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她是他仅余的血亲,他自然愿意她再喜欢上谁,结婚生子,好好过完余下的人生。然而胡宪贞却不是那个合适的人。因此他才要竭力阻止,把她从眼前那条危险辛苦的路上拉回来——她已然错过一次了,可是再也错不起了。
祝载圳知道,这事上自己是过于专横而自私了。就如瑾菡所说,自己也是正和一个“不合适”的人——宁或说,对林迁而言,自己才是那个“不合适”的人——他已是欲罢不能,就更不能看着她也吃这样的苦。
更何况,也许有天自己也不能再照顾她;在这之前,必要把她交给一个可以让他放心的人。
哪怕会在她的人生中留下遗憾。哪怕有一天,她会为此而深恨他。
她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只是这晚回到乐芝林,见到林迁后他却忽然有点不知所措:对于这个人,自己又该怎么办?
大抵人就是这么自私。一样的关系,他不能教胡宪贞误了瑾菡,却怎么都不肯说服自己也放开他。
他在黑暗里吸着烟,看着身边这张沉静的睡脸,到最后默默告诉自己:能管一天算一天。等到哪天自己管不了了……就为他安排好出路。
在一起时,就对他好一点儿;不能在一起了,要让他平安地离开。
这一世相遇一场,他也只能对他如此了。
大概是受这想法的影响,一连几日,只要没有非去不可的事情,他便都待在乐芝林,和林迁关起门窝在一块儿。其实两个人待久了,也真没什么事可做,两个又都不是多话的人。有时坐下来下几局象棋,林迁的棋艺又叫他实在不敢恭维。于是多半时间还是各顾各的,只是偶尔一抬头,看见对方就在不远处的身影,心里便是满足而安宁的。
林迁不是没察觉到他近来的异样,想来无非是因为这时局的缘故;可是他既然不提,自己就更不想说了。眼下这一份闭门自造的温存静好,好似一个轻薄虚幻,却又令人无限留恋的春梦,他只能自欺欺人地陪着他,不敢先发出一声。
可是这份苦心维持的宁静,到底还是被门外一声惊变彻底击破了;这日祝载圳才起身不久,便接到瑾菡自张府打来的电话:“四哥,你快点过来。”她低促的声音里极力压抑着情绪;“是闾琪……闾琪在仰德医院出事了!”
他扣上电话,只来得及和林迁说了一声,便开车直奔张府。
等他赶至小青楼,门口已停了黑压压一排车辆,不时有人来回进出。瑾菡正站在回廊下等着他,见他过来,泛红的眼睛便又隐隐浮上层泪:“四哥,闾琪被人害了。”
原来因爱子张闾琪肺炎久治不愈,几个月来张少帅与夫人已经访遍了奉天的圣手名医,到底见效不大,跟着少帅身边多年的一名军医遂竭力推荐仰德医院的院长广野三田,并建议将张闾琪送入医院做详细的胸片检查。只因对日本人心存忌惮,少帅和夫人原本不肯,孰知天气转凉,闾琪病情又有加重的迹象,为人父母的不免着了急,又考虑到广野三田在奉天行医多年,声名不坏,未曾有与日本军界过密来往的传闻。反复权衡下,才下决心将爱子送进医院诊治。张氏夫妇百般谨慎,事先专程知会了广野三田,又让亲信卫兵事前仔细检查了拍胸片的诊室,才趁着大清早人员稀少,放心将闾琪送去。孰知孩子进入诊室不久,里头便传来一声爆炸,卫兵们慌忙冲进去一看,闾琪已然扑倒在那架炸裂的胸透机前,浑身均被碎玻璃刺得鲜血淋漓,早已昏死过去。
祝载圳听她断断续续讲完,沉默了一霎,便问道:“孩子怎么样了?”
瑾菡轻轻摇了摇头:“医生们还在抢救,但我看怕是,怕是……”她缓了口气,才道:“大嫂还守着,已经哭昏了好几次;大哥现在书房里,说等你来了,就赶快上去。”
祝载圳点头道:“知道了。你去陪着大嫂。”说完便上楼进了老虎厅。张学良正背对门斜倚在沙发上,赵家小姐默默坐在一旁,一只手还握着他的手臂。听见祝载圳进来,张学良便拍了拍她手:“……出去吧。”
赵家小姐经过他跟前,目露哀恳地看了他一眼。祝载圳走过去,低声叫了句“大哥。”张学良“哦”了声,睁开眼看着他,问道:“有烟么?”
祝载圳掏出烟匣,抽出一支递到他嘴边,又打火给他点燃了。张学良就着他手,狠狠猛吸了一口,登时呛得咳嗽不止——自从三年前戒了鸦片,他便索性连烟也一并戒了。这一股辛辣的浓烟直扑进肺里,好像血口子上淋了一把盐,五脏六腑都是灼热地疼。
祝载圳倒了杯茶推到他手边,便在对面坐下了。张学良缓过口气,双眼望着脚下的地毯,忽而开口道:“再过两个月闾琪就十岁了——他还不到十岁。”祝载圳默了默,便道:“医生们还在尽力抢救。”
“你不用说这样的话。我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过不了今晚了。”张学良摆了摆手,沉沉地吐出口气:“四个儿子,他长得最像我。父亲在时,最疼的也是他,总说他以后肯定比我强。可现在……”他抬眼望着祝载圳,极是惨淡地笑了一下:“隽呈,你说我得怎么向父亲交代?”
