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容之听他这么说,似乎很高兴,道:“那我待会儿让人去接你们,还是住在一起热闹。你们现在先回去收拾一下,我去安排。”他说了这样的话,道了个别以后就匆匆的走了。剩下董苏两人站在那里沉默。
“很奇怪。”苏修明看着他的背影淡淡的说了一句,“走吧?”
董飞峻先前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哪里奇怪,忽然想起了那个“你可以问”的承诺,于是问道:“怎么了?”
“我先时以为,他来此地,是想借着抗击水患一事来取得民众的信赖。不过,他留我们干什么?”
董飞峻一向知道自己不如苏修明想得多,想了想之后问:“那你还同意留下来?”
苏修明转过头来,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了。
董飞峻怔了一下。难道是,为了自己?他知道自己想留下来?但……该不会又惹麻烦了吧。董飞峻一直还对几天前大牢里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
“没关系。”苏修明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安抚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方容之的人效率也很快。两人前脚才回到客栈,他派过来接人的下属后脚就到了。被接到方容之住的地方的时候,安置两人的房间也腾出来了——当然是一人一间。董飞峻住进去的时候,忽然便觉得这个人十分碍眼。
此地主理修堤防水的官员当然还是李德熙,几人也都算是熟悉的,于是李德熙很快的将水利上这一线的情况分析了一下。
此时稹峪段的堤坝尚未完全竣工,所以像这样的过水量本已十分危险,而据收到的消息,上游地区的暴雨暂时还没有消停的迹象,因此除了赶工修筑以外,还要准备大量的砂石土包,随时准备派人抬上去添补一些小的溃堤的缺口,以防缺口变大。
人员的分配与协调、砂石土包的准备与调配等种种环节都很重要,而这些事情,也需要与本地的地方官进行配合。若是真有事,光靠方容之一个人的确是有些困难,万一派其他人,比如李德熙去协调,又担心地方官员不会毫无条件的完全配合。但若是多了董苏两人的话——这两人的身份都足以让地方官的做事效率得到提升,行起事来会方便许多。
董飞峻听到情况微微点头,一边又为刚才自己耽于儿女情长的一点小心思觉得有些怀愧。
“就要偏劳二位了。”方容之的神色看起来十分真挚,董飞峻忽然有些了解这人是为何得到朝廷众官以及民间如此之多的好感。
“殿下放心。”他应了一句,算是坚定自己为民的信心。
窗外一阵冷风吹来。
虽然已经入夏,但此时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夏日的热度了。
担头去看窗外,云层堆集,黑压压的铺满了刚才还是一片白云的天空。
天变了。
像是要下雨的前兆。
既然已经答应了要留下来帮忙,那么就得认真的去做。几人把情况一合计,鉴于目前的这个过水量以及天气,立即就要行动起来。李德熙去工地上组织役夫继续抢修,方容之去向本城的地方官以及防卫队调人借兵,而董苏两人则同去准备足够用的砂石土包。
出得门来,天色开始昏暗,有风从河岸方向吹来,呜呜的。听得久了,竟像是一种令人恐慌的什么声音。
组织人员装运砂石土包,是一个很繁杂的工程,需要的数量很多,时间又紧,两人很多时候都是分头在置办,连说话的机会都很少。待得好不容易把需要的东西运到离堤坝很近的一个仓库存放已备调用的时候,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
天色本来就暗,再加上时间也晚了,此时,家家户户都已经开始上灯。
到工地上去看了看,役夫们还在紧急的进行抢修,而流过的河水依然很急,哗啦啦的声音清晰可闻。特别是芜堰河与桐江的汇江之处,两支方向不同的水流冲撞着,激起一股一股的大浪。水中心尽是旋涡。在已经昏暗的天色里格外令人心惊。
两人对看了一眼,明白也许从今夜开始,要渡过很多个不眠之夜。
雨点的落下似乎完全没有先兆。
才感觉到手上有些湿意,那雨已经大滴大滴的砸了下来。哗啦啦的砸在地上。最初的时候还能闻到一股带着尘灰的雨味,渐渐的就变成了有些渗人的冷。
因为水位已经超警戒,所以整条堤坝上的每一处都必须随时关注,因此要待在最近的区域以方便随时解决出现的状况。两人现在是在堤坝上一个临时搭成的棚房内。这里本是堤坝上值夜人员用于夜间休息的棚房,此时让给两人作为临时休息之地。屋内的摆设很简单,简易的木桌、昏暗的油灯,铺着草席的小床。有役夫送进来饭菜,不算精致,但看得出是特别为两人准备的。与冒着大雨仍在外面抢修的役夫们吃得不一样。
昏黄的灯光下,两人对坐着默默用饭。
其实一同用饭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两人之间。但是坐在这样一间风雨飘摇的棚房内,背对着也许随时就有可能出现缺口的堤坝,还是第一次。
稍有掌控的不好,就是一场灾难。
这一条堤坝,拦住的滔滔江水,随时有可能变成夺去下游地区数千、甚至数万人生命的残忍的死神。
于董飞峻来说,这才是他所接受的,为官的意义。他们生而富贵,掌握着别人不曾掌握的特权、军权、财权。这些东西,都是民众们自愿献出的。但他们为什么自愿献出?因为他们希望得到保护。所以,接受这些献予的人,应该提供这样的保护。董飞峻最初想留下来,便也是基于这样的道理。但,真正留下来之后,却又有些自责。自己留下来,倒也没什么,可是却把苏修明也连累了。于战场中成长这么多年,自己陷于危险一点,倒也不怕,可是,一想到苏修明也处于这样的危险之中,不免却觉得万分怀愧,又万分担忧。
抬头看时,那人的面容隐在巨大的灯影之下看不清楚,董飞峻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开口道:“景轩?”
