子之后俨然化身成为一个气质绝佳的美丽女子,但这和那不同。
那次他知道,那只不过是落霞的另一面。
可是现在站在那里,腰背挺直得像是株遗世独立的高岭之花的子,举动都像是带着冰清高贵之色的女子,除刚才嗅闻花朵的动作显得少许稚气之外,看不出除了面容之外,从前落霞的任何痕迹。
那个女子,身上带着一种徐道子熟悉的气息。
顾十九又站了片刻,终于不再劝了,只后退了几步,深深注视着那个没有回头看他的女子,他那习惯性拢着袖子的站法,从前觉得清雅若神仙中人——一度令徐道子对他充满莫名其妙的不满,因为那令他忍不住想起修真界那群满口仁义道德的正派人士。
可是现在,那清瘦修长的身体笔直地站着,凝视着身前根本不回头望他眼的女子,徐道子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清道不明的……不忿?同情?
怪了,他哪来这么多感触?
徐道子只听得耳内,传来一阵得得马蹄声。
蹄声不急不缓,来人显然对里十分熟悉。顾十九显然也知道来者何人,却见他沉默须臾,便转身离开。
徐道子只觉得心脏砰砰跳动,他只见得一个更为熟悉的身影骑在匹黑色骏马之上,渐渐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那人一身朱红色的长袍,长发束在脑后随风而动,说不出的率性潇洒,俊美骄人的面容,斜飞入鬓的眉梢,道不完的丰神俊朗。
他自然熟悉——这人昨晚还和他相拥而眠,鼻息交融,他叫着他的小名,他给他揉捏手脚,是怕他受寒气,日后会留下什么病根。
夏长野搂着徐道子的腰,开始是怕他摔下树,后来是防他有什么举动暴露出他们隐藏在里的事实。
后来他知道,这么做是对的。
自从王爷骑着那匹黑马出现在那条小径的尽头的时候,怀中少年就开始有些不对劲。
夏长野只觉得手里的身体渐渐僵硬起来。
他举目看去,王爷收缰绳跳下马来,大步往那院门走去。
五彩花丛中等待着的女子,迫不及待地拎着裙角往前走两步,却又停住,只双含情妙目深深注视着朝自己走来的俊美得宛若神的男子,那藏也藏不住的情意就要从眼角眉梢溢出,明明是那样如霜似雪一般清高优雅的子,露出这样带着浓浓爱意表情的那刹那,就算是顽石也会为之头吧。
杨轩推开院门的时候,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往他快步走去。
即使是和心上人见面的喜悦已经弥漫全身,但那举手投足间矜持的优雅却丝毫不变,让人不禁相信,这样一个男子,即使是在极其狼狈的情形下遭遇不测,想必也是能够用令人自惭形秽的方式,保住最后的尊严。
徐道子终于明白,她身上那种令他熟悉的气息是什么。
那是和杨轩一样如出一辙,从骨子里面透出的那种潢贵胄之气,那种久居人上,高贵至极的人上之人才会有的风采。
这样看来,两人所在的那个世界不止令人望而却步,而且根本没有介入的余地,不是么。
就在他的眼前,这样一双璧人,终于紧紧相拥在一起。
他忽然觉得自己冷静下来。
难怪,总觉得和自己在起的五郎总是多少有些不太自然,不太对劲,尽管他明明是爱护自己的。
但只有看见他抱住那个有着落霞躯壳,却又分明是另外一人的女子,徐道子才明白,五郎面上绽放的那么美好的微笑,才是一个人对着心爱女子的表情。
——怪了,自己本来就和五郎并没有师徒之外的任何关系不是么?那亲眼目睹五郎真的有个相爱至极的徒媳,自己应该为他高兴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像现在这样……
定定望着那两人相拥须臾,之后携手走进屋宇的亲密样子,徐道子还是收不回视线。
……早知道,没有发现就好了。
早知道,昨不要抱的那么紧就好了。
早知道,不跟过来就好了……
徐道子表情不变,淡淡地想着。
——他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那一刹那,顾十九离去的背影令他觉得伤悲。
原来,那其实是同病相怜的不祥预感。
不知为何,他想起从前师父对他说过的一番话。
师父:“凌云子,你生性逍遥自在,不受拘束,外物不萦于心,对我们修道中人来,是万中无一的好心性。但是,这并不说明你真的无情。”
“不如说,你其实是太过专情,在心爱的事物没有出现之前,没有办法对其他东西动容罢了。”
“你要小心,凡尘情劫,能免则免。否则过于执着的脾气,只会让你尝到感情的苦果,而不会像一般人那样,可以在知道事不可为的时候,逼自己放手……”
所以他逍遥名山大川,醉心于修道升仙的道路,因为他知道,老头子是对的,他从来没有看错人。
夏长野低头,温热的水珠落在他的手背,怀中少年垂着头的样子像在回忆着什么,他看不清他的表情。
却是一股焦躁袭上他的心,夏长野深深呼吸,忽然后悔自己带他过来。
第十七章 苦味(上)
“最近……你很少过来。”
曼妙的柔和女音,相信如果能吟唱歌曲定是曲籁。脸上温婉柔和的笑意曾经拥有将他躁动不安的情绪舒缓下来的效果,但是,现在似乎不太行得通。
杨轩将这个归咎于换了一个躯壳的缘故。
即使是这么近的距离,细看之下,也看不出这个躯壳和原来那个有任何的差别。
第一眼看见落霞的时候,他其实是异常惊诧的。
也不对……
——不是那个将面容掩饰在厚厚妆容下的落霞,而是那个和当朝太师传出秘密绯闻的青楼名妓,一代琴师羽仙子。
