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迁却依然低声重复着,似是务必要让他相信:“……我是真喜欢他。”
每个字都咬得笃实,心里却越觉得发虚。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也须对楚流云做戏。
世间最难过的,原来无非假戏真做。若能骗过了他,他就不会替自己难受。甚至若能骗过自己,便更是解脱了。
第20章
原本只是想欺人自欺,孰不知这一来却是将自己逼上了绝路。当晚祝载圳再来找他时,林迁就连推脱也不能——前有祝载圳,后有楚流云,他必须得“情愿”。
他只能佯作无视楚流云绝望又痛忿的眼神,默默地上了祝载圳的车。
然而临出巷口时,依然听见楚流云在身后喊了一声:“师哥!”
林迁转眼望着车窗外,到底是没回头。祝载圳从前视镜里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这回他倒没再带着他到处乱逛,径直回了祝宅。两人在偏厅里吃了过饭,祝载圳便起身对林迁道:“跟我上楼。”
林迁眉头微一皱,抬眼看着他,没动,也没说话。
“跟我上去。”祝载圳重复道。往他眼底扫了一眼,似笑非笑道:“还是,你愿意在这儿?”
他只能跟着他走。甫一踏进房门,林迁算是松了一口气,原来不过是一间书房。然而打眼就看见红木书案前那块黄底青花的地毯上,隐约有块暗紫的干涸血迹,他的脸色便变了——原来就是在这里。昨晚太慌乱了,他就没记得,或者是根本不想记得。
祝载圳瞥见他神色乍变,便猜知了他心思。一时不知怎的,心里蓦地有些软,便放缓声气道:“我有点事儿,你在这儿待会。你……”
他看看林迁,没再说下去,只是示意他坐到书桌对面的沙发上,便自顾自地忙事了。其实原本还想说,你一个人待着不安全,万一有事我顾应不来。转念却觉得这态度低得近乎讨好,便决定咽下不说了。
他不认为自己需要对林迁讨好或者致歉,倒不是因为他曾市惠于他,怎么讨还都是应当。虽然他也承认,是自己把他硬卷进这场是非危险中,却并不觉得如何歉意。似乎他在哪儿,面对着什么,他就得在哪儿,跟他一同祸福。这想法十足的没道理,可不知缘故的,他只觉得这般是天经地义。
就像昨晚他那般坦白地说,初次见他就动了那种心思。命里注定躲不过的,就别躲。在他看,这也是天经地义。
林迁自是看不到他这些用心。他坐在他对面,望着地毯上那块残迹,旧景重现,种种不堪又历历浮上眼前。他不愿再回顾下去,转眼望向一旁的侧墙。那壁书架的最上一格摆着几张照片。中间一张是祝正骢的长刀戎装像,左边紧挨的一张大照想是全家照,祝帅与个盛装女人正襟危坐,周围拥簇着几个儿女,最小的男孩面庞轮廓深刻,和别人气象迥异,自是祝载圳无疑了。他与年幼的祝瑾菡被挨在最边儿上,想是为显示嫡庶之别,高低之分。
然而天意弄人。金尊玉贵的早做烟消云散,旁枝野草却到底克承正统。就像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却偏生纠缠一处——人生几时如此荒唐。
林迁目光一转,又一张照片落进眼底。那是一帧三寸见方的小照,之所以显眼只是因它的异国风情。面容秀美的白种少女,衣饰华贵,笑容恬静,幽深的眸子宛如密林古井——是那样陌生又熟悉的轮廓与神色。
“看什么?”他正瞧得出神,一直沉默的祝载圳却突然开了口。林迁怔了怔,心里隐约猜到了些,便掩饰道:“没什么。”
祝载圳看了看他,便走过来,拿起那帧小相:“这是她逃亡中国前的像,十五六岁。”他拿在手里看了一霎,便又轻轻放了回去,平淡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她死时二十三岁,我五岁。”
五岁。林迁不觉又向大照片中的那个男孩看了眼。自己丧母那年是七岁,至今已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了,他甚或连一张怀念的照片也没留下。若有这样一帧像,至少可以提示自己莫要淡忘,至少,在这样的夜晚,心里不会如此孤独空荡。
