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劫——楚枫岚

作者:楚枫岚  录入:12-31

“祝君,不打仗好么?我求你了……我不能看到你和他,和我们打仗……祝君!”

“难道是我们要打仗的!”他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压着声音怒喝道:“你的丈夫,他们那些人,来到中国的土地上,杀了我们的父母兄弟,侮辱我们的姊妹妻子,还说什么要我们不打仗!”

她被甩得一个踉跄扑倒在椅上,手抚小腹慢慢坐下,喘息着缓了好一会儿,脸色仍是纸样的惨白。祝载圳迟疑了下,到底没有上前扶她,只能放缓了口吻道:“对不起。”略微顿了顿,又道:“你要知道,不是我们选择了这场战争。”

“可我不能看着祝君——我不能……”她痛苦地摇摇头,肆虐的眼泪霎时淌了满脸,“我们曾经是亲人啊——祝君忘了父亲么?他那样喜欢祝君……”

“老师的恩德我会永远记得。但那是个人的事。”他打断她的话,语气坚决到几近冷漠的起步:“明天的战争,却是两个国家的事。佐藤也罢,我也罢,都必须尽军人的责任。你也必须理解。”

“可是祝君,”隔着一层汹涌的眼泪,他落在自己眼底的影像模糊而破碎,一如分别后的无数梦境里的情景,始终让她看不清楚:“可是,我喜欢你啊。”

深埋心底的这一句,终于是在诀别之际说了出来。只是错过了光影,失去了机缘,在一片山雨欲来中如此单薄软弱,一出口便注定灰飞烟灭。

祝载圳默了默,便道:“那么请你忘记我。”他站在她身前,深深看着她,目光最终落在她的腰腹上,竟微薄地笑了笑:“……希望这个孩子长大了,不必再和我的儿子打仗。”

她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眼睁睁看着他疾步走了出去,终于隐没在街头熙攘的人群里。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模糊了视线和意识,耳边却始终清晰地回响着他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是她的国家的语言,温柔的,低沉的,听来一如当年每每在樱花树下与她平静道别。

只是这次说的,却不是“再见”。若是化作汉语,应当是——“永诀”。

在那些回不去的年少岁月里,青春正茂,岁月静好。或许他并不曾如何爱过她,但大抵也动过一点真心。如若当年他真肯带她回国,娶她,生儿育女,患难与共,天长地久未必不能成为一对真心恩爱的夫妻。然而到了如今,国是敌对,家已两立,曾经的咫尺之距,到底成了不共戴天。

于是还能说什么呢?唯有忘记。唯有永诀。

她极是仔细地拭干了脸上的残泪,缓缓推开了门。

佐藤赫然坐在厅中,一双眼正直盯盯看着她。清子看得心头一悸,连忙强笑道:“您回来了?”

佐藤眼色沉沉地盯着她看了移时,开口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去百货商店了——想看看孩子出世要用的东西。”她避开他的眼睛,低下头吃力地鞠了一躬:“十分抱歉,回来得迟了,没能迎候您回家。”

他垂下目光,沉默了一刻,忽然道:“井上大尉回来了。”“这么快?”清子怔了怔,不由问道:“井上君这次回国,不是要和未婚妻完婚的么?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啊。”

佐藤冷冷道:“因为他的妻子已经死了。”清子惊道:“这怎么会?千代子——她那么年轻健康,来满洲前我才见过她……”

“她是自杀的!”佐藤蓦地一声低喝打断了她,“为了让井上安心赴战,她趁着丈夫熟睡,割喉而死。她留下遗书,表明为帝国圣战之胜利,宁愿以死激励丈夫英勇征战!”

“天皇已经将井上夫人封为‘昭和之烈女’。她才是真正的帝国军人的妻子!”

他豁然站起身来,阴沉地逼视着她,语气如刀刃般冰冷:“而清子,你呢?——你又是怎么做军人的妻子的?!”

她畏惧地望着忽然间暴怒起来的丈夫,微微后退了两步,脚下一软便摔坐在地板上。

“告诉我,今天究竟去见了谁?”他俯下身,冷冷盯着她,忽然一把扯住她的头发:“你告诉他什么了?”

她浑身都在发抖,哀切叫着他的名字:“浩彦,求你……”佐藤猛地暴喝道:“告诉我!”

他的目光冷如寒刀,似要将她寸寸凌迟。清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道清泪凄然而下,“我是去见了祝君,告诉他明天不要去北大营……”

“你还想着他!”他怒吼一声,猛地一掌把她甩倒在地上:“你不但背叛了你的丈夫,更背叛了天皇和大日本帝国!”

