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之而来是一闪而过的担扰,但董飞峻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忽然,手底下的人动了一下,站了起来。董飞峻不解的看了看他。
“我也给你揉揉。”苏修明今天似乎心情很好。
“……嗯”长久的良好的家教使得董飞峻无意识的想要客套一下,但随及又觉得这种时候不应该客套——刚刚还被人说不用那么生硬的。于是他只得嗯了一声,坐到椅子上。
苏修明的手指相对于很多男人的手来说,显得修长而秀气,但由于长期修习拉弓射煎的缘故,却很有力量。他的手指恰到好处的在董飞峻的肩上轻轻揉捏,很快的便缓解了因为行路而造成的酸软。
真想一直这样下去。
这样的感觉并不是第一次兴起。
可是,没有哪一次有这一次这样强烈。
如今,被父亲撞见,说不定也早已被定王知晓,这样的事,绝对不对允许被存在。却反而在这种时候,如此强烈的渴望着长久。
越是无望而短暂的幸福,才会越是奢望。
“景轩。”董飞峻低低的念道。
“嗯?”肩上的手没有停,身后的人应了一声。
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这样软弱的话问不出口,董飞峻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绝不会放弃。”
这话来得有些没头没脑,但苏修明却很快的明白了他的意思。董飞峻觉得他应该是明白了。这人虽一贯里不喜欢表达自己的意见,但他那份沉默,似乎代表着他明白了。
“嗯。”果然他轻轻嗯了一声,缓了缓,忽然停了手,将双手收了回去。隔了一小会儿,一条玉链从天而降,从董飞峻的眼前经过,向下来到腰际——是那日里曾见过的,落在寝房里那一条。
苏修明将这条玉链在董飞峻的腰际固定好,然后在身后轻笑道:“这个送给你。”
董飞峻不明白他送这条玉链是什么意思,估摸着也许是为了表达他的某种心意?就听得苏修明在身后道:“这是我出生的时候,母妃让人求来上好的西邻玉珠串起来的,带在身上二十多年了。说是以后要送给她儿媳的东西。”
儿媳……?董飞峻默然了一下。虽然绝对不可能是如此荒谬的身份,但是摩挲着手中的玉链,心中的微小激动还是荡漾了开来,一圈一圈的。
此时才近晌午,两人收拾停当,不想一直待在房里,便一同出门去闲逛。稹峪这地方,虽说是不久前才来过的,但彼时的心境跟现在,可以说是完全不一样。因此似乎看这座城的眼光,也便不同了起来。
街上的人行色匆匆,完全不会注意到两人,可是董飞峻却觉得跟苏修明这样光明正大的走在街道上,有一种昭告世人的感觉。
逛了一阵,苏修明提议去上次的那家酒楼用饭,董飞峻当然也没有异议。
那家酒楼还是过去的样子,迎风而招的帘,笑容满面的迎客的小二。两人很有默契的向楼上的厢房走。董飞峻跟在苏修明后面,在楼梯的一半处,忽然感觉到前面那人的脚步微顿了一下,然后是一瞬间的迟疑。
“景轩?”有人在叫苏修明的字。
董飞峻微怔一下,已经看到苏修明缓步走上去了。
走上去,才看到出声唤人的那人,董飞峻不由得微微一惊。这个人,却也是见过的。那日在审苏修明的公堂之上,宫里派出来监审的,便是眼前这个人——信德太子。不知道他为何到了此处?
信德太子的目光,很快的在董飞峻身上打了一个圈,似乎也认出了他来。董飞峻感到他的神色在自己与苏修明身上扫视了两眼,然后很快的笑道:“这才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两位也来此用饭?不如同座?”
按理说,常人见到董飞峻与苏修明这两人在一起,至少会投以诧异的眼光,于是董飞峻隐约感觉到,面前这位太子殿下,也是个城府极深的人。
苏修明自踏上二楼开始,也一直没说话。董飞峻估摸着他是不方便在这种地方叫破信德太子的身份,于是不知道如何称呼。正想着,果然听得信德太子笑道:“怎么,景轩,几年不见而已,跟我这么生分了?”
听他这么说,难道两人之前还有一段交情在?董飞峻不由得作如此之想。
苏修明轻笑了一下。“容之你这既然开了这个口,我们哪敢不从?”
信德太子与苏修明之前似乎真的十分熟稔,至少在这席间,说笑之间全无身份上的障碍。董飞峻之前与这位太子殿下全无接触,不过有时候插上几句嘴,这位太子殿下也笑吟吟的接过来,全无生硬的感觉。
这两人都是场面上的高手,因此整个席间全无冷场之感。席间,苏修明问起信德太子来此的缘由。原来,还是为了稹峪的堤坝。
先前的时候,这一段是由苏修明自请监工的,后来出了这样的事,苏修明被迫停了职。这一段的堤坝于整个芜堰河下游十分重要,而且目前已入夏,眼看汛期将至,所以信德太子才到此处,算是替代苏修明成为监工。
“我听说这间酒楼的水产之物做得不错,所以特第跑来试试,到没想到遇见二位。”信德太子似乎随兴问了一句:“二位这是要去哪里?”
