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真这么想,也好。”林迁默了一会儿,才勉强笑了笑,道:“也是三十多的人了,早该走这一步了。”
赵玉才叹道:“要真能这么着,自然是好。怕就怕这兵荒马乱的,想过个安生日子也难。还有就是,我不放心你。”他转眼注视着林迁,压低声音正色道:“那个祝旅长现在对你是好,我也能看出来,他是动了真心了。可是从古到今,从没有两个男人过一辈子的事儿,你可别只顾眼下,不想以后。再说了,就算这人不变心吧,他可是吃那行饭的,你忘了他们家老爷子……”
“老赵你别说了。”林迁连忙打断他的话,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现在想不了以后,我只能想着——想着他。”
情令智昏。到这地步,他已然不能往天长地久处打算,只能想着当时当下,想着跟着他,过一天,算一天。
赵玉才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重地又叹了口气——大约情之一字最能作弄人,当初是怎么劝都不能甘心,现下却是怎么拦都拽不回来。
林迁默然坐了片刻,看了看窗外,便起身道:“天太晚了,我还是先回去吧。”赵玉才道:“你不再等一会儿?”林迁摇头道:“他大概是有事儿绊住了,我回去给他那边儿挂个电话。”说着心里却越是不安起来。赵玉才陪他下了楼,还没出门,就见那辆黑色道济从街口驶来,堪堪停在门口。祝载圳开门下来,瞧见林迁已走了出来,不由皱了皱眉:“不是叫你等着我来么?”
林迁低声道:“这么晚了,怕你有事儿。”“今晚是有点急事。”他说着便打开车后门,从座上硬拽出个人来:“去找你这个老搭档了。”
那人嘴被塞实了,双手反绑着,给他一扯合身扑倒在地上,挣扎着滚了几滚,惨白的脸色便剥露在路灯昏影下。林迁和赵玉才同时倒吸了一口气:那脸正中赫然一个扭曲的黑洞,几道狰狞伤疤纵横颊上,衬上满目凄厉表情,分外可怖。
林迁怔了怔,迟疑道:“白老板?”白孟秋双眼惶然看着他,喉中呜咽几声,也不知是哀求或者忿怨。林迁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转而看向祝载圳,忍了忍,涩然道:“你怎么……还不肯放过他?”
“我不肯放过他?我早就放过他了——是他自己找死。”祝载圳冷然瞥着地上的人,猛然上前一脚正踢在他胸口上,白孟秋剧烈地咳呛了几声,嘴里的堵布便被吐了出来:“你叫他自己说!他是怎么买通你那个姓凌的好徒弟,在你茶叶里掺了那东西的?”
林迁怔然望着白孟秋:“你……”赵玉才惊了一跳:“白,白老板,我们家逸仙和你什么仇啊,你使这种……”说到这里转眼瞥了祝载圳一霎,便把剩下的话都生咽下去了。白孟秋直勾勾看着他们两个移时,忽然蓦地笑了一声:“是,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姓祝的,你做梦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吧?”
“我还真是没想到。”祝载圳从腰后摘下枪,半蹲下身子,冷冷盯着他:“废你的是我,你要是找我寻仇,我还佩服你是个男人。可你专找不相干的下手——他救下你一条命,你给他下了药,我妹妹也救了你,你差点儿把她也伤了。”他一伸手扯住白孟秋的头发,冷森森道:“我身边就只这两个人——这两个人你碰一下,你就该死!”
“你难受了?你心疼了?好,好,好!”他对着祝载圳怔了一下,便猛地开始又笑又叫,尖利疯狂的笑声响在静夜里,像是深林中夜猫子的嘶叫:“看自己心疼的人遭罪,看着她给折磨得不人不鬼——你知道那滋味么?你总算知道这滋味了吧!”
“我告诉你,这还不够!你欠了小云一条命,你还欠了我孩子一条命!我真后悔那天没掐死你们祝家那个婊子,没干脆在他茶里下砒霜……”
话未说完,便给祝载圳狠狠一掌甩在脸上,他再次摔在地上,口角登时窜出血来,却仍是厉声笑着。笑声中祝载圳站起身来,手中枪口直指他头:“好,我就送你去见他们——”
林迁此时如梦初醒,急忙一把拉住他手臂:“够了!你是非要杀了他不可么!”祝载圳转眼瞪视着他,怒道:“你又要拦我?他还不该死——他害你到什么地步,你都忘了么?!”林迁顿了一下,便低声说:“可我还没死……用不着他以命相抵。”
“你以为他就干了这个?”祝载圳眼底迸出几星青芒,枪口仍是指着楚流云,大声喝道:“你再问问他,是谁把楚流云去投共的消息透给日本人的?!”林迁登时如遭电掣雷击,脸色骤然煞白,仿佛周身的血都给这句话抽干了。赵玉才惊道:“什么?流云是去投共的?!这不可能——”
林迁木然望着地上的白孟秋,只觉得脚下像突然裂开一个黑洞,自己整个人都不断地往下掉。祝载圳犹在寒声道:“就不为你,他沾上了日本人,也合该死。”林迁仍是一声不响,赵玉才闻言却更是发了急:“这到底都是什么事儿?!流云到底怎么着了?怎么又扯上日本人……”
“你就是杀了他,流云也活不过来了。”他忽而转脸望着他,声音干涩飘忽得像片落下来的枯叶,“你现在杀了他,能叫流云再活过来么?能么?”祝载圳一时说不出话来,赵玉才呆了呆,上前一把扯住林迁的肩头:“你说什么?流云他,他是——”
“流云死了,被日本人杀了。”林迁转眼看了赵玉才一霎,慢慢重复道。祝载圳默了默,便道:“我只能杀了他——他害了你。”“他害了我?”他眼睁睁望着祝载圳,忽然极是凄冷地一笑,手指着白孟秋大声质问道:“那么是谁害了他?让好好一个人这么废了,疯了,成了害人的鬼?!”