她手捧腹部,身子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低低呻吟着。

他站在原地,冷然俯视着她片刻,忽而从旁边的刀兵架上摘下那把军刀,甩手抛在她跟前:“背叛丈夫与国家的罪人应如何自绝,你是知道的。”

“——浩彦!”她猛地抬头望着他,惨白的脸上满是泪痕,“可是,可是孩子快出世了啊……”

佐藤闭上了眼睛。默然了良久,才缓涩道:“你不配做我的孩子的母亲。”

“浩彦……”

“不要再说了!”他粗暴地打断了她,声音已恢复了冷硬淡漠,“母亲犯下这样的重罪,他来到世上也会饱受耻辱。所以,请带他一起走吧。”

她吃力地攀上他的裤脚,死死地扯着。他紧皱的眉头动了动,便一脚踢开那只手,举步走了出去。

门被重重闭死了。她蜷在冰冷的地板上,腹中刀绞似的痛,一股温热却顺着双腿流了下来。

是她的孩子要离开她了么?

她害怕起来。若是他也抛弃她先走了,她该怎么办?

她伸手摸到了那把军刀——是父亲留下的刀。

小心翼翼地避开肚腹,朝着心窝直插下去。冰冷的疼痛撕裂胸口时,她恍惚看见一片嫣红在眼前粲然绽开,烂漫一如那年大阪的樱花。

——祝君,请你带我去中国吧。

——清子,你真不该来中国。

然而她到底来到了中国。终于死在了中国。

心口一点点地冷下去。异国秋夜的风吹过来,遍野的樱花都灰了。

第48章

“据可靠消息,明日关东军将对我北大营行动,请指示。”

二十五万东北军,十二万留在了关内,十几万分散在长春、哈尔滨、海拉尔、洮南、山海关、锦州等各军事要地,沈阳附近约有两万精锐,而驻守在奉天的只有一万余人,这其中还有四千多是只有张学良自己才能调动的独立旅和近卫军。与关东军比,此时奉天可调之兵在数量上出于绝对劣势。

只剩下不到十个小时。一切都猝不及防。

夜色深沉,他独在坐在大青楼的办公室里,周遭静得出奇。这一刻心里也是死寂平静的,不期然间竟想起当年原田泽光的话:“战略之终绝,无非‘死战’ 二字。中国兵法曾道,‘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绝境孤径之前,他等待着最后的一线之机。

门被豁然推开,李副官大步走了进来:“旅长,少帅复电。”

祝载圳站起身,一把抓过了电文。

“敌众我寡。应对一切寻衅,切以忍让为要。以平息事端,争取时间。又,速送家人至北平。”

他僵立原地移时,静夜寒如河冰,浑身的血脉都似冻结了。

“旅长……”李副官看着他,低声道,“少帅命令如此。”

“好,好……我知道。”他将那纸电文撕下,紧紧攥在手中,声音麻木又决绝:“安排去北平的专列,中午前要确保于夫人等安全离开奉天。”

说完便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隽呈,世卿现在北平,形势都不明朗。或者这并非他本人的意思。”于夫人坐在他对面,手里紧握着那纸电文。她大病初愈,脸色极为憔悴,此时看来更是满目担忧之色:“蒋先生一向是不赞成和日本开战的……”

祝载圳双眼望地,神色都隐在一片暗影里:“我知道。”

于夫人喃喃道:“汉卿眼下一个人在北平……”她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紧紧攥着,双目含泪凝望着他,“隽呈,汉卿一直拿你当亲弟弟,我也是……”

她手指冰冷,掌心却烫得像火,激得他手上微微一颤:“嫂子,我都知道。”他转眼望着于夫人和一旁的怀曦:“嫂子还是让家里人收拾一下,把孩子也叫起来,我已经让李副官安排了去北平的专列,十一点前,就可以离开奉天,去和大哥会合。届时我会派一队卫兵随车保护,沿途的驻军也都已知会,应该可以确保安全。”

怀曦问道:“永泰哥,你是和我们一起走么?”他摇了摇头道:“我留下。还请嫂子照看着瑾菡。”于夫人怔了怔,便决然道:“这不行!隽呈,你和瑾菡都必须跟我们一起走——不然我可怎么跟汉卿交待?”

祝载圳道:“我得留下。奉天这几十万人,也得要一个交待。”于夫人急道:“那也不必非得你!隽呈,世叔身后只有你一个,你这么叫汉卿和我以后怎么有脸见他老人家?”他默了默,便道:“可我要是走了,我自己就没脸见老爷子了。”

“——隽呈!”

