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逸仙,我知道这事儿你怨我。你是该怨——我浑,我该死,我把自己兄弟推出去卖了。”夜色已沉。小酒馆里人影寥寥,屋顶上那盏昏灯微微地晃,把壁脚桌前那两人的影子也摇得虚飘。赵玉才攥着空酒杯,对着林迁絮絮道:“可我能怎么办?班子里还有二十几号人张嘴吃饭……咱从北平跑到奉天,再从奉天跑哪儿去?还跑得动么?”
林迁一声不吭,也不看他,只怔怔望着地下不住摇晃的灯影。赵玉才凄惶地望他一眼,又道:“逸仙,你别当我真没良心,其实看着你受罪,我心里也……我要是能替也就替你了!可人家看得上么?人家肯要我么!”
原来被他“看上”,他“肯要”,居然也可当做某种荣幸。林迁心底自嘲的一笑,轻声道:“老赵,别说了。我不怨你。”他摸起跟前的酒杯,举到唇边一饮而尽:“这都是命中注定,我该受的——我谁都不怨。”
许是喝得太急了,酒气卡在嗓子里,呛得他便说便咳。他向来不碰酒,眼下破戒却是头一遭,就如今晚楚流云头一遭跟他拆了台:“以后你唱你的,我唱我的。这水牌再不会写一处了。”他还愣着没省过神儿,楚流云已拉着扮作明皇的叶青上了台,箫笛云板响起,那句“百年分离在须臾……”才真真切切扎进耳朵里。
“流云从小性子就犟,不懂事儿。”赵玉才瞅着他,迟疑道:“要不把来往都告诉他?你也是因为他才……”
林迁蓦地打断他的话:“不行!别跟他说……永远也别跟他说。”他轻轻摇摇头,又是一杯饮尽:“我自己的事儿,扯上别个干什么?我跟他——都是我自己的事儿!”
“别这么说,逸仙,你不是为你自己。我承你的情儿,流云那份我也替他惦记着。”赵玉才叹道:“其实你也不用这么折腾自己,何苦来着?这样的事儿在咱这行儿里谁没有?越是被捧得红的角儿,背后越得受这样的罪!又摊上这么个兵荒马乱的年头,扎挣活这一口气,明儿就不定有没有了,还顾什么廉耻脸面?——谁还笑话谁去?”
他给林迁又倒满酒,娓娓劝道:“要是心里真屈得慌,别憋着,你就说出来,就骂出来……把这口气撒痛快了,明儿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放下酒壶,他看定了林迁,沉缓道:“人活这一辈子,该闭眼的时候,就得闭上眼。”
林迁惨淡一笑。眼虽闭得上,可心却到底是封不死,反反复复,不屈不甘,总是意难平。
“其实,逸仙,你再转回来想想,”赵玉才瞥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又道:“我看那个祝旅长,对你也还算不坏……”
在他看,祝载圳诚然不是没有好处的:且不说吴志南再也没来折腾过楚流云,仗着祝旅长的威势,往常来戏班子里惹事讹钱的兵痞流氓早不见踪影,甚或那些最爱刁难的吏役商绅也客气了不少。对此赵玉才不能不庆幸满意,孰不知这正是林迁的另一种痛苦:原来这关系已是众所周知,他们定是这般在面上敬畏着,心里鄙夷着 ——他不过是个傍着强梁恩客的男婊子,是黏在祝载圳鞋上的一块泥。
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又有何颜面如是喟叹?他到底是得了这么多好处。就如赵玉才所说,在这乱世偷生是这般不易,而一个戏子的身子与脸面,又值得什么价钱?在旁人眼里,他已是赚了,他再没脸叫苦叫屈——“老一副不情愿的样儿,是给谁看?”总不能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林迁再不开口,只是冷冷地笑着。这般狠狠糟蹋着自己的尊严,竟有一种莫名的快意:这点男人的骨气和血性,他宁愿是给自己糟蹋了——就像亡国之君砍杀妻女,横竖都保不住了,他舍不得让别人来毁。
他闭上眼,把杯中物直倒进腔子里,像是吞下合血的断齿。原来酒是这般的辛辣炽热,像一条火线直烧进胸窝,把血肉肺腑都燎成了一把焦灰。
他彻底醉了,只能由赵玉才扶着,踉踉跄跄得走回庆云社。孰知才到门口,便一眼瞥见那辆熟悉的车,林迁昏懵的眼底却蓦地划过一道刺眼的亮,跟着便冷灰似的暗了;他猛地一把推开赵玉才,硬撑着爬上楼梯。才推门踏进屋,便一个趔趄撞到一人身上。
他身子一晃几乎摔倒在地,幸亏祝载圳一把揪住了:“去哪儿了?”