然而林迁依然是一厢情愿地误解祝载圳了。这桢像与其说是儿子对母亲的感念,不若说是对自己地位的肯定:她生下了祝正骢仅存的儿子,便有资格列位在此。他并不曾如何深刻地追思过她,认为她的逝去是自己人生中惨痛的损失——对于这个至死也不肯多看自己一眼的母亲,他相信即便她活下来,也未必会多关心自己的遭遇。
因此尽管是母亲,她却是于他最无情的一个人。军人不会凭空射‘出子弹。他也不会轻易付出没回应的感情——即便是对自己的母亲。
如同感情必要一个回复,祝载圳行事也不会轻视于后果。此刻他正对着手中那份《中央日报》出神:首版满满当当都是中央政府第二号人物、陆海空军副司令张学良的南京之行。作为中原大战功臣去参加国民会议的张少帅,此次在南京受到了至高标准的礼遇款待,不但会见蒋主席等一干中央政府要员,与南方、中南、盐业等四大银行商谈来东北投资实业,还多次接受采访、发表公开演讲,表示将全力支持中国在南京政府下的“统一、和平”。
报头文章自然是一片繁荣雍睦,祝载圳却从中看出另外深意:张少帅如此频繁地会见政要、表明态度,无非是要尽快撤回十万东北军,巩固东北的自治地位,争取南京政府在防范日本的问题上对自己的支持。而大力促兴实业,根本目的也无非是着落在日本身上:日俄战争后,那条由长春至哈尔滨的南满铁路,便成了日本军部在东北攫取财富、扩张势力的大动脉。张学良便也开始在南满沿线新建铁路设施,兴办实业,为的便是将其架空——如此文火慢熬,步步为营,逐渐逼退耗尽日本军部在东北的利益,张少帅实已是苦心用尽。
可惜,祝载圳心说,已不会再有足够的时间了。从刺杀祝正骢开始,一连串的挑衅越演越烈,日本军部显然已决心一战,现下不过是在做最后的准备,等待最佳的时机。因此他才要抢在这之前下手,除掉密令暗杀祝正骢的强硬主战派松本。这或许成为又一个挑衅的借口,要么反能延迟开战的时间。
然而,或早或迟,那一日都不会远了。
他等待着日本军部的反应。也等待着张学良得知后的反应。
壁角立钟忽而叮啷轻响。不觉已经午夜了。
他抬头向对面沙发上一看,林迁竟是睡了。
他轻轻走过去,手撑在椅臂上,欺近了打量着身下的人。他眉头微蹙,半侧的脸给蓝莹灯光一影,白得单薄黯淡;双臂交握搁在胸前,犹自保持着戒备防范的姿势。
睡得这般不安心,却依然是睡了。想是真疲惫到极处了。
他额上一缕头发散下来,堪堪垂在眼睫上,随着祝载圳的呼吸微微颤动。他静静看了一霎,忍不住伸手给他撩开,谁知才一碰他便醒了,蓦地睁开双眼正对着他:“……你干什么?”
祝载圳默了默,道:“去洗洗,上了药再安生睡。”说着手便搁在他肩上。林迁皱眉道;“不用,我……”祝载圳没等他说完,手掌往下一滑,作势就要把他拦腰抱起来:“你是自己去呢,还是我抱着去?”
水雾弥散。祝载圳站在半开的浴室玻璃门前,吸着烟看着那个笼在迷离白雾里的背影。
修长清削的身材,肩背线条流畅而柔韧,带着戏子艺人所特有的挺拔优雅,却怎么看都还是男子的身体,全无阴柔姣媚之气。
然而偏就是这具身体,这个人,乍见便引起了他从未有过的凶烈欲念。男女情事上他并不乏经历,平日里和欢场女子逢景做戏,他偏爱的也都是成熟丰丽,女人风韵十足的那类,和眼前这个大相迳庭。这种反常的吸引教他惊疑之余,越发欲罢不能,就像初见时那张涂满油彩的脸,就像眼前这团裹在迷雾里的身体,只因云遮雾绕,反更教人非揭开庐山真容不可。
他弹掉手中的烟,推门走了进去。
水声正响。林迁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立在莲蓬下,似是心有所思,连他走来身后也没察觉。祝载圳此时几乎贴上他的背,看着淋漓水流从他颈间滑下,掠过肩头腰背,飞溅延绵到自己身上,仿佛在两人之间严织起一张纠缠的网。
他的目光也随着那水流,从他肩头一路划落,顺着脊背向下走。
他忽而伸手抚上他的后腰:“——怎么弄的?”
