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将难驯。”胡宪贞摇摇头,瞥眼祝载圳神色,便道:“祝旅长想必有些家务,我便先告辞。”说着捻起桌上的黑呢帽,笑了笑,又道:“攘外必先安内。蒋主席这话其实也不错。”
祝载圳下楼时,吴志南已换了玩法儿,正手里攥着把银元,一只接一只,瞄准台上的楚流云就丢。和那些往台上丢银钞宝贝捧角儿的小姐少爷们不同,他对准的都是楚流云身上那几个尴尬处;吴营长枪法准,玩起这龌龊勾当,竟是把楚流云当做了个活靶子,招招不离楚流云腰下三寸,中一发旁边的兵痞便怪叫一声助兴。楚流云又怕又痛,羞愤欲死,偏又被堵在台上不许下,左躲右闪,仍是躲避不过,旁边林迁干脆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转身拿背给他挡着。这一来自然都招呼到他身上来,打着的地方仍然下作;祝载圳只看了两眼,神色已十分不好看了。
“吴营长真好雅兴。”祝载圳一壁说着,一壁走到吴志南旁边的椅子旁坐下,目光扫了一周,才续道:“才出了禁闭,就来这儿消遣了。”
乍一见他现身,周遭得意忘形的散兵都是一惊,跟着被人拎着脖子般起身肃立,一个个杵在旁边不敢吱声。吴志南也停下手里消遣,却只斜眼瞥着他,微微欠了欠身:“原来是祝旅长——呵,承蒙旅长关照,兄弟歇了几天,今儿出来松松身子骨。”说着瞟了台上两人一眼,凉笑道:“祝旅长兴致也不浅,听说常来捧庆云社的场——不过以前可没见祝旅长听过戏?”
祝载圳也笑了一霎,道:“家父生前喜欢听这班子的戏。”吴志南“哦”了声,拍了两下巴掌道:“祝旅长真是孝子。不过也难怪,谁投生着祝大帅这样的爹,也都得孝顺,更别说祝少了。”
这可是明白讽刺他是依凭父荫的无能纨绔了。祝载圳闻言了了他眼,轻笑道:“吴营长也是忠臣良将。听说当年跟着大帅时就忠勇不二,大帅第一次被刺,就是吴营长挡着前头,还一枪就打死了刺客,”他转眼望着台上的林迁,又道:“怎么今儿倒把个唱戏的当靶子,想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吴志南脸色登时暗了。他原是张作霖的侍卫长,后来又到了张学良直领的第三旅,很得父子两代器重,中原大战中更立了大功,本该是青云直上;偏偏功劳大脾气也大,动辄与同僚上司冲突,惹得张学良不胜其烦,干脆把他闲挂在六营了事,祝载圳这句“英雄无用武之地”堪堪戳到痛处。他阴沉沉瞪了祝载圳半晌,忽而嘴角一扯,冷冷道:“那就请祝旅长成全了,吴某既然已废了,今儿就非拿这两个戏子试靶子了。”
祝载圳望着他,淡淡道:“我不成全——有我在,吴营长这靶子肯定打不成。”吴志南眉头一挑:“哦?祝旅长是要再拿军纪治我?”
祝载圳道:“吴营长是战场上杀回来的真汉子,祝某要是动辄就搬军纪出来,那倒真是仗势欺人了。” 他从腰后掏出那支勃朗宁,放在两人中间的几上,又道:“靠耍花腔吃饭的是他们戏子,当兵的拼的是真刀实枪。吴营长,愿不愿和祝某试试?”
吴志南一怔,随即明白了他意思:“祝旅长当真?”祝载圳拿起枪,道:“枪都掏出来了,还能说笑话?要是祝某输了,不但这个楚流云随你处置,从此也再不插手吴营长贵干。”吴志南盯着他一笑:“行。要是吴某输了,以后也唯祝旅长之命是从。”说完转身猛地手一扬,一道银光便闪电也似,直向台上楚流云射去。
几乎同时,祝载圳跟着一抬手,“砰”的一声枪响,那道银弧在空中戛然而止。台上楚流云骇得失声惊叫,在林迁胸前伏得更紧更低了。
吴志南颇为吃惊地看了看他:“还有两个。”祝载圳掂了掂手里的枪,只道:“吴营长请便。”
又是一道银弧抛出,在空中高高飞旋,枪响处银光飞溅。就在电光火石间,另一道光影也平直地飞向戏台,利箭般射向林迁的膝盖。
祝载圳余光瞥见,一枪击出后,手臂压低,一指扣下扳机。
一团烂银在台边轰然炸开,琳琳碎屑正迸落在林迁脚下。
祝载圳放下枪,缓缓道:“吴营长,承让了。”吴志南怔然望着他,点点头道:“吴某认输。心服口服。”祝载圳只是一笑:“雕虫小技,可比不上吴营长战场上横刀立马。”吴志南叹口气,道:“输了就是输了,以后祝旅长有话就吩咐——吴某说话算数。”
吴志南去后,林迁和楚流云便被赵玉才推了下来:“还不快去谢谢祝旅长解围呢!”楚流云经了这一场,全身都酥软了,转眼瞥见林迁抿紧唇角,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先开了口:“多谢祝旅长搭救。”因他身上着的还是戏装,便依着戏里的身段福了福身,祝载圳看得不由一笑,十分客气道:“不敢当,全怪在下治军不严,有得罪林老板、楚老板的地方,还请多见谅。”
这话说得极是正经,却因眼底那点笑影,若即若离地落在林迁平淡的脸上,就颇有了几分暧昧意味。林迁仍是没说话,赵玉才见状却暗中推了他一把,一壁陪笑道: “哪里的话,敝班总是多亏祝旅长关照。”祝载圳道:“家父生前最喜欢贵班的戏,以后若有事,赵老板知会在下一声就是了。”说罢瞥一眼林迁,点点头道:“时候不早,告辞了。”赵玉才就势道:“祝旅长慢走——逸仙,还不去送送?”