他身上弥散着浓厚的烟味儿,显是等了一会儿了。林迁给呛得咳了两声,推开他径直走到里间,把自己合身撂倒在床上。
他紧闭着眼睛,一片的天昏地暗。
“喝酒了?”祝载圳走到床前,声音冷硬硬的:“跟谁?”
林迁竭力睁开眼睛,只能瞥见跟前晃着个模糊的影子,连他的声音也虚恍恍的,全没平日里教他心惊不安的势头。原来酒醉竟有这般好处——能把自己藏在一个混沌麻木的壳子里,任凭外头惊风骇浪,一般固若金汤,无惊无险,后知后觉。他真后悔醉得轻了,醉得晚了,醉得少了——真该每回见他都醉,醉里不知身是客,酒醒了无痕。
他伸手哆哆嗦嗦地去解领上扣子,越解越乱。
祝载圳皱眉道:“干什么?”
“干什么?”林迁嗤的笑了一声:“……你做不做?”说着微抬起身子,探出一只手,攀上他军装的皮带胡乱扯着。
祝载圳一挥手,将他重重推落回去,一时只恨得想狠狠甩他一巴掌——今晚费多大功夫过来,等了半天,他就给自己看这个腔调!
林迁给他下力一推,头正磕在床头上,登时又晕又痛,脑中嗡嗡乱响,胸口酒意反涌。他极度难受地蜷起身子,探出头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祝载圳盯着他看了一霎,忽然俯身把他按回床上,伸手就解他衣服。林迁下意识挣了两下,抬手护着襟口,却被他一把甩到一边。
林迁嘴角浮起一丝苦笑,重又闭上眼睛,再不动了。未几外衣就被粗暴地扯脱,跟着却觉身上一暖,竟是软暖的棉被裹了上来。
一片眩晕恍惚中,他听见祝载圳低沉说:“我马上得去趟长春,最快下个月能回来。”
听似道别的话。然而这和他有什么相干——好像他真以为自己在乎似的!
祝载圳坐在床边看着他:灯影浮白,把他脸色映得格外惨淡;他眉头微皱着,双眼紧闭,似乎是睡着了。
他低下头,在他唇角极是轻促地触了一下,便站起身,疾步走了。
林迁睁开眼睛,只掠见一个匆忙离去的背影,一闪便没入门外的夜色里。
第24章
无论拆台分台,戏还得一天天唱下去。只是原本在台上浓情蜜意,忽然成了台下的形同陌路,楚流云更是整日的面似寒冰,浑身上下一丝暖气也无,晾得整个戏班子都跟着不自在的。赵玉才忙不迭得地周旋找补,趁着晚上散了戏,他和林迁同在后台卸行头的功夫,搀和在里头说着闲话儿:“……听说长春那边儿出事儿了,万宝山村里的乡民为了争地,和朝鲜侨民打起来了,当场就死了不少人呢!”
林迁正对着镜子拭着脸上油彩,听至此手上一顿,眼角瞥着赵玉才,却不说话。楚流云在镜底瞥见他这神色,只是微微冷笑。一旁叶青不知其间机锋,这几日被夹着中间,更是为难得厉害,见此也凑趣儿道:“这真是太没理了,本来就是咱们的地儿,怎么几撮子朝鲜人也敢来抢呢。”
赵玉才道:“还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们后头有日本人!听说一开始就是个日狗子,背着县政府把五百多垧肥地都租给了朝鲜侨民,还要占地建什么坝子,村里就告到了县里,县政府派人去劝阻,结果就冲突起来了……”说至此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听说咱少帅府这边儿连夜派人去了,带去了一个连的兵——”
林迁忍不住问:“怎么,还带兵去了?”赵玉才道:“这可不是小事儿!牵扯着日本人呢,听说真枪实弹去的,想必就是防着……”
“啪”的一声,楚流云手里的茶盅直砸到地上,登时溅得一地水迹狼藉:“上来这么热的茶,是要烫谁的嘴!”
