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瑾菡拦也拦不住,喊也喊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气恨得心里直咬牙。一转眼却正看见对面回廊下站着个男子,正半侧了脸与人寒暄。她才一看过去,对方便如心有灵犀似的,抬起眉眼朝这头儿一望,堪堪正撞见她的目光,当即定住了。
是张治平。她脸色微变,急忙别开眼睛,转身便走进身边一群官眷太太中。这几位正低着声音切切说着什么,黛眉粉面间皆是惊惶疑怪之色,见她过来,一位营长夫人便忙扯着她手臂叹道:“你这时来真算得走运了,方才赵太太说的那个郑旅长杀妻案,可没给她吓死!”
祝瑾菡心不在焉问道:“哪个郑旅长?怎么没听说过?”众人便七嘴八舌又复述了一遍,原来正是蒋主席的心腹爱将,国民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独立旅的郑旅长,半月前不知何故将妻子吴英梅击毙家中,引得南京一片轰动。
“……人是直接抵着额头打死在地里的,这个郑旅长连尸体都没收拾,当夜就回部队了。这个女人还曾是北京大学的名媛呢,郑旅长当时老家有夫人的,却是从小订的娃娃亲,没什么感情,为了明媒正娶这个姓吴的,硬是忤逆父母,休了发妻,差点儿没闹到蒋先生跟前呢!千好万好,这才几年,不过是听了外人几句风言风语,说太太趁自己驻军时和别的男人有来往,两句话就——这男人的心,狠起来可真是没底!”
这壁才有人感慨完毕,旁边赵太太便嗤了一声:“还真当是这郑旅长争风吃醋呐?告诉你们吧,这里头文章大得说不得。”赵先生是情报处处长,各类秘闻要情自然不断,她便也成了太太沙龙里的路透社:“家事口角什么都是为了遮人耳目,其实是这位太太偷了郑旅长的军事文件,和西边儿‘剿共’有关系的,郑旅长怀疑她是赤化分子,这才下狠手清理家门呢。”她冷冷一笑,又补了一句:“自然了,也是为给蒋主席表明忠心——反正,不就是个女人嘛。”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惊叹。有的存疑道:“不能吧?共匪的手还能伸这么长,探子都睡到他们男人的枕头边儿了?”也有人笃定道:“十有八九了——她们那些大学出来的洋学生,最爱往那条邪路上走,说不定当时就是瞄准了才勾搭的呢。”立时便有人戏道:“照这么一说,各位都回家管住男人,别叫什么‘赤化分子’‘洋学生’给勾走了,也算太太们给党国尽忠了!”赵太太也笑道:“如今还敢管么?进家门都先下了枪再说!”
一时又是说笑纷纭,莺声燕语。祝瑾菡默默听着,只觉仿佛是误咽下了一块冰坨子,硬生生哽在胸臆间,一丝丝地透出刺骨的冷来。
她外人群外一展眼,远远正看见张氏夫妇领着子女们走了出来,便勉强笑着道了句“失陪”,迎上去含笑着:“大哥,大嫂,弟妹们来贺喜了。”因独不见了两人最钟爱的第三子张闾琪,便又问道:“闾琪呢?好久没见他了。”
于夫人微叹道:“上回着凉病的那一场,好歹是不起热了,只是一直咳嗽着,拖了快一个月了。今天人多,就没让他出来。”瑾菡道:“小孩子咳嗽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哥嫂别担心。我记得家里还有张治咳嗽的偏方来着,老爷子当年用了很好,回家就给大嫂送过来。”于夫人笑道:“那太好了——七丫头的品格性子,就是教人喜欢。”张学良也笑了笑,往四周略一打量,便问:“老四呢?没跟你一起来?”瑾菡掩饰道:“方才还在呢,大概是和谁说话去了?”张学良脸色沉了,也没再问,只道:“我回书房有点事儿,老四来了,让他立刻给我上去!”
瑾菡见他神色不善,待其转身走了,便对于夫人道:“我找找他去,免得误了大哥的事儿。”于夫人低声嘱咐道:“这几天日本人闹得厉害,你大哥心里烦,教隽呈千万别跟他顶。”瑾菡应了一声,转眼瞥见戏台上已换了人,便径直出了院子找到等在外头的吴管家,教他去后头把人叫出来。她返身往回走,才转过回廊就被一个人挡住了:“……放不方便说几句话?”
她目光回避着,低声道:“张先生,对不起——请让开。”张治平反而走近了两步,坚持道:“给我五分钟,有些话必须要说。”
“张先生,你我之间,已没有‘必须’的话了。”她定定看了他一眼,便举步要从他身边走过。孰知擦肩而过时,却被他一把捉住了手:“瑾菡,不管你现在怎么看我,这话你必须听。”
微凉的手指被他牢牢握在掌中,像是飞蛾撞进了蛛网,千丝百结,挣脱无路。
他把她带到回廊后的一间凉亭里,避开来往宾客的目光;她自他掌中抽出了手,默然望着亭外婆娑满架的木香枝蔓。
他迟疑了下,问道:“你最近,是不是常见那个胡宪贞?”