祝载圳本已转了身,闻言却忍不住回头,望着林迁,眉头一挑。林迁不好再默,只能看一眼自己身上戏装,道:“那请祝旅长稍候,我先卸了装。”他是满心指望他来一句“不必了”的,孰知祝载圳竟笑笑,道:“好,我等着。”
竟是真的等着。林迁在后台洗了粉彩,换了衣裳出来,瞧见他正站在街口的路灯下,手里的烟只剩了个尾,远远看去,那点火红就像燃在他指间似的。见他出来,那点火星就从他手上滑落了下来,未及落地,便星星湮灭在暗夜里。
他走了过来,敞开的大衣下摆随着步伐展动,又朔朔地扬在风里。直到林迁跟前三步远方站定了,看他一眼,低声道:“走吧。”
林迁原以为不过是送出门外几步,孰不知祝载圳因为要见胡宪贞,故意把车停在离戏院两个路口的巷子前,步行走去很费些时候。林迁与他相隔尺余并肩走着,虽不曾转眼看他一霎,但只因夜晚的街巷格外的静,对方的呼吸举动、衣振足音便不分巨细都落在耳中,虽细微却又惊心——就像三岔口那出戏里的摸黑开打,听风辨物,草木皆兵。
然而周遭却是如此宁静的夜色。街头空荡,只有两人默默相伴而行,任昏黄的路灯把自己的影子投到对方身上——这一幕若在外人的眼中,几近是温存的了。
林迁正在想得出神,身旁祝载圳却忽然开口问道:“林老板是南方哪里人?”林迁怔了怔,便道:“不,就是奉天人。”祝载圳“哦”了声,想是颇为吃惊:“我一直以为你是南边儿的人——看模样说话可全不像。”林迁淡淡道:“宣统三年,关外大鼠疫,一家子就剩了我,就跟着师傅到关内了。”顿了顿,又道,“那时我七岁……快二十年没回来了。”
祝载圳不觉看了他一眼:“你还大了我三四岁,倒真没看出来。”林迁闻言竟也是一怔:“原来你……”话至此便止住了。祝载圳看着他问:“原来什么?”林迁摇摇头道:“……没什么。”
其实他本想说,原来你还不如流云大。可一转念便再说不下去了——眼前这人哪里能和楚流云比?世上有种人似乎一落地便是铁打火粹,不干生平,也无关流年。
这般说着话,动着心,不觉已走到停车的巷子口。祝载圳走到车前站定了,忽而又转过身,看着他低问道:“你冷不冷?”
林迁闻言一怔,还未省过他说什么,祝载圳已把身上的大衣解下来,走近前给他披上。林迁忙伸手推道:“……我不冷。”
其实他出来得匆促,卸了戏装便只罩了件湖绸长衫,在奉天四月的夜风中走了这一遭儿,身上早结了层寒气。沉实的大衣压下来,那人的体温和气息也如潮水般渗透单薄的外衣,直透上周身肌肤——真个儿是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更何况,此时他双手按在自己肩头,微微低着头,身子只相距他寸许——这姿势太过暧昧,也太过危险。
林迁下意思退了半步,牵强笑道:“唱戏的冬练三九,真不怕冷。”一壁就伸手要褪那大衣。祝载圳按住他手:“……我觉得你冷。”
他的手被压在他手下,他的鼻梁几乎触到他脸颊。
祝载圳看他一霎,笑了笑,便转身上了车子。
林迁默默站在原地,看着他利索启动开车,到底对车里的人轻轻说了句:“多谢……祝少。”
第14章
张治平坐在茶室靠窗的位子上,透过明净的玻璃,看着黄包车上的人穿过人流,低着头缓缓下来。斑驳的梧桐树影落在素色旗袍上,将她越行越近的步子摇成了细碎水波。只是这片微澜清涟流进他眼底,浮起的却是当年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婷婷立在梅树下,麻花辫尾垂在月白色洋装上,眼底眉间的笑浅得只他能看得出。
那才是他的祝瑾菡。而不是眼前这个锦绣妆裹的女人,凝滞苍白地没有生气,像几百年前绣死在屏风上的肖像。但这不要紧——他会教那个瑾菡回来,他能教她再回来。
这一霎分神,直到她坐到他对面,他才自失一笑,道:“哎,来了。”
祝瑾菡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睛道:“抱歉迟了,有劳张先生久等。”
真相是她迟疑了很久,本不想来,却还是最终出了门。然而支持她一路走到他跟前的所有勇气,不过是这句等了数年的疑问:“你当时……收没收到我让赵文娴带的信?”