叶青低下头不敢吭声。几滴滚茶迸到林迁颊上,像是烧红的炭星子,燎得脸上一片火辣辣地烫。
这才醒悟自己失了态——方才竟不丝毫自觉。这后知后悟的忐忑像那夜宿醉,一连数日闷在胸窝绵吞不散,教人不时心慌。
转眼十余天过去,时令就交了芒种。常言道:“六月天,孩儿脸。”晌午还是晴朗透亮的好天,眨眼就降下场透雨,到晚间更是越下越大,隔两步看不清人脸。这样的坏天气自然不会上多少座儿,林迁索性让赵玉才歇一晚班子,转身就把近来跟自己搭戏的小凌叫到屋里说戏。
这个小凌是前两年从别的班子里过来的,师傅染了大烟瘾,败光了身家就开始卖徒弟,赵玉才和林迁见他给那大烟鬼折腾得可怜,就收留了下来。他原就是学旦的,当时林迁便觉得他嗓子身条都不错,只是给个半吊子师傅开错了头儿,便嘱咐楚流云好好带着。谁知两年下来,不知是他不透灵性,还是楚流云没真的上心,几台戏唱下来,林迁便瞧出一箩筐的毛病。此时对着一折子《幽媾》,林迁几乎是一句句、一式式掰碎揉烂了喂给他,哪料折腾了一整晚,这小凌越发恪酢醍懂,便是林迁的好性儿也生给磨净了,甩手把扇子摔在桌上:“你要老这么木头似的杵在台上,这辈子就别吃这碗饭了,早学别的营生是正经!”
小凌眼里窝了一泡泪,忍了忍,颤着嗓子又开了腔:“……是他叫唤的伤情咱泪雨麻……”林迁手一按打住,正要再教训他,忽听见外头脚步疾响,他转眼一看,门帘子一闪,却是祝载圳进来了。
想是外头雨太大,他身上的军制衬衣半湿了,紧贴在肩头胸口,帽檐还滴着水。林迁忍不住站起身来,怔了一怔,却又坐下了。小凌见这情形,忙道:“林师傅,我先去……”林迁沉着脸道:“今晚不把这折戏学透了,哪儿也甭想去!”小凌看看他,又瞥了霎祝载圳,低下头不敢动了。
祝载圳一言不发,只了了他一眼,摘下湿透的军帽撂到桌上,径直走进里屋去了。林迁抓起那只紫砂壶喝了口凉茶,定了定神,就让小凌继续唱下去。这般一个战兢兢地学,一个意迟迟地教,又折腾了大半个钟头,眼看就后半夜了,两人心思都没真在戏上,林迁也彻底灰了心,只能教小凌走了。他独自在桌旁呆坐了半响,打眼瞥见那顶还渗着水的军帽,迟疑了一霎,还是走了进去。
里屋没开灯,外间灯光透过竹帘漏进来,落在床上躺的人脸上,一片昏影斑驳。林迁慢慢走到床前,就着这点微光默然看着他:他睡得正沉,眉心微微拧着,呼吸轻而缓长。湿淋淋的衬衣还扒在身上,搭在床外的两条长腿竟连鞋也没脱——看来竟是一沾床就睡了过去。
里屋没开灯,外间灯光透过竹帘漏进来,落在床上躺的人脸上,一片昏影斑驳。林迁慢慢走到床前,就着这点微光默然看着他:他睡得正沉,眉心微微拧着,呼吸轻而缓长。湿衣裳还裹在身上,搭在床外的两条长腿竟连鞋也没脱——看来竟是一沾床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这般看了多久,或者只是几秒钟的功夫,他终于缓缓俯下身,伸手去解他胸口的扣子。潮湿的衬衣冷泥似的黏着身子,他睡得又实,林迁费了半天功夫才给他扒了下来。想了想,又给他脱了鞋袜,拿温手巾擦了擦脸颊身上——他眼下有点泛黑,唇角下巴却冒出一层密硬的青,想必是连着折腾了好几天。