他从未用这般声音跟他说过话,质问的,逼迫的语气,像一根寒针直刺进心里,强逼他直面这个事实——归根结底,害了他的人,就是自己。
祝载圳盯视他移时,才缓缓放低了持枪的手:“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你早该知道。”林迁点点头:“我知道,我从来都知道。”他说着便转过身去,声音极是低微,又极是清晰:“祝旅长尽管杀吧。多杀一个,算一个——中国人自己杀绝了,就不用别人杀了。”
他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间,步伐木然又绝然;眼前是一片触不到底的死寂漆黑,脚下的路似乎没有尽头,又似乎根本没有路。他不知该往哪儿走,或是根本不想该往哪儿走——他不能留在身后那个已失去了亲人的阁楼,也不能回去和他相守的地方……转眼之间,所有熟悉的人,熟悉的所在,都距他疏远又陌生了。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追上来,未几那双坚实的手臂便从身后环上来,死死地困住他,坚如磐石。他脸颊紧贴在他颈窝里,温热急促的气息缠了他一身:“你真要走?就为这个——你就要离了我?”
这一句问入耳,林迁竟是回魂似的一惊——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身后那人又低声道:“我放了他了……”
像是被徒然抽调筋骨似的,林迁深深吐出口气,忽然整个人都软了下去,暖阳霰雪般化在他怀里。
他知道自己走不出去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自己是从来都知道的。无论好的他,恶的他,自己其实都留恋着,都舍不下。
——他离不开他。
第47章
胡宪贞租住的公寓,就在原俄租界的“西四条街”交界处,近临火车站,一头住着外侨洋人,一头挤着旅人流客,正是个熙攘复杂的“三不管”之地,倒是真应了那句“大隐隐于市”。公寓的上一任房客是个流落异乡的俄国贵族,最终在鸦片与酒精的安慰下死在屋里,据说是阴魂不散,时时四处游荡,房东正担心从此这处便成了无人敢进的鬼屋,倒有这么个体面和气的先生肯来租住,手面也散漫,心里庆幸感激,也就不管他是做什么勾当的了。
胡宪贞日日早出晚归,面上一派漫不经心的神气,实质上却是处处防备谨慎。因此这晚他才打开门,借着走廊的灯光一眼瞥见暗红地板上印着抹极浅的足印,当下往门后一闪身,转手便拔出了枪,对持着面前这一片昏暗,眼底散出几星幽冷的光。
“胡将军,久候了。”一个温和清朗的男子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听来竟有几分耳熟。胡宪贞怔了怔,持枪的手略微放低了:“是张少校?”
“胡将军不愧是当年密查组的骨干人物,应对实在迅捷。”张治平说话间已拧亮了桌上的台灯,对着他微微一笑:“不速之客,打搅了。”
胡宪贞看了看他,淡淡道:“张少校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张治平道:“自然是有要紧事情,不过胡将军也不必这般如临大敌。”他瞥一眼胡宪贞手里的枪,轻笑道:“借用胡将军那天的话,在下今日到此,一没带人,二没带枪。”
他语气极是轻松,说得胡宪贞也不禁笑了一笑,便反手收了枪,走到桌前在他对面坐下:“那么就请张少校指教?”张治平看了他一眼,便将手底的那纸字条压在桌上推了过去。
原来是纸电文。胡宪贞展开一看,脸色就变冷了,只是过了几秒钟,却又嘲讽地一笑:“胡某何德何能,还劳蒋主席亲下暗杀令。”张治平也微笑道:“能让蒋先生这般念念不忘的人才,确实不多。”胡宪贞把那字条撂到桌上,抬眼望着他:“那么张少校打算何时动手呢?”
张治平摇头道:“张某如果真想执行这个命令,今晚就不会来了。”“多谢张少校好意。”胡宪贞冷冷看着他,道:“不过张少校不执行,自然还会有别人执行,蒋主席在奉天可不止一个亲信。”
“胡将军说得对。”张治平低声道:“所以你要离开奉天,到蒋主席的这纸暗杀令力所难及的地方。”胡宪贞“哦”了一声,挑起眉头道:“比如?”