张志平看着她,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肯来?”
“我当时……去不了。”他转眼看了看窗外,语气迟涩道,“我当时有很重要的事情,不能不做——我当时走不了。”
“为什么走不了?”她的声音已有点颤了,只是极力抑制着:“是多重要的事?你为它不能来。”
张志平凝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非常重要。我不能说。”
她怔怔看着他,眼底波澜闪动,辨不清是失望还是惊疑:那个决定了她命运的缘故,她等了这些年,得到的答案却是——他不能说。
“瑾菡,别这么看着我。”他缓缓抚上她搁在桌上的手,合掌握着:“不管是为什么原因,那都过去了。你看我们不是又坐在一起了——都还和以前一样。”
“只是错过了五年,我们再重头开始,都不算迟。”
还不算迟?又怎能和以前一样?诚然只是五年。他是否极泰来,花月正春风;她却是桃李开尽,秋风凋碧树了。
时间其实最不公道。同是年轻时这几年,与男人或只是弹指一挥,助他青云直上;对女人却是花开一季,销尽一世风华。
因此他能这般轻巧说,只是错过了五年。却不知,她是错过了一辈子。
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低声催促着:“瑾菡,瑾菡……怎么不说话?——你还是不信我?”
要她怎么信?当年她是金尊玉贵的大帅掌珠,抛了名誉身家去找他,他尚为一个说不明的缘故爽约;到今天,他春风得意,她却是月缺花残——他到底还能剩下几分真心?岂知他不是在勉强敷衍,把与她的“合作”,当做给党国上司的交差?
时到今日,到这个处境,这个男人她是要不起了。她也信不过了。
“张先生,我是信过的。”她眼中抑着泪,唇角却是微微笑着:“你知不知道,当年我去找你,是把这辈子的胆量和相信都用上了?”
她把手从他掌中缓缓抽出,站起身来,低声道:“我只希望,张先生往后过得愉快。”
他唤了声:“瑾菡!”便再说不出话了。她要听的他不能说,他能说的她都已不相信。他唯有坐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出门,坐上黄包车,又如来时一般缓缓没入人流中。他愣了一霎,便走出去上了车,默默开车跟着她身后——远远地,缓缓地跟着,不敢被她察觉。就像在他一生中最动荡不安的过去几年,他独自在远方想着她。
他看见她抬起一只手,拂拭了下脸颊。那一瞬间心中有种冲动,要追上去拉着她,要把一切都告诉她;然而下一刻那黄包车便转入一条窄巷,流水般隐入暗影中了。
他是再追不上了。
从义建路穿过去,经过两条窄巷,便是日本人开的仰德医院。这家医院的院长广野三田系东京早稻田大学医科毕业的高材生,医术算得精湛,曾治好了不少重症肺病,一来二去也成了奉天顶尖儿的洋医院,能进来的不是官绅名流,便是富商洋人,当然也不乏关东军的将官伤员——一边儿是驻兵扎营,抢掠杀人,一边儿是行医济世,治病救命,一凶一善,像罗刹身前身后的两张脸,内里心肠却没什么不同,无非皆是想牢牢扼住东北的咽喉命脉。
瑾菡待黄包车穿进巷口,便教那拉车的停下,徒步往医院的方向走。巷子里空无一人,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周身起了低烧般燥热,只有心口那处越来越凉——就如当年独自等在异乡的车站上,从清晨到黄昏,眼见周围人来车往,聚了又散,自己等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来。
身后似有有人跟着。她心头一跳,忍不住向身后看了看,却变了脸。
不是他。是两个日本散兵,远远尾随,直勾勾盯着她。
瑾菡迅速看看周围。窄迫甬道两侧皆是高耸的屋墙,宛如一间狭长监牢,放眼看不见出口。简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她太大意了。当下已是怎样的奉天?白日黑夜,街尾巷末,不知几时便有女人被强辱、虐杀。而此时此地此境,与那两个东洋兵而言,简直是肆行一切罪恶的绝佳地狱。他们不会管她是谁,她的父兄又是何尊,在他们看,她只是个单身力薄的支那女人。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急,越来越近,已能听见他们低促又狎亵的笑声。
她的心像是要从胸窝子里直跳出来。
前面就是一道岔口,通向更僻静的深巷。他们只须赶上来……
猛地有人从岔口闪出来,一把搂住她。她惊得失声欲呼,口唇就被人掩