苏修明抬头看过来。
董飞峻忽然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劝他离开这里?明知道他一定不会离开。以自己对景轩的了解,他这种时候是绝对不会退开的。那是软弱的人才会有的表现。
可是。想着他也即将面对这样的危险,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压抑得十分难受。自出生以来,第一次为了一个人如此担忧。
印象中,苏修明总是能猜中自己没说出口的话。但这一次,他却没有立即接话。隔了一阵,才缓缓的开口:“很不安吗?”
这人的表情依然隐在巨大的灯影之下,但温柔的语气,依然有一种别样的安抚人心的力量。似乎所有的危险都可以化解在这人淡淡的语句中的样子。
“我担心你。”董飞峻吁出一口气道。
苏修明轻轻的笑了:“不会有事的。”
董飞峻沉默了一下,道:“你根本就不应该答应太子留下来。”
“如果我不答应,你会跟我一起离开?”
“……”董飞峻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至少在当时,自己的确是想过要留在这里,与稹峪城一同抗击这一场水患的。
“要真出了什么事,你会自责。”这句话,苏修明是用一种带着肯定的语气说出来的。
“可是你不用留在这里。”董飞峻跟了一句:“太危……”
“我也会担心你。”苏修明轻轻的打断,跟了一句。
董飞峻张了张嘴,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分不清楚此刻心中的情绪是感动还是什么,又依然混杂了一丝担忧,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接什么话。
应该是感动吧。这样的温情回应,特别是来自于这个人的温情回应,让心中的情绪慢慢的弥漫到皮肤上的每一寸。昏黄的油灯最容易渲染温情,整个气氛温柔得让人忍不住有些颤抖。
“你这样的人,一直都很难得。”苏修明轻轻的笑,“在离城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的。”
董飞峻深吸一口气,忍住自己眼眶有些发湿的冲动。这么多年来,表面上常常被人称作梗直,但私下里却是被笑作愚笨,这样的事,自己一直都知道。不管怎么多不在意,毕竟只是凡人,也会觉得低落。但这个人,只需要用这样一句轻轻的笑语,似乎已经安抚这么多年来所有的低落。
这个世道中,终于还是有一个人了解自己。
并且,还是自己如此倾慕之人。
屋外的雨声依旧是哗啦啦的,屋内的气氛也依旧是一片柔和的温情。两人都没有开口,也没有动,只是这样对望着。其实,对望的动作,若是抽离出这个场景来看,有些傻。但身处其中,才能感觉到这中间眼神交流的温柔。
这样的人,如何容忍将要跟他分开的可能。
如何容忍离别?如何容忍敌对?如何容忍孤独的走着没有这个人的日子?这种念头,想都不愿想。似乎不想,就可以隔绝这种可能。
董飞峻觉得自己从来不曾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消极的逃避。
但现实,无论你想怎么让在留在这一刻,都会扑面而来。接下来还有大量的事情需要操心。两人都身负很多责任,远的不说,就这一场近在眼前的水患,都迫使他们不得不从这样温柔对视的气氛中跳出来,去迎接风雨大作的冰冷的夜晚。
“我们一起吧。”董飞峻道。如果有什么危险,便一同面对好了。既然有属于自己的责任不能逃避,那么,能站在一起,互相鼓励一下,也是好的。
用过饭后,两人简单的披上了蓑衣便走出屋子上了堤坝。外面的雨虽然下得很大,但役夫们以及从本城调来的地方防卫队的兵丁们都在雨中努力的加固堤坝以能抢修。在这样的环境中,两人并没有躲在屋内。战场上比这种情况恶劣的时候多的是,两人也没必要矫情到这种时候躲在屋内只知道在那里指手划脚。
方容之在堤坝的另一段上负责,离两人离得很远。像他们这种主导场面的人物,其实用处并不在于要跟着兵丁役夫们一同劳作,他们能够身先士卒的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很强有力的鼓舞,再加之,不管哪一处有了差错,都可以及时协调,以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量加以补救。
雨越下越大,哗哗的不知道何时是尽头,豆大的雨点砸在急流的江面上,竟然也能听得到声音。兵丁役夫们虽然也披着蓑衣,但衣物依然全被大雨冲湿,但这种时候,居然也没有一个人退。
堤坝后面就是家园。
虽然是在磅礴的大雨中,但是,为了保卫家园,却没有一个人退。