祝载圳看着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张学良却又追问道:“……要是东三省在我手里丢了,我又得怎么向父亲交代?”
祝载圳心里一震,不由叫了声:“大哥!”张学良摇摇头道:“我知道,从世叔出事之后,你对我一直不满意。你想和日本人打,你觉得我这样是想当吴三桂——其实我也不想缩着脖子当孬种,可是……”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找出一叠文件递了过去,“你看看这些……都在这里了。”
祝载圳结果一看,原来是张学良与南京国民政府历次往复的电文。他一份份地翻下去,面色越来越凝重——
七月十二日,蒋公电:“日本诚狡猾阴险,但现非我国抗日之时,除另电外交部王部长外,希兄督饬所部,切勿使民众发生轨外行动”;
七月二十四日,中央常委于右任电:“目前以平定内乱为急务,希望东北同志此时切勿轻率对外行动”。
八月七日,张密电蒋:“东北之安全,非藉武力无以确保,日本既一意对外,我方亦应有所自省。现共匪歼灭期近,广东力薄,似无用兵之意,吾公似宜值此外患煎迫之机,务期在政治范围解决西南问题,则党国幸甚。”
八月十六日,蒋复电:“无论日本军队如何在东北寻衅,我方应不予抵抗,力避冲突,吾兄万勿逞一时之愤,置国家民族于不顾。”
……
他不愿再看下去,只将那叠电文撂到桌上。张学良捡起几张翻了翻,低促一笑道:“‘勿逞一时之愤,置国家民族于不顾’——隽呈,你明白了?如果真和日本打,我们非但得不到中央政府的支持,反而会被扣上‘违抗中央,祸国殃民’的帽子……这个罪名,我张学良当不起!”
“当年父亲身死,我力排众议,宣布东北听命中央政府,为的就是维护国家的统一,不再像父亲在时,整天都和自己人争来打去——我们自己人已经打了几十年仗了!再这么打下去,民不聊生,军人的血都留在自己人手上,这个国家就真要完了!……我张学良就算不能扶大厦于将倾,也不能跟他们一样去推上一把……隽呈,你懂我的意思么?”
祝载圳沉默了一霎,便道:“可如果让日本人夺了东三省,这个罪名只会更大。”张学良道:“是,我更不会让日本人占了东三省。这是我们的祖宗基业,绝不能让给别人。”他长出了一口气,又道:“所以这两年,我千方百计,抓紧一切机会,在东三省大兴实业,发展军事重工,扩充军备,我就是想让日本人有所忌惮,让他们不敢打……”祝载圳打断道:“这些都已经来不及了!大哥,日本人觊觎东北已经二十几年了,他们早就红了眼,拼上任何代价都要拿下东北!大哥,现在我们除了及早准备开战,没有任何出路。”
张学良定定注视着他,停了一会,才道:“你说得对。可是我不想打。”他转身走到窗前,眼望窗外道:“我真不想打。和日本一旦开战,就是一场从未有过的恶仗;东北好歹算是太平了二十几年,父亲和我一手营造的这点繁荣,我不想亲眼看着都毁于一旦。何况这里还有我的家——哪怕是为了我的儿子,我也不想打!我不愿意他们像你和我似的,十几岁就上战场,每天见的都是血和死人……我想让他们太太平平长大……”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凝住了。祝载圳起身走到他身后,低声道:“就是为了我们的儿子不必再打仗,我们今天才必须打。”张学良点点头道:“是,到今天我们也只能打——他们不但要强占我们的土地,还要杀光我们的子孙……我们必须得打。”他转过身走到桌前,把那叠电文重又放回抽屉,一壁道:“等闾琪他……我就再去北平,这段时间,你要替我多留意关东军的一切动向。”祝载圳一怔,便道:“这种情况下,大哥最好留在奉天,以备紧急。”
“不,我必须得去。”张学良的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决断镇静,“现在我不便再去南京,这个月二十号蒋主席要去石家庄参见一个会议,我必须得见他——那借给他的十万人,我得赶快要回来才行。”
“还有,隽呈,你也要做好准备。”他转眼看着他,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把家里提前安置好,一旦开战,让他们先走。”
第43章
这日祝载圳先送少帅坐上入关的专列,又去张府又看望了一回于夫人,到傍晚便开车径直回到乐芝林。自从闾琪出事,他便一直待在张府和大青楼,已经四五天没回来,中间倒是给林迁打过两次电话,却又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叮嘱他不要出门,这两天事情一忙起来,就连电话也再没打了。他把车停在公寓楼群前,才发现别的楼上都已是灯火通明,独有自家那处是黑沉沉的,像是遍处繁华中一个空虚的缺口。
他心里蓦地一沉,从腰后拔出枪,下车两步冲进了门。客厅一片黑暗,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死寂。这一刻头脑一懵,所有被训练出的戒防常识都忘了,他持着枪急步跑上楼梯,一边大声喊着:“林迁,林迁!”