他不再看她们,站起身来低声道:“天快亮了。时间不多,嫂子,快做些准备吧。”顿了顿,又道:“有个人,我想让他跟瑾菡一起走,也得请嫂子照顾。”于夫人见他态度坚决,一时也无从劝起,只能点头道;“好,我去叫孩子。” 说罢看一眼怀曦,“怀曦,好好劝劝隽呈。”

自祝载圳说了“留下”那句话起,怀曦便一直咬着嘴唇不肯开口,生怕自己一个管不住就哭出声来。她虽年轻,但生在这样的家庭中,实在是太明白“留下”的意义了;待于夫人一离开房间,强忍的泪水便直掉下来。她隔着这层眼泪望着他,怀抱最后一点希望道:“永泰哥,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怀曦别哭了。”他竟还笑了一笑,走上前伸手给她拭了拭眼泪:“你们先走,我过两天就到。”那神态口气,仿佛还是孩童时逗她和瑾菡玩耍:“就几天功夫。用不着哭。”

她知道他是骗她的。

她怔怔望着眼前人,忽然伸臂抱住他,把头深深埋进他怀里:“我不让你留下!我求你了……”

他挺直身子一动没动,少顷伸手抚上她的头,却是什么也没说。怀曦紧紧抱着他,又低泣道:“如果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她温热的眼泪浸透了衣服,直染在他胸口上。泪水下跃动的是他的心脏,一声一声,沉实而坚定。

“怀曦,对不起。”他轻轻抚摩着她头发,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直接响在心窝上,“这段时间,我知道自己伤着你了。可我不想害了你一辈子——咱们一块儿长大的,我心疼你就和心疼瑾菡一样;可我这样的人……”他轻轻苦笑了一下,“跟着我,注定没好收场。”

他已是对不起一个了。

“你是个好姑娘,以后能找到比我更好,更合适的,能陪你安安稳稳过日子的。怀曦,你不用为我哭。”

她怎么能不哭?她拼死搂住他,全身的热气血液都化作了眼泪,奔涌如同洪流。耳边就是他的心跳,她却知他的心不在自己身上;而自己的呢?却生生剖成了两半,一半和眼泪一起永远留在了这个人的心窝里,另一半随自己走了,以供在以后漫长的人生里,想着这一天,想着他。

他先回了乐芝林。天还没亮透,佣人且都睡着,楼上卧室里却是一个人也没有。他心里蓦地一空,正要下去找人,忽然看见林迁从阳台上进来:“回来了?”

他脸色青白,身上衣物整齐,看似也一夜没睡。不过祝载圳现在也来不及问别的,只是急促道:“准备一下,待会儿跟我去火车站。”林迁怔了怔,问道:“为什么?怎么了?”

“形势有变,我得先送你和瑾菡走。”他转过身,打开对面书桌的抽屉,从中翻找着什么。林迁又问:“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先去北平。”他手上停住了,看了他一眼,又道:“你们先走,我处理点事情,过两天就赶过去——你会用枪么?”

他不能和他道别。永诀的话,和别人都可以说,唯独和这个人不能。

林迁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艰涩地开了口:“你是说,我们都要离开?”

不是去长春,不是去锦州。而是离开整个的东北,再没有回来的打算。自己早就预备着这一天,只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他的完全背弃和叛逃。

“是,都走。”他回避着他眼睛,语气笃定道:“就等我两天,我肯定去。”

林迁只问道:“是日本人要行动了?”

他默了一霎,才答非所问道:“你和瑾菡跟于夫人一起走。也不用多收拾什么了,那边会有人把一切都安排好——你还去庆云班么?”

如若能把故土家园都背弃了,又还有什么割舍不下——又何必割舍不下。

至情至性,到头来也无非是个“同生共死”。他自是甘愿与他死在一起,但如果是弃家背国的苟活,天长日久,良心是笔逃不开填不满的债,可叫他怎么面对以后漫长的“同生”。

“我不走。”他面静如水地望着他,语气也十分平静,却是坚定得不容置疑,“多谢祝旅长好意了。”

他愣了一霎,便走上前,伸手想抚他的脸:“我真就是多留两天,事情一完就赶过去……”林迁脸一侧避开了:“我要留下,和祝旅长无关。”

他手僵在半空里。林迁垂下眼睛,继续道:“今天已经是九月十八日了。”

祝载圳低声道:“因此呢?”

“当初祝旅长说的,这半年,我跟着你。”

他像是全没记起来,只是声音淡漠地“哦”了一声。林迁已快说不下去了,可偏偏这出独角戏,还是要他自己撑下去:“祝旅长可还记得……那天是三月十五。”

原来已是半年。

其实他怎么会忘记。只因起初那邪欲起来得太过莫名突兀,他便给自己和他寻了个看似合理的借口。一场假戏真做,他还以为,他也是当了真的。

或者他也是当了一点真。只是还没真到能忘了一起初的假。

既然是出假戏,随他怎么忘情,到底还是要曲终人散。自始自终,他不曾说过一句“喜欢”,不曾问过一次“以后”,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曾叫过几回。想来这半年的时间,对做戏的人,委实太长,而对动了真心的那个,又实在太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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