林迁骤然一惊,蓦地转过身来。脚下一滑几乎摔倒,幸亏给他一把抱住了。祝载圳双臂紧紧搂住他,一只手掌按在他腰部的青淤上:“这怎么回事儿——谁弄的?”
他身上的军制衬衣已是透湿,紧紧贴伏在胸前,自己却是赤身贴肉地给他箍在怀里。一股热力在紧贴的身体间蔓延游走,不知是来自当头淋下的水,还是来自对面的人。
林迁僵了一霎,怒道:“放开!”伸手用力向外一推。他略一后退,跟着便又直逼上来,一手勒住他背,一手按在他颈后,低头重重吻落下来。
水流当头浇下。林迁被他扳得脸颊微仰,水呛入鼻,忍不住张口喘息。他的唇舌便趁机而入,夹着汹汹热水灌了满口,滚炽的温度沿着喉舌直呛进肺腑。犹如溺水也似,林迁在这唇吻下近乎窒息地咳呛着,双手却深深嵌进他的臂膀,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林迁,你记着,”他终于放开他,也是微微喘呛着,“跟着我,就都是我的。”
林迁反手推开他,冷冷望着。
林迁反手推开他,冷冷望着。
他一把扯开透湿的衬衣,脱下甩到地上,捏住对面人腰侧往后一推,林迁踉跄退后两步,后背便触上墙壁。
他堵住他,继续吻着,手臂环在他腰上,隔绝了身后湿冷的墙。他按着他的肩,慢慢压下他的身子,两人便纠缠着躺倒在湿滑的地板上。
身下的大理石是冷硬的,飞溅而下的水却是温热的,带着柔韧的力度,一如那人施下的触摸拥吻,密雨般撩拨叩击自己的身体。
隐秘在身体深处的欲念像暗夜里的飞蛾,寻着透隙而入的光热延绵投来,违心悖志,依然殒身不恤。
林迁紧闭上眼。不知是不能直面他,还是不敢正视此时的自己。
祝载圳压服他半边身子,俯首在他颈间,牙关噬咬着微突的喉结,一手狠狠捻着他乳首抠挖揉搓,一手却按在腰下,握住了他。
仿佛一场漫长又严酷的刑。他手指拂过囊袋,撕掠过濡湿的毛发,合掌揉捏着他,从根部到顶端,拇指搓过细润的孔口,由轻而重,自缓而急。他看着他紧蹙着眉,脸色由苍白而潮红,感受着他的身体随着自己的动作开始硬绷,发烫,微微饱胀发颤,就像自己手中紧握的男‘具。
林迁只觉他的手像攥着一簇火,将自己周身的血都炽烤成了沸腾的熔浆,在血脉间奔涌流窜,却始终寻不见那个出口,呼啸席卷着都冲向心头,逼得他直要发疯发狂。他伸手抓住祝载圳的肩膀,指头深深掐进他肌肉,喉中颤抖着:“别……别,你放开……”
“睁开眼,看着我。”他冷冷道,“林迁,说,你是在跟谁。”
林迁睁眼看了他一霎,便又紧闭上,把头转向另一侧。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心口那道红色跃动如心脏,水流滑下,仿佛肉绽血淌。
祝载圳猛地俯身含住了它,深深吸吮舔舐,恨不能探舌进去,吞噬他心脏。他的手更加收紧,急促又凝重地揉搓撩拨着那道洪潮,指腹却死死堵住堤口。
炽热的潮水跌荡盘旋,在血肉中掀动起滔天巨浪,似要将骨骼肺腑都烧沸。林迁周身剧烈发着抖,终于颤声道:“……跟,跟你……”
他张口重重咬住他乳首。手上急促搓弄了几下,指间放松了禁制。
林迁喉中低促的一声,身体颤抖着,被堵截的欲念化作一股洪潮,决堤喷涌而出。又被潺潺流水冲走,了无痕迹。
周身的力气似乎也随这潮水呼啸而去了。他闭着双眼,萎顿地放开身体,微微喘息着。
