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来不及上床。也来不及等他适应。他将他抵在墙上,就急迫地闯进了他,感觉他因此而疼得浑身发抖,双手却还死死抓着自己,额头紧抵在他肩窝里——他急促地喘息着,全身上下每处都紧迫地贴近抓牢着自己,就像被逼上绝路时抓紧最后的生机。
像是劫后余生,像是失而复得,像是全力确信他没死,他正在自己身边,正在自己身体里。
他紧紧搂着他的腰背,竭力向他展开自己,直达最深处……简直一刻都不能容他离开。
祝载圳只能抱住他,保持着结合的姿势,一路走进卧室,与他合身扑倒在床上。
他死死压着他,一次次抽离,又沉沉地投入,全心感受着他相应的挽留与迎接。而身下那人的双眼紧盯着他,锁死了他沉溺在激情里的脸,他的眼底……好像头一次看见他。
而祝载圳却觉得,这是第一次得到了他。
他从床上坐起来,从抽屉里翻出纱带,缠上手臂那道口子。林迁静静躺在床上,侧脸望着里侧。他躺回去,从背后抱住他,低声问:“……在想什么?”
他没转过头。过了一会儿,才答道:“想你。”
第38章
就在整个奉天都在酷热中熬着这个动荡的盛夏时,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却骤然降临在长江流域,由金沙口、岷江、嘉陵江至扬子江一线,均发生特大洪水,遍及四川、两湖、江西、安徽、江苏、河南数省,江汉平原一片湖泽,五千余万亩农田民舍被毁,淹死十五万人。即便是南京、武汉两大中枢城市,亦被水淹,城内水深数尺,道路均可行船。至八月,洪水依然不退,百万灾民流离失所,死于洪灾、饥饿和瘟疫的同胞多达数万人。南京国民政府乃号召“全国赈灾自救”,张少帅遂在东北军界及商贾官绅中发动募捐,于夫人也在妇女界积极劝捐,奉天各行业亦自发捐金,赈济灾区同胞。
这日傍晚,祝载圳开车路过义建路的天城大戏院时,看到的便是横幅水牌上写满“梨园十大名角联袂,义演赈我灾区同胞”、“看千古忠烈事、彰中华赤子情”等标语告示。他停车摇下窗往里头看了一眼,只能望见人影恍惚,几声清扬吟唱被呜咽箫笛托着,仿佛朗然月色从弥漫的云层里透出来,正如同这个人,看似清弱温存,内里却是如此的性韧。
他没有进去,也没回祝宅,而是直接去了城南康安道的乐芝林公寓。其实自那晚遭遇“意外”,他很不愿意林迁再离了自己身边眼前,又不能一次次把人领到大青楼,便想出这个折中办法,教他晚上直接过来这处祝家的别业。林迁初时并不太愿意,只因这里头“金屋藏娇”的意味未免过于明显;祝载圳也看破了他心思,只说了句:“那边耳目少,安全,也方便。”林迁听得脸色一赧,便也默认了这种安排:庆云班有楚流云赵玉才,祝家大宅更是满屋子的人,的确是十分的 “不方便”,倒不如干干脆脆地大门一闭,宁教人说嘴,不落人眼前。
其实想来,这也无非是给自己苦心寻的借口,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开始过于贪恋与这个人的相守时刻了。
然而这个心思若是说给祝载圳,后者指定是不认可的;比如今晚他已赶回来一个多钟点,参与义演的林老板却还是迟迟未归。他独自吃了晚饭,又心不在焉地坐着翻了半天报纸,转眼看壁上挂钟早已过了九点,心里便慢慢窜上来股邪火。等到那位终于姗姗归来,他只从报纸上头瞥了一眼,不冷不热地撂下句:“林老板真辛苦。”
林迁倒没听出他话音不对,只是自知回来得迟,心中歉意,便解释道:“今儿人太多,我正好在后头压轴儿,唱完了他们又非要再加一出……”说着走到沙发跟前,伸手去揭他报纸,问道:“吃过饭了?”祝载圳一甩他手,“哗”地把报纸直撂到桌上:“他们教你唱你就唱?就这么愿意伺候人?”林迁脸色微变,忍了一霎,低声说了句:“唱戏的,可不就是伺候人的。”