苏修明淡淡的答:“我们两人其实也算待罪之身,还能去了哪里?出来散散心罢了。”
董飞峻听着两人的对答,觉得有些搞不清楚两人的关系。似乎有些亲近,因为两人都是直呼其字,对谈间也毫无陌生之感。但看苏修明的态度,却是不愿意对这人说实话。不知道为何,这位太子殿下谈吐谦逊有礼,待人无比亲和,自己却总觉得有一种很奇怪的,不愿意亲近的感觉。
或许是有些介意他直呼苏修明的字?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人分享了。
是基于这样的心理吧?董飞峻想。
这一餐倒是很快结束了。之后信德太子热情的表示要为两人安排住处,不过苏修明表示已经下榻在客栈,以非公务出行为由拒绝了。太子似乎也不以为意,只是紧接着就要求送两人回他们住的客栈。
这种要求倒不好拒绝。于是只得客套几句之后随他去了。
酒楼到客栈的距离并不算近,一路行来,三人少不得要交谈几句。无话的时候,董飞峻侧眼去打量这人。
信德太子跟国君长相差不多,只是年轻了许多。肤色很白,一看就是长期养尊处优的富贵之人。这人的谈吐之间,眼角永远含笑,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配合着他的身份,这样的态度很容易让下臣们感恩戴德。
关于这人的种种,一向也略有所闻。这位太子是中宫贞慧皇后的长子,因其嫡长,因此毫无悬念的被封为储君。一年多前,才开始有资格代替国君处理一些政务。董飞峻回京之后,虽然也上朝参政,但与太子倒没有什么接触,唯一近距离接触的一次,还是那次在审苏修明的公堂之上。
不过,关于这位太子的参政,风评一直都很不错。朝中群臣的态度暂且不议,太子参政后的一系列抚民的提议,据说在百姓中评价很高。
“景轩你现在倒好。”忽听得信德太子似真似假的向苏修明抱怨道:“朝廷停你的职,是令你思过反省,你倒用来游山玩水了,给我留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苏修明也笑:“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这难道不是容之你的份内之事?”
董飞峻见两人一对一答之间,气氛十分融洽,一时竟有插不进嘴的感觉。略微沉默了一下,太子似乎已经感觉到了这份沉默,转过头来问道:“董大人的事情,在京里就听得很多了。那日公堂之上,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呢。”
董飞峻知道他暗指自己烧掉证词之事,但不知道他这句话站的什么立场,只得应了一声:“这是下官的失误,让殿下见笑了。”
信德太子忽然又笑:“你看,都是我不好,把气氛弄得这么沉闷。反正离京这么远,咱们当只论交情,不谈政事。你就跟景轩一样,称我的字就好。”
董飞峻沉默了一下,也不知道这个口改还是不改,就听得苏修明在耳边笑道:“容之这人一向如此,你就依了他吧。”董飞峻还来不及分辨他这句话里的意思,是表达跟信德太子亲近一点还是跟自己亲近一点。太子已经微笑着拱手:“方容之。”
“董子础。”于是被迫跟他交换了表字。
到客栈门口的时候,太子似乎有一些看入内看看的打算,但苏修明微笑着把话题带开了。于是三人就在客栈边作揖道别。
踏进客栈的大门直到回房这段时间,董苏两人都没有交谈。
开门、关门。然后两人各自换下一些外出的装束。董飞峻解开罩于身外的纱衣,终于忍不住忽然问道:“你们以前很熟?”
苏修明本来背对着他,闻言转过身来,看了看他的表情,有些含糊的啊了一声。董飞峻还在思索他这模糊的态度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就见他走了两步过来,站在了自己面前。“你以前听说过方容之多少事?”
虽然自己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但是苏修明的问题,董飞峻还是认真想了一下,道:“民间对这人的评价不错。”
苏修明轻笑了一下,道:“这个人很善于市恩。”
董飞峻有些了然的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人所做的事,其实都只是为了得到某种支持而进行的手段?
苏修明微眯着眼,想了想,道:“他是太子,以后有可能就是国君。你觉得他对我们,会是什么态度?”