瑾菡蓦地抬起眼睛:“什么意思?——张先生也监视着我?”
他既是蒋介石派来的耳目,奉天各系诸侯举动自然都不会放过。她可也是祝家一分子。
“瑾菡,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他声音低促道:“只是这个人太危险——和他接触多了,是会有麻烦的。”
“我是怕你出意外。”
怕她有危险。怕她出意外。可她真正大难临头时,他却总不在身边。于是这般情深意重的话,听来也只有一个后果:教人以为他还惦记着她,他还放不下——教人不能痛快地死心。
想来讽刺,眼前人才是她人生里最大的意外,遇见他,才真是凶险莫测。
张治平不知她此时心思,只是继续道:“他来奉后与南京一些要人仍有秘密联系,甚至还牵涉到了关东军。”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祝旅长最近和他接触十分密切……这不是好事。”
瑾菡只道:“代家兄多谢张先生提醒了。告辞。”说罢便转身要走,张治平一把拉着她手臂,又把她扯回自己跟前,低沉又急迫道:“瑾菡!你怎么还不明白,奉天已经不安全了——关东军早晚必有行动,东三省会成为日本实现他们‘大东亚战略’的第一步,眼下不管是张学良,你哥哥,还是南京政府、蒋先生,他们也都只能眼看着事态发展……这场战争,会是东北和中国都从没经历过的危机。”
“所以你要走,离开奉天,离开东三省。要尽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这一刻没有什么责任道义,他只是听任自己的私心,怂恿她做个家与国的叛徒逃兵,远远避开将要到来的大灾难——哪怕只有一个人。
“你让我走,我该去哪儿?”她极力克制着,声音却仍微微打颤:“你能告诉我,我一个人,没有家,我得往哪儿走?”
他没说话,他回答不了。
她却仍是步步紧逼:“你那天不是说过,迟了五年,重来并不晚?现在我要你带我走,你肯不肯?”
如果当初赴约,他们现已不是这场危局中的人。天下之大,纵然流离奔波,到哪里容不下两个人的一份小安乐。
他默然望了她良久,终于艰难地开了口:“对不起,我走不了。”
“我在这里还有责任——我走不了。”
她微微点着头,低声道:“那么很好,我的家和亲人都在这里,我也走不了。”
她猛地挣脱他紧握的手。手上扣的细链子绞缠在他袖扣上,这一扯竟是金断玉碎,在她腕间勒出一道血口子,才沉甸甸掉在青石地上,只留极轻微的一响。
越是平日里坚不可摧的东西,一旦分崩两断,便越是决然而痛快。
她避开人群,沿着回廊上楼,发现竟不知觉进了西厢阁张怀曦的卧室。怀曦还穿着家常的竹青色宽身旗袍,黑压压的长发都散在肩上,正坐在床边抱着小侄子逗哄;听见她进来,便抬头微笑着叫了声“瑾姐姐。”
瑾菡走过去坐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轻声问道:“怎么不出去?”那孩子正是赵家小姐所生的,才不过岁余,眉目却已生得舒展秀美,恰到好处地融合了父亲的英气和母亲的清婉。他显是一向极得宠爱的,养成了娇憨活泼的性子,见了谁也亲近,此时把头倚在瑾菡的胸脯上,圆乎乎的小手抠着领口上的扣针。
怀曦没答话,只是把头慢慢靠到她肩上。停了少顷,忽然低低问:“瑾姐姐,永泰哥他……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他不是不喜欢。”隔了好一会儿,瑾菡才拢起她的头发,低缓道:“只是不是唯一喜欢的——不是最喜欢的。”
他们喜欢的总是太多。名誉。责任。财产。权力。家国。或是又遇见的别人。都说女人心是海底针,男人的心却是藏针的海。一望无尽,深不见底,盛纳了太多东西,早已寻不见那一线细针被遗落在什么地方。
第33章
林迁下了台直奔假山后的一间小屋里,才进门就脱了外头罩的天青色湖绸戏袍,走到案前抓起那把紫砂壶就张口灌凉茶。再怎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七月天裹着行头顶着烈日唱完这么一出,是个人都热得受不了。他缓过两口气,扯开单衣的领子拿折扇急呼呼地打着风,一边唤了两声“叶青,叶青!快弄点凉水!”
“怎么,林老板也上火了?”一个白影子蓦地从案旁的昏暗处闪到背后,一把揪过他手里的扇子:“可真难得。”
林迁吃了一惊,待看清来人,呐呐道:“你怎么……在这里?”