祝载圳抬眼看着他,一时也说不出话:眼下自己顶不愿意他这般抛头露面地“伺候”别人,然而若真把人关在这金屋里养着,林迁是必定不肯的——越是现在成了两厢情愿的事,他便越是不能吃他这一口闲饭了。
两人便这般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祝载圳先开了口:“这几天外头乱……那晚上你忘了?”林迁看他一眼,道:“你不是说他们一回不成,就没事儿了?”祝载圳哼了一声,道:“这句你倒听我的了——那要是我说得不准呢,要是再碰上别的呢?”说时还沉着一张脸,语气却是十足的不讲理。林迁不由笑了笑,道:“祝旅长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再说不过是个义演,赈济灾民,还能遇上什么。”
祝载圳了了他一眼,嗤道:“赈济?就凭你们?”其实他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却还是忍不住给他泼冷水:“那点儿钱经了贪官几道手,还能漏下几滴子真到灾民头上?真觉得自己能救命?”林迁倒也不气,只看着他轻笑道:“是啊,所以也只能指望你们这些人手缝子放宽点儿,多漏点下来给灾民吃饭。”
“林老板这是说我也贪?”他微扬眉头瞧着他,抓住他胳膊就把人硬拽到腿上:“你给我说说,我都贪你什么了?”林迁挣着身子要站起来,他一只手臂紧紧扣住他腰,另一只手就径直伸进衣裳里:“我是贪你财了,还是贪你色了?”
那只手沿着腰抚上去,直贴在胸口,指间轻轻夹弄着他乳首,微烫的掌心却捂在心窝上。林迁身上不觉一颤:这几天亲热了也不知多少回,可这般动作还是立时就教他耳热心跳,腰背也变得软——就像他握住了自己整副的心脏血脉似的。
他忍了忍,便按住那只手:“别闹——身上有汗。”可眼前这位哪是那么容易听话的人,手上动作更是变本加厉,口中更是不依不饶:“你说我弄你来到底是图什么?我贪你什么了?”林迁给他撩拨地难忍又难受,挣却挣不开,瞥着他故意道:“祝大少就是贪图个乐子吧?”
“……傻子。”他伸臂使劲一紧,教人整个贴在自己胸前,一壁解着他衣服,一壁贴近耳边轻轻道:“我是‘贪心’。”
贪心。这么低微清淡的声音,像是一出口就能化在空气里,却偏偏顺着耳窝直灌进心底,填满五脏七窍,烫灼而沉实——也曾听“买妾千黄金,许身不许心”。他却偏要“贪心”。
这念想太贪婪,实现起来却又是最简单,无非是四个字:将心易心。
等他终于肯放开他时,林迁只觉像在热泉泡过半日似的,周身筋骨都化了。他躺在他臂间微喘了片刻,便扎挣着要起身;祝载圳不满意地扯住他:“干什么去?”林迁道:“太热了。”说着身后传来一阵怪异,他皱皱眉又低声道:“……我得收拾下。”
“不准去,就这么睡。”他重又把人拽回怀里,搂了一个结结实实,嘴上却离谱道:“怀了我儿子就娶你。”
林迁脸上一燥,不由转脸望着他。却见那人微皱着眉,鼻息沉缓,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第39章
第二日祝载圳醒得迟了些,睁眼一看林迁早就起了,身上也收拾整齐,像是准备一早出门的样子。等一起吃早饭时,他边翻着报纸边问:“这是又打算跟那帮人折腾一天?”林迁道:“今天不了,我得回去戏班看看去。两天没回了,怕有事老赵应付不过来。”
他声音听来有点低哑。祝载圳放下报纸抬眼一看,才发觉他脸色白得发暗,精神也不佳:“怎么了?夜里没睡好?”林迁皱皱眉,一时没回答:昨儿夜里是没睡踏实,可眼下这份难受却不似困倦,只是浑身异样地酸软,好像骨头缝里都像浸透了煮沸的老醋。等祝载圳又问了一遍,才道:“大概是有点累,就是觉得没劲儿。”
“哦,怎么就累着了?”祝载圳心说大热天的那般折腾可不是自己找累,嘴上却故意来了句:“我昨晚上也没使多大劲啊?”