隔了一阵,雨势似乎收了一些,但江中流水还是依然很急,水量依乎更大了一些,离堤坝顶端的距离也更近了。这一条堤坝新修尚未完工,不见得可以抵挡得住越来越汹涌的水量。两人开始吩咐役夫们带着土包加固堤防。
水位不退反涨,是个很危险的信号。这意味着堤坝面临的压力会越来越大,身后的稹峪面临的危险也越来越大。
再隔了一阵,果然便有兵士陆续过来报告一些老旧未修的堤坝出现裂痕。
堤坝裂缝,稍微处理得不好就可能出现溃坝。历年水灾,大多都是从细小的裂缝处开始被水冲溃,往往会形成数丈的决口,洪水汹涌而下,一路吞噬庄园。因此这样的裂痕无论如何不能小视,需立时调配人员带着砂石土包过去加固。
但调配的时候,发现不论是人手也好,还是土包也好,竟然不够用了。问了一下守仓库的兵丁才知道,由于这次江水的压力过大,堤坝又尚未修葺完工,因此各处都有裂缝的情况,刚刚太子才调过去一批人手与土包,现在还没来得及填补。
填补土包,日间说定是由董、苏两人担当,此时眼看不足,而各处堤坝都有些告急,土包是一定要补的。但堤坝上也需要人守着,于是两人依然只得分头去处理。苏修明以董飞峻更熟悉这一系的官员为由让董飞峻去调配土包,董飞峻想了想,这一系的官员都是由监察司吏政院提拔上来的,果然是自己要更方便一些。堤坝上各处告急,这时候也不想耽误,他于是跟苏修明点了点头,急忙就去想办法调配。走得远了些的时候,还看到有兵丁跑过来跟苏修明报告什么,但想着是常规性的情况汇报,也便没有多想。
日间的时候才调配过一批土包,虽然已经加紧的在装了,但是依然不可能很快的能够得到足用的数量,再加上人手也不足,也要进行一定的协调,等到带着人员与土包过去的时候,苏修明已经不在原地了。
董飞峻一边安排兵士们带着土包各自去裂缝处加固,一边问了一下仓库的守卫,原来刚才看到的兵丁,便是来报告堤坝上合江口一段出现险情的,苏修明已经亲自过去看了。合江口一段,就是桐江与芜堰河交汇这处,本来情况就比普通地方复杂。董飞峻害怕他遇到什么危险,连忙也匆匆的赶过去。
此时的合江口,居然乱成了一团。大浪冲得很高,一次一次的拍打着堤坝。兵士们忙碌的扛着土包加固着河堤。据说刚才出现了很危急的险情。差一点冲垮这一段已经带着裂痕的堤坝。大坝上的兵丁役夫们现在都还对刚才的险情心有余悸。
董飞峻看了看现在的情况,因着增补的人手及土包的来到,情况已经平稳了下来。但他的心依然提着。因为一路走来,遍寻不见苏修明——居然没有人表示看到过他。
不会……出事吧?
那日里站在大牢之外听说出事的那种感觉一下子又回来了。整颗心胡乱的担忧得不能自己,一遍一遍的想象着某些荒谬而可怕的场景。
明明想好了的,要一直在一起,刚才为什么又离开了呢。
景轩,出什么事了?你在哪?
大浪一次又一次的拍打着堤坝,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各处都在紧张的加固着河堤,问了几个人,都表示天又黑,现场又混乱,没有人注意到苏修明。董飞峻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这个人的踪影。心下不由得更是担心。
据说刚才的大浪,掀起几人高,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了?
董飞峻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样的事情,找了很久不见人影之后,抱着一线希望回到休息的棚房。推开简易的竹编门,忽然偏看到那个遍寻不至的人。
不由得吁了一口气,完全的放松了身体。
幸好在这里。
幸好不是出事了。
跨步进去,方容之居然也在。
“我听说刚才这里差一点出事,就过来看看。”方容之背对着门,在对苏修明说话:“景轩,你们这边怎么样?”
苏修明微笑:“很好,没什么事,劳容之你挂心了。”
方容之似乎也安下心来,道:“那就好。这边的事情偏劳你们了。”他说完这样的话,然后匆匆的起身准备离开,他自己那边也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出门的时候看到董飞峻,还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
董飞峻跨进门去,道:“你没事就好,刚才吓死我了。”他说完了之后,忽然注意到苏修明没有回答,而是看着方容之离去的背影,神色很不寻常,不由得问了一句:“怎么了?”
苏修明维持着自己视线不变,道:“我知道他为什么留我们了。”他轻轻的哼了一声,道:“要不是我一直警醒,刚才差点被人推下堤去。”
董飞峻一惊,“你是说太子?”
苏修明冷然道:“我想不出还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