张治平深深注视着他双眼,默了一霎,便决然道:“西南。”
两人直定定地对视着,一时都僵默了。隔在中间的空气像块冷硬的玻璃,紧张得一触即碎。也不知过了多久,胡宪贞蓦地笑了一声,冷冷道:“好,好。党国竟到了如此危险地步,共产党的探子都插到蒋先生身边了。”
张治平道:“一样的,我相信我党的领袖身边,怕也有‘党国’的人。”胡宪贞寒声道:“如果我还在南京,还在密查组,我会亲手把你揪出来,处决你。”张治平闻言只是一笑:“可是张某却希望能与胡将军并肩共事。”
“你觉得我会因为蒋介石一道暗杀令,就会逃到西南投共,好保住自己这条命?”胡宪贞嗤地一笑,“张先生,国民党的人,也并非皆是怕死失节之辈。”张治平微笑道:“我自然知道胡将军不怕死,只怕不能死得其所。”
胡宪贞冷然瞧着他。张治平道:“近来东北的形势,想必胡将军也看到了,关东军早已蠢蠢欲动,蒋介石却纠缠于内战,张少帅公私两难,皆是一味推诿妥协,可是这场战事,已经不会远了。”他默叹了一声,续道:“中日开战,必然一场恶仗。大敌当前,军人皆当奔赴战场,抵御外辱;请问胡将军是愿意为保国卫家而战,还是因内部倾轧而死?”
“所以,张先生就苦心要教胡某弃暗投明?”
张治平笑着一摇头:“胡将军,我只是希望您能到西南,不毁灭于蒋之手,届时为抗敌救亡出一份力。至于您的信仰,任何人任何组织,都不会勉强您背叛。您所信仰的‘三民主义’,和我们信仰的马列真理,并非不能求同存异。”胡宪贞并不说话,张治平又道:“我还相信,胡将军,国民党中并不乏像您这样的坚定信仰者。虽然现在还是内战,但在日本这个共同的敌人前,国共两党迟早还要再次携手合作——在国家和民族之前,所有中国人的信念都应当是一致的。”
“我是以一个中国人的名义,真心希望胡将军去西南。希望危难之际,胡将军这样的军人能献身于我们的国家,而不仅仅是某个党派。”
胡宪贞沉默了良久,忽而沉沉吐出口气,问道:“为什么?安排我走,你自己要冒很大的风险。”张治平轻轻笑了笑:“国难思良将。这是我们的国家最需要军人的时候,而我不是。如果用我的危险换取胡将军的安全,我觉得很值得。”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低声又道:“还是一点就是……她喜欢你。”
祝载圳推门走进这间俄国人开的茶室。幽暗宁静的屋子里,只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角落里那人见他进来,便缓滞地站起身子,轻轻唤了声:“祝君。”
他走过去,点点头道:“佐藤夫人,久违了。”清子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垂下眉目低声道:“非常抱歉,打扰您了。”她头发拢在脑后束成髻,身上穿了件黑色的西式风衣,若不是举止间那套标准的日式礼节,看起来真像个寻常的中国妇人。只是脸上略有点浮肿,衣下的小腹已明显隆起了。
祝载圳往她身上了了一霎,便抬手道:“佐藤夫人快请坐。”他自顾坐下,略微一顿,问道:“请问今天约在下出来,有什么事么?”
“祝君,我……”她微微张开口唇,却是欲言又止,细白的牙齿咬在下唇上。祝载圳等了她片刻,眼见她神色愈加凄惶不安,竟莫名觉得有些心烦,便起身道:“如果没有要紧的事,告辞了。”
“祝君!”她猛然叫住了他。祝载圳回脸一看,只见她脸色煞白,眼底隐隐抑着一点泪。她仰着脸定定望着他,吐出的字句低颤地几难听辨:“明天,明天军部就要行动了……目标就是,是北大营。”
他猛地转过身:“你说什么?——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清子只是继续颤声道:“……他们早就从东京运来了重型攻城炮,已经全部对准了北大营……这个计划两个月前就已订好了……”
“我是听见他跟板垣总参谋的通话——他们说时间要提前了,就在明天……”
这是真的。祝载圳心里轰然一响,已断定她说得大致真实。他脸色蓦地阴沉下去,眼底冷光闪了闪,便转身就往外走。
“祝君,祝君!”清子忽而其实伸手拉住了他手臂,急声问道:“你要去哪儿?——你干什么去?”她扯得这般紧,他到底不能硬生生推开她,只得止住脚步,低沉说道:“请放开。职责所在,我必须马上回去。”
“求你不要去,我求你。”她双手紧紧拉着他,眼底强抑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我知道你要去哪里——我来告诉你,就是求你,明天千万不要去北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