张府大摆寿宴,祝旅长自然是要来的。只是人家都忙着应酬捭阖,他却在众目睽睽下跑到个戏子跟前。这未免是太过明目张胆了。
他坐到桌旁的椅子上,抬眼了着他,悠悠闲闲道:“这里头清静,凉快。”
林迁这才看清他今儿倒没着军服,而是一色齐齐楚楚的白色西装,头发也用发蜡全撩到了后头。那把原本用来“游园惊梦”的扇子在他手里一张一合,洒金扇面上的秾丽牡丹放了又收,正映着眼底那点若有若无的促狭——果然人靠衣装,眼前哪里还有什么祝旅长,真十足一个纨绔败类。
林迁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才低声道:“你先出去,我得下行头。”祝载圳道:“林老板请自便,不用管我。”说着双眼也没离开他,可没一点让人家自便的意思。林迁默了一霎,没奈何道:“你出去吧……一会儿太难看。”
下粉彩得先用油擦,到时玉颜朱唇都糊得一片狼藉,倒真应了那句“姹紫嫣红付与断壁残垣”。若真教他看见委实难堪。不过眼下这模样也没好到哪儿去——满身的粘汗,单衣领口半敞着,脸上画出的眉目估计也快垮了。
“林老板不是说过,唱戏的就是给人看的?”祝载圳“哦”了声,继续好整以暇地讲着歪理:“合着还有不能看的地儿?还是别人都能看,就我不能看?”
林迁给他堵得一时没话。这才发现,自己说过的话他是半句都没忘——这人真太爱记仇了。
他忍着腹诽,回了一句:“是,就祝旅长不能看。”
孰知这话正戳在他心痒处:一进张府就瞧见他在众人间光鲜做戏,也不知看没看见他进来,继续悠悠然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迁的这份自在让他忽然觉得,今天要是不在人前宣示下和这人的关系,不多看点儿他身上别人不能看的,是绝对不能满意了。
他蓦地站起身来,扇柄子一打正挑在他下巴上,眉头一扬道:“凭什么就我不能看?你说说你这浑身上下,还有哪儿我没看过?”
大概平时越是冷口冷面的人,不正经起来越是出格地厉害。林迁一怔,跟着脸上便火辣辣烧起来,所幸粉彩盖着瞧不出。他一伸手拍开扇子,低下头闷道:“胡说什么呢——别闹了。”
“好,不闹了。”祝载圳脸色也冷了,反手把扇子撂到桌上,“林老板忙着,在下走了。”
说罢调头就往门外走。林迁愣了愣,不由跟了半步,欲言又止道:“你——”
话没落地,才走到门口的祝载圳却猛地转了身,一把搂住他直逼到墙上,沉绵绵的吻就堵到他嘴上,坚韧唇舌撬开牙关冲进他口中,一如从前的霸道,横冲直撞。
一如从前。却又仿佛一切都不像从前了。又或是和上一次已隔了太久,久得那些不曾深刻的印记都已淡漠,现在才要重新体会,重新熟悉。
林迁一双手僵了一霎,缓缓放落在他肩上。背后是冰凉的砖墙,身前却是一团流火的身体和拥吻。他发狠似的啃咬揉吮着他口唇,又辗转到下巴耳侧,顺着颈子一直落到半敞的衣领里头。
他两下扯开单衣的绊子,手掌掐住他腰,沉沉地摩挲揉捏着;牙关衔住他胸口的皮肉,舌尖舔舐,一寸一寸,轻轻重重地啮咬。
林迁闭上了眼,嘴唇却微微张开了。窗外有蝉鸣,一声声尖细地响着,夹杂在两人混成一片的粗重喘息里。他身体已是块烧红的铁,微烫的前额抵在林迁颈子上,手掌沿着他腰线滑下,缓缓伸进轻薄的素白绢裤里——
林迁只觉腰下一烫,慌忙伸手按住他:“嗳,你别……”他口唇重又回到耳边,咬着他耳垂含糊低道:“别什么?刚不是你不教我走?——再把我惹跑了,可就真不回来了……”
“大白天要给人撞见了……”林迁给他揉搓得百无一计,觉得他手又不知要往哪儿伸,咬着牙慌不择言道:“你就不能——不能等晚上?”
祝载圳不禁一笑,挑眉了着他,才要开口说什么,忽然门外有人轻轻扣了扣门,正是吴管家低沉的声音:“少爷,小姐说少帅找您有急事儿。”
他略一怔,便松开了手,淡声答了句:“知道了,就去。”说着整了整衣领袖口,压低声音对林迁道:“你待着先别走,等我散了席。”
林迁想到吴管家也不知等了多久,听见了什么动静,一时只恨不能找个地儿撞死。转眼见这人又拾回来那一脸寡冷正经,偏唇角下巴上蹭着一片粉彩狼藉,生生一个昭示方才淫靡的幌子,忙拿起自己带来的手巾,两下给他擦干净了:“我自己走……你非教别人都看着?”
“也行。”祝载圳由他给自己拾掇着,忽然低下头在他颈子上咬了口:“林老板答应今晚上的事儿,别赖了就成。”
第34章
祝载圳走进那间被外人称为“老虎厅”的大帅书房时,张学良正坐在桌前翻看着什么东西。听见他进来,只是从文件上方瞥了他一眼。祝载圳走到桌前叫了声“大哥”,便拉开椅子要坐下。
“站着!”张学良蓦地喝了一声。祝载圳怔了怔,挺身立在桌旁,一动不动。
张学良伸手把文件撂到桌上,抬眼上下打量着他,目光落在衣领上染的一点嫣红上:“刚才干什么去了?”
祝载圳看他一眼,平静答道:“办点私事。”
“私事?”张学良冷冷道:“你不是才叫我‘大哥’?私事我就不能管?说,干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