林迁看他一眼,倒是没回嘴。他近来才发现,祝少爷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最不正经的话说得最是一本正经,而且自己越反应他便越得意,久而久之,林迁也只能不理,何况眼下也真是没兴致理会,只觉得心跳得又急又乱,直冒虚汗,一刻更比一刻难受。等祝载圳换了衣服临出门,也看出他确实不对头,抚了抚他额头道:“是不是真病了?待着别出去了,等会儿我教军医官过来给你看看。”林迁勉强道:“真没大事,估计是有点中暑。我就回去看一眼,老不见人像什么话。”
“那成。”祝载圳心知他不是个容易说服的性子,只能各退一步道:“晚上别搁那儿再折腾了,到时我去接你。”
他开车先绕到了庆云班,看着林迁下了车慢慢走了进去,心里一时有些发燥,真恨不得把人一把再揪回来。想起那个雨夜说的教他别惹自己,谁知到了今天,却分明是自己不能惹他了。
然而到底是放心不下。没等到了晚上,把手头事情一忙完他便又赶来庆云班,想趁着中午一起吃饭,直接把人拽回公寓了事。谁知才进门就撞见赵玉才正急匆匆出来,见了他一愣,便忙赔笑道:“呦,祝旅长竟来了——可巧呢,我正要出去找个大夫,逸仙他……他有点不舒服。”
祝载圳怔了怔:早上看他脸色是难看,可仍是好好儿跟自己说话出门,何至于一上午就到了着急找大夫的地步。他急忙上楼进屋一看,只见林迁正脸朝里躺在床上,身子紧蜷成一团,微微打着颤,显是难受到了极处。
他两步走到床前,扳过他肩膀问道:“怎么回事儿?”林迁脸色白得吓人,眉头紧皱,勉强睁眼看了他一霎,却是什么也说不出,额上全是冷汗。赵玉才也跟过来,看着林迁絮絮道:“……正和我说着话呢,忽然就这样了,问他哪儿难受也说不出,躺了一会儿越来越厉害了!他以前可从没这样毛病。”祝载圳一言不发,只按了按林迁耳后动脉,又一摸他手心,脸色登时阴沉了。他甩开林迁的手,转眼盯着赵玉才:“说,他是什么时候沾上的?”
赵玉才怔然道:“沾上什么?”祝载圳狠狠道:“大烟。他沾上多久了?”赵玉才惊道:“这不能!他绝没碰那个……我保证他没碰过。”祝载圳扳过林迁的脸,怒道:“这不是上来大烟瘾是什么?!”然而看赵玉才神色绝不似说谎,何况近来林迁和他长久待在一起,如果真是吸食大烟,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当年张学良弱冠既上战场,精神极度紧张下也曾染过烟瘾,祝载圳和他日常出入,知道吸大烟的人面上掩饰得再好,身上那股古怪的味道却是遮不住的。
若不是自己吸食,那除非,是有人暗害了。
林迁喉中低哑地呻吟了声,双手死绞着身下的被单,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祝载圳坐下按住他肩头,脸色更是阴沉难看。正在拉扯时候,楚流云匆匆地进来,撞面正瞧见祝载圳这情势,眼色一沉,径直走到床前一看,惊慌问道:“这怎么回事儿?师哥!你到底哪儿难受?——我给你倒点茶?”