俯在他身上的祝载圳忽而半抬起身,侧转过他,一手扯开腰间扣带。早已贲张挺胀的那处便抵在他紧合的双股间。
林迁肩头微微颤了一下。昨晚的惨痛记忆犹新,伤痕犹在。
然而预计中的痛苦却最终没有来。他只是深埋在自己的腿股间,重重地抽蹭厮磨。
温热水流依然哗然流下。身后的潮动亦不知何时止息。
夜色沉静如水。几缕凄清月色从丝绒窗帘的缝隙间投进来,像一只偷窥的眼,只落在身边这人熟睡的脸上。
浓黑的眉睫,鼻锋挺峭如刀刻。眉间唇边神色却难得的平和,看来温默无害。
不知是因身心疲累到极处,还是因为身边躺的这个人,林迁脑中像潜着一只不安的幼兽,始终警醒着不能入睡。
黑暗中忽然传来扑挞一响,似有什么砸落在地。
祝载圳蓦地翻身坐起,一手迅敏地掏出枕下的枪,一手紧紧捉住身边人的胳膊。
他持枪对着门口,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几星冷光。
一片寂静。少顷,才听见楼上传来几声压抑的女人哭叫声。
他把枪丢回枕边。重重躺下来,翻身伸臂抱住林迁,低声道:“没事了,睡觉。”
第21章
一连数日,林迁皆是白天留在庆云社,晚间便随祝载圳回去过夜。后者极有耐性地车接车往,于人前全然不掩行迹,俨然是副情投意浓的姿态,私下却冷僵依然。每晚周而复始地见面、吃饭、同床而睡,沉默像灌注在二人之间的水银,沉甸甸的,无缝不入。林迁先是如履薄冰,渐渐便是枯燥疑惑,换位度之,实在看不出他的乐趣所在——除了半强制地让他用药,他甚至也没再碰过他;却偏要他寸步不离,就像他每夜压在枕下的那把勃朗宁。
这个疑问教人不安。然而转念一想,却未必不是好事:无趣自然生腻,何况自己于他不但无趣,还是无用——真戏假戏,都演罢了,他可比不得他手里一把枪。
直过了快一个礼拜,祝载圳仍是一大早把人送到了戏班门口。停下车低头打火,一边道:“今晚上有事,不过来了。”
这话落在林迁耳中无疑赦令。他低垂着眼,眉峰一动,抬头却正见祝载圳目光扫过来,直望进他眼底。
“心里松快了?”他似笑非笑道。
他手臂搭在座椅上,身子慢慢倾过来,近得几乎一个拥抱。林迁不觉往外微微一避,祝载圳便停住了:“盼着我腻味了?”他一手伸进他衣裳里,俯头凑近耳边低道:“……怕还早呢。”
林迁心底一凉,连他手底的动作也不觉了:那半年的卖身契想必正是他依自己兴致定的,离到期委实还早。
正在出神时候,他已放开手,打开了他身边的车门。林迁犹自懵懂地下了车,抬眼正看见站在旁边朝车里奉陪笑脸的赵玉才。
祝载圳眼底也浮着一点笑意,却是全落在林迁脸上,淡薄地几难分辨。
一热一冷的两个笑,交替在林迁眼前晃着,教他霎时认清了自身处境:不该恨他使强霸着,反该是自己求着——就如那出“游龙戏凤”,尊者所施是恩不是辱,哪有自己这般不识抬举,盼着他厌烦的份儿?
这念头像扎进手心里的一根尖细倒刺,隐秘地不留痕迹,撩惹着一丝丝刁钻的闷疼。
另一根刺却来自楚流云。这几日下来,林迁给祝载圳缠得不能上台,自是没了戏里的郎情妾意;台下撞了面,他眼里也像是再没林迁这个人似的,空着一张脸,错身而去。
“——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