他花费很大力气,才知道这两人其实是同一人,并通过玉冬,将她引诱到府里。
发现她们是狐脉,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见他不回答,美丽的女子也毫不拘谨尴尬。面上的微笑甚至一个弧度都没有改变,白皙的手指将装满热水的壶倾倒注入茶盏,举动几乎都如画一般规整美丽。
须臾,纤细的指尖将荡漾着琥珀色茶水的杯子推到他面前,微笑道:“这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在这个季节是最好的。”
“嗯。”不忍拂逆的心意,杨轩微微一笑,端起来嗅了嗅茶香,热气夹杂着弥漫的香气,虽然甚是清幽,却似乎少了一抹脱俗的真味,杨轩垂下眼帘,轻啜一口。
“怎么样?”她问。
杨轩抬头望她,那自信满满的笑意十分美丽,带着性的矜持优雅,却又有几分雀跃。 “很好。”他放下茶盏,视线转向自己的手心。
他还记得昨晚将那人紧紧拥入自己怀中的触感。
那纤细的脊背,紧贴着自己沉沉睡去时略有起伏的腹部。瘦削的肩膀,不知道是不是生副虚寒体质的关系,似乎怎么养都胖不起来。略微有些凉意的体温,抱在怀中,就像是一块温润的寒玉,并非冰冷,却似乎不容易热起来。他总是要将他紧紧抱住,才能顺利地将自己的体温传递到那个似乎稍嫌过于纤细的身体,只有样,自己才能放下心来,不再担心那似乎碰便碎的身体,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倒下去……
刚才顺势抱住的时候,同样纤细的肩膀拥在怀里,让他在刹那间甚至有些恍惚的错觉。 见他沉默,也是对自己刚刚有些热情的表现微微觉得羞赧,沉默片刻,轻声道:“你……你真的觉得好喝吗?听……听琴娘也是个泡茶好手,你……你喝过她亲手泡的茶么?”
琴娘?
顿了顿,杨轩这才想起来,在没有嫁到邹王府之前,高慧琴的小名确实是叫做琴娘。只是,那个昵称多久没有用过?
杨轩弯起了嘴角,望着对方:“婼姐姐,怎么及得上你呢?”
线条完美的薄唇,温柔体贴的口吻,淡淡地说出残酷的话语。是的,那个女孩子爱他,她看得出来。明明知道还这样与他见面,甚至还因为他的这种话而感到心头涌起狂喜和甜蜜,欧阳婼想,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回到过去那个自己。
即使只是这样两人肩并肩坐在起,欧阳婼都能感到心头悸动的情绪。侧头看去,那宽阔的肩膀,沉着的表情,品茶优雅的动作,他长大了呢,长成了一个成熟的男子汉呢。
白皙的指尖动了动,在他放下茶盏之后,将他的手掌悄悄握住。
杨轩一顿,那刻他心里竟然摇曳着那个他应该称之为师父的人,那双白皙的足影。但是只有片刻,他的注意力便转回到眼前女子身上,低声问:“你怎么了?”
“你……”嫣红的嘴唇难以启齿样微微动动,终于道:“你们……你和慧娘,快要成亲了吧?”
——那已经是6年前的事情。
尽管如此,杨轩还是用镇定的表情安抚她道:“那还早着呢,更何况,我根本就不喜欢她。”
对方一怔,继而轻轻苦笑起来,另一只手抚抚他的面颊:“不要说任性的话……不要……” 纤细温润的指尖,人体的热度,和另一个少年那永远似乎都不太温暖得起来的体温迥异。
他没有说话。
欧阳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们这样……可以多久呢?”
杨轩侧头望她,那双紧蹙的柳眉,微微苦恼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过份的表情。这个优雅温和的女子,是他曾经的少年时代唯一的慰藉,是赫赫有名的元洛第一美人,也是同时兼具仙子般姿容和慈悲的万家生佛,受布施的人来自大江南北,整个离国的贵族世家求亲的脚印都快要磨平欧阳家的门槛。
他心仪却最终并不属于他的女子……
“你听我说,阿轩。”欧阳婼哀愁的眼睛注视着他,那握住他的手掌收紧:“我在这里的时间够久了……也该回去宫里了。”
从前的场景再次出现在脑海。那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她也曾经这么对他说过。
那时站在桃花树下,在落英缤纷中紧紧握住他的手请求他的原谅,不能不去。那身鲜红的嫁衣映在他的眼中,好像是汩汩而动的血腥幻影,将他的理智撕裂成灰,14岁的他不顾一切要带她离开,他大声呼喊着,自从那人死去之后,第一次那么大声地喊叫着,叫她不要走,叫她跟着他走。
苍白的指尖最后紧握了一下他的手心,将一个柔软的物事塞进他的手里。
他紧紧捏着那个东西,徒劳地追逐着来自皇宫的鲜红花轿,铺盖地的大红,却有一个人朝他扑过来,在他身后紧紧拉住他,苦苦哀求着什么。
他没有搭理,还是一直追着一直追着,一直到蜂拥而来的禁军将他牢牢包围,依稀能看见场大婚的另一个主角骑在高头大马上,带着恶意和即将大婚的欣喜,那双毒蛇般的眼睛注视着他,就像是期待着什么好戏上演样。
也就在那刹那,直跟在他后面的那个娇小的少不知用什么物事,他只觉得手腕阵刺痛,昏了过去。
再醒来,一切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