林迁听得这个“茶”字,身上顿时一颤,昏懵的眼底蓦地迸出一星白光来。祝载圳见状疑心顿起,起身逼近楚流云,沉声喝问道:“什么茶?——你都给他喝什么了?”楚流云给他吓得说不出话来,他冷森森地逼视了移时,便推开他直奔外间,抓起桌上那只紫砂壶,揭开凑到鼻前闻了闻,又几下翻出抽屉里的茶叶匣子,抓了把茶叶在手心里一搓,跟着嚯的一声全摔在地上。
赵玉才和楚流云闻声跑出来一看,登时惊得面面相觑。祝载圳转眼盯着这两人,压低声音道:“这茶都谁碰过?——谁在茶叶里掺了大烟沫子?”赵玉才惊道:“这能是谁?!他的茶水哪敢乱喝,都是我买的,流云叶青他们给泡的……别的谁还能碰?”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这是把嫌疑结结实实扯到自己人身上了。果然祝载圳盯了他一霎,森严眼色便转向了楚流云:“是不是你干的?”
这虽是句问话,语气里却全是认定的阴狠。楚流云不觉后退了半步,祝载圳目光锁死他眼睛,又逼问道:“你是看他跟着我不痛快,就非毁了他?是想教他一辈子离不了这个东西,离不了你?”
“我为什么要毁他?他是我师哥,我——我宁肯自己毁了,也不能毁他!”楚流云忽然嘶喊了一声,眼泪哗地淌了满脸:“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一定是因为你——自从你霸占他……他出了多少事儿,遭了多少罪!”
“你怎么就不能放了他,教他跟我们过之前的安生日子?!”
他一把揪住楚流云衣领,暴戾的目光几乎要在他脸上刺出一个洞来,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捏为灰粉。一旁赵玉才想劝又不敢,只能使劲给楚流云使眼色。楚流云面如死灰,双目却定定直视着他,不避不躲。祝载圳忽然甩手把他撂到一边,走进里间把林迁抱了出来,对两人道:“人我带走了——不管是谁干的,别等着我查出来。”
“确实是鸦片瘾,好在中得还不深。”打过一针镇静药剂后,林迁好歹是睡了过去。医生白瑞林又诊视了一番,便出来对祝载圳道:“看起来用的量少,时间也不长,想断瘾应该不困难的。”祝载圳问道:“那么要多久?”白瑞林道:“大约一个礼拜。”祝载圳点了点头,白瑞林又道:“戒瘾的过程非常痛苦,我建议祝旅长将他送进我的诊所,进行专门监管。现在只是戒断的第一天,三到四天时反应最严重,到时会很难熬。”说着叹了口气:“即使少帅那样坚强的意志……当时的情况您是知道的。”
这白瑞林原籍英国,曾做过张学良的私人医师,当初也正是他负责了少帅戒毒。而所谓的“专门监管”,祝载圳至今记忆犹深:那时张学良穿上特制的束缚衣,只能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就这么被独自关在全禁闭的房间里整整五天。他回头看了看林迁,断然道:“不用了,我可以照顾。有情况会再请您来。”
白瑞林看他一眼,便从诊箱里拿出两支针剂:“这是吗啡,发作得实在厉害时,可以抵除下戒断的痛苦。”祝载圳接过来便丢进抽屉里:“多谢,请慢走。”
白瑞林告辞后,他轻轻走到床前,凝目望着林迁熟睡的脸。他鼻息轻促,脸色在昏黄灯影下显得越发黯淡,像罩着层单薄的素纸。祝载圳伸手抚了抚那张脸,一瞬间心头空得发虚。他承认今日楚流云的话是有道理的:林迁本不是个容易惹恨结怨的人,即便有些过节,也犯不着这般对付一个戏子;因此使出这般阴损手段暗害人,十有八九还是因自己的缘故。下这黑手的人他是必然要找到的,不教那人赔上点什么,他绝不能甘休。可即便再怎么以牙还牙,眼下这人要遭的罪都是抵除不了的,也是自己分担不了的。
这一刻祝载圳才觉得自己是愧疚的:不管多么仔细谨慎,这人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吃了许多不应该的苦,分担了许多不相干的危险。而自己却仍是不愿意放开他……他不能放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