林迁做这些时,简直有点鬼使神差,一壁又隐隐担心他忽然醒了。哪知自始至终,祝载圳眼睛也没睁一霎,只是在热气蒙上脸时皱了皱眉,鼻中不耐烦地嗯了一声,转过脸躲开他接着睡。这沉实得近乎无赖的睡相,简直和幼年学戏苦受时的楚流云无异,教林迁不禁想起那晚在祝宅,不过楼上扑然一响,就能叫他蓦然警醒,拔枪相对。
想是真累狠了。然而又或者是因为……
他忽然不愿再想下去。扯开薄毯给他盖上,看了看手里的湿衣服,便放在一边,起身从柜子里把头回从祝宅穿来的那身衣服拿出来,轻轻搁在床头上。
他转身回到外屋,身心俱疲地坐到那张竹圈椅上。一时只觉心头发空,脑中却塞满旧棉絮似的,浑懵懵地乱。他仰头靠着椅背上,阖上眼,想歇一会儿清清心神。
祝载圳醒来时,天色已朦朦透出一丝亮来,月白色帐子上幽然泛着轻薄的淡青晨曦。他怔了一霎,才想起这是在庆云社——想必是这几天里打熬得太厉害,此时脑子还有点沉,只记得昨晚下着大雨,自己从长春一路赶回,就直接扎到这儿了。
身边没躺人,这倒不出意料。他眼望账顶又躺了片刻,就翻身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只还剩了长裤,一条薄毯子缠在腰上,一边椅背上搭着昨晚的湿衣服,床头却放着自己的那件旧衬衣。
外间还亮着灯。
他轻轻走了过去。林迁靠在竹椅上,微微侧着脸,已经睡实了。昏淡灯光从桌上流过来,掠过线条清削的眉峰鼻梁,在他脸颊上淌下一层温存淡默的影。
他俯下身去,手撑椅壁凝目望着他,近得鼻锋几乎贴在他额上,像是隔了太久不曾见过,又像是确定他真睡沉了没有。林迁轻缓的呼吸撩在赤露的胸口,暖而微湿,仿佛五月风拂进了半启的窗。
他忽而抱起了他,大步往里间走。
身体被徒然抱起的那一瞬,林迁便惊醒了,却还来不及挣脱,自己已被放落在床上,跟着那人的身躯就沉实实地压了下来。
他将他牢牢困在身下,胡乱撕扯着隔在两人身体间的衣服。他的力量和气息织成一张严密的网,怀中人却是尾误入的鱼,惶惶然挣撞,终究挣脱不得,越陷越深。
于是便也认了命。林迁紧紧闭着眼睛,感觉那炽热的吻铺天盖地,倾然而下,激烈疾重地一如昨夜大雨,乱纷纷砸落在自己的脸颊胸口,乃至全身。只是这场透雨冲不去流淌在两具身体上的热量,反似积薪泼油,只须血肉厮磨间闪出一点火星,便可轰然引发一场灭顶大火。
有什么东西从骨髓深处缓慢钻出,充斥噬咬着血脉,游走在皮肉肌肤间,偏又给身上的人死死锁困住身体,丝毫抗拒不得,越发逼得人燥痒难耐,欲死欲狂。林迁不觉微张开口唇,急促喘息着。孰不料祝载圳的唇舌却乘虚而入,直抵在他喉口,气势汹汹地啃咬吸吮。似是要将他肺腑心血都吸尽,又似是要将他活活溺死。
一时胸臆间闷热地直要炸开。林迁忍不住伸臂搂住他肩背,指尖深深陷进他紧绷的肌肉里,像是在惊涛骇浪中死死掐住仅存的浮木。
就在窒息的边缘,他终于防脱了他,凶烈的唇吻辗转落到他颈间;凌乱火热的气息直促促喷入他耳窝里,却是挟进一句粗重的喘息:“……想我没?”
像是死寂的夜里忽然撞入一只黑猫。林迁心头一惊,迷离飘忽的神思蓦地清明,跟着又陷进一片沼泽般的混沌沉黏中——那到底是“想”,还只是“想到”。
他答不了——他不能答。
然而心口颈间的吻咬吮舐一遍重似一遍,他紧紧搂住他,坚实的双腿扣死他的腰,手臂深深嵌进他骨肉,恰似严刑逼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