董飞峻想了想目前的朝局形势,说不定,国君最大的愿望,其实是打压朝中不属于自己的势力,而把所有的权力集中到自己手里。这样说起来……
“我们都是他的眼中钉。”苏修明淡淡的总结。
董飞峻最初的时候问这个问题,其实还带着一种儿女情长的味道,被朝局形势这么一搅,刚才的一点小纠结忽然便觉得不重要了。他想了一会儿,忽然有点明白也许苏修明是婉转的在表明他与方容之两人之间并无可能。但,立时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这人曾经试图接近我。”苏修明忽然又道。
董飞峻抬起头来等他说下文,但苏修明说完了这一句,忽然笑了笑,转身去做其他的事情去了。
……分明就是故意的。董飞峻看着他的背影想。这人真是一贯的可恶。
他默默的看看苏修明的背影半晌,忽然走了几步上去,从身后轻轻的环抱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或许是因为看到了方容之跟苏修明的相处,忽然也想这样,跟这个人微笑,跟这个人融洽的说着话。
细想之下,其实也很容易做到。
只需要,对自己更有信心一点,放下一些患得患失的小心思。只需要在想拥抱的时候,像这样走上来环抱住。这样简单,就可以做到。
他轻轻的收拢双手,感觉身前的苏修明放松了身体,似乎在微笑。“景轩。”他轻轻的将自己的头压在对方肩上,感受着他呼吸的频率。
“你不害怕了吗?”身前的人忽然问。
害怕?……其实,似乎的确是在害怕。害怕这段关系不能长久。不仅仅是来自于朝局方面的,更来自于苏修明自身。
也许人都是这样,越是在乎,反而越害怕来自于对方的厌弃。
见过的人,无论是父亲,还是苏修明,甚至杜全义、方容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在朝堂中心的缘故,身边的这些人,无一不是可以把情绪掩藏得滴水不漏,如同一片迷雾中看不清的感觉。这群人的嬉笑怒骂,皆不是出自出真心。这种感觉,才是最令人不安的东西。
怎么样才能知道自己是被关爱着的呢?
怎么样才能知道这是一份有多深的感情呢?
如果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可以相信……那么,怎么样才能安定自己的内心呢?
“你可以问。”苏修明忽然道,“至少,对着我的时候,你可以问。”
董飞峻忽然觉得内心深处一阵激荡。其他所有的一切暂且不论,至少,这个人了解自己,明白自己的感受,甚至,试图安抚。
“嗯。”他从喉咙里嗯了一声,用力的收紧了自己的双手。
忽然,外面的街上响起了一阵警戒的锣声。两人都是一怔,董飞峻于是放开了手。苏修明仔细听了一阵,转过身来道:“好像是稹峪城的封渡警戒。”
稹峪此地,因为是两江交汇之口,长久以来,一直都少不了水患。封渡警戒,其实也就是说,当水位达到一定的高度,为防意外,所有的船只将不可以再在江面上行驶。
一般来讲,汛期的时候,如果上游地区连日大雨,水位太高,这种封渡警戒也是时有发生的事,待得几日水退下去就好,因此警戒的锣声本是常例,意仅在通知,并非什么惊慌之事。
但两人本准备乘坐客船走水路上行到榆城,此时忽然感觉到十分不巧。
苏修明提议去堤坝边看看。两人才刚回来,换过外出的装束,此时不得不又重新换回去,打开门向堤坝的方向走去。
远远的,便能看到比上一次见的时候宽多了的、茫茫的江面。渡口码头果然已经封渡,船只都用粗铁链栓着停在码头边。江水的速度很急,或许是因为上游地区暴雨,江水还泛着些浑浊的土黄色。
这里是转水路去榆城唯一的路。两人对望了一眼,都觉得有些麻烦。就算是现在改走陆路,也必须渡过芜堰河去对岸才可以继续前进,但是此时已经封渡,就算想过去,也已经来不及了。
最初定这个路线的时候,哪里会想到刚巧遇到封渡。
站在堤坝上看向江面的情形,董飞峻感觉得这一次的封渡,说不定还得封上一段时日,不是几天就可以解决问题的。但怎么办?等待?绕路?或者,返回?
“先回客栈吧。”苏修明站了一会儿,忽然道。
董飞峻点了点头,正要转身走,忽然听到远远的有人喊两人的名字。抬头望去,竟然又是信德太子方容之。
虽然不大愿意应酬此人,但既然已经被看到了,却不得不迎了上去。
“你们要渡河?”方容之看着两人的表情问道。
苏修明微笑:“听到街上有人鸣锣警戒才过来看一看,毕竟也算是兵工司的职责。”
方容之也笑:“你们要是哪里都不去,就留下来帮忙吧。我刚刚收到消息,上游连日暴雨,这几日这段堤坝都有溃堤的危险。这么长一段堤坝,我一个人看顾不过来,有你们帮助,百姓们也算多一份安全的希望。”
董飞峻微怔了一下,两人这算是被自己说过的话套住了么?
苏修明已经接口:“我们俩人都是待罪停职的身份。这不,刚才还蒙殿下教诲说要好好思过……”
“算是我说错了话。”方容之笑着打断他的话:“景轩你总爱跟我计较。”说完转向董飞峻道:“子础你说。”
董飞峻沉吟了一下。其实于深心里说,反正暂时也去不了榆城,能够留在这里为百姓做一些事,倒也是愿意的,不过,不知道苏修明什么意思,不好代他表态,所以一时间有些犹豫。
耳听得苏修明轻笑:“容之你就知道为难老实人。好吧,能有机会为殿下效劳,也是我们上辈子修来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