楼上偏厅里点着几根烛,昏黄光影晃晃地落在地板上。坐在桌旁的那个人闻声站起来,回身迎着他道:“……回来了?”
祝载圳两步走到他跟前,两眼定定地盯着他,忽然一甩手把桌上的烛台打落在地:“你搞什么名堂?!在家为什么不开灯?喊你你也不出声!”
蜡烛一灭,眼前登时又掉进一片黑寂,只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声音也是恶狠狠的:“我还当你是——”林迁默了默,便低声道:“昨晚上电灯线坏了,工人一直没修好……我刚才坐着睡过去了,没听见。”
黑暗中他似乎俯下身去,摸索着去捡滚落一地的蜡烛。那声音响在他腿边,低沉而平静,绝对算不上委屈,却教祝载圳心头瞬间有点酸软——这可是第二回教他这么等自己了。
他沉默着半蹲下去,和他一起摸捡着地上的蜡烛:“……家里别人呢?”当时为了照顾林迁的颜面,也只留了两个佣人,又特意找了嘴严木讷的,就留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可似乎知道还有活人陪着他,自己心里就能舒服点儿。
林迁只是低声道:“我让他们晚上都回自己家了……今天过节。”
祝载圳手下顿住了。原来今天竟是中秋节——阖家庆团圆的日子。
“这两天老出事,我都给忘了。”他静了一霎,才低闷道:“你也不告诉我一声。要是我今晚不回来呢?”林迁笑了笑,轻声道:“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可我觉得你得回来。”
他摸到他的手,合掌握住了。林迁拍了拍他手,便轻轻抽出来:“别闹,黑灯瞎火的。”
他站起来,摸到桌上的火柴擦亮。一簇烛光在他掌心融融绽开,像是朵初绽的桃蕊。
林迁问道:“你吃饭了么?”祝载圳摇摇头,苦笑叹息道:“林老板把人都放了假,今儿晚上我们可怎么办?就饿着?”他本想说出去找个馆子,可是眼下这情景却教他离不开——只想和他就这么隔着这一层烛火,永远面对面地站着,对望着。
林迁想了想,就笑了:“这是怨我没想到。要不然委屈祝少一回,尝尝在下的手艺。”祝载圳“哦”了声:“林老板还当过大厨?”林迁笑道:“可不敢当。不过以前班子里逢年过节请厨子来做席,我跟他们学过点儿。”
佣人厨娘虽是走了,厨房里的东西倒是现成的,鱼肉果蔬码得整整齐齐。祝载圳倚在厨房门口,看着林迁微低着头,在灶台前操练得有模有样,一时忍不住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
林迁怔了怔,倒是没回避,只是停下手,微侧了脸低问道:“你待会儿是不是还得回家去?”他说的这个“家”自是指祝家大宅。祝载圳闻言笑笑道:“不回去了,就在这儿守着你——那死丫头可没你要紧。”
林迁并不知他已经把那死丫头“关”进了张家,可这句却也并非是哄骗——此刻他是真心实意的觉得,怀里这个人比谁都要紧。
他下巴蹭在他肩头上,贴在耳边吻了一下:“……刚才生我气了么?”林迁斜瞥了他一眼,轻笑道:“老跟祝少这个土匪性子生气,这日子还怎么过?”
“好,我是土匪胡子,那你是什么?”祝载圳暗地里收紧了手臂,低头一口咬在他脖子上,含混道:“压寨夫人?”
“哎!你又……”林迁心道祝大少上辈子八成是属狗的,这爱咬人的毛病怎么也改不了。他拿刀背敲了敲他手,作势斥道:“一边儿歇着去,别跟我这儿捣乱!”
祝载圳笑笑,在他脸上又亲了口,就真的听话回到厅里去了。不过倒没闲着,而是四处翻箱倒柜把所有存的烛台蜡烛都找了出来,明晃晃地点了满屋。孰知刚一打开书柜下的底层抽屉,他便怔住了,停了一霎,才从里头抽出一个物件来。
是一张黑胶唱片。他拿在手里看了看,便站起身走到壁脚的唱片机前,把它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电灯线虽坏了,别处的电还是通着的,只是机器太久不用,唱针放上去,先划下几霎沙沙的细碎声响,跟着才淌出了缕缕流畅的乐声。
林迁端着菜进来时,正见他站在唱片机旁边,微低了头默默地吸着烟。那股音乐柔柔地绕在他身畔,是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吟唱着,音调婉转又高亢,仿佛一道明朗的月光穿行在迷离云雾里。
林迁听了一霎,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曲子?”祝载圳似是才回过神儿来,抬起头看着他:“我也不知道。”顿了顿,又低声一笑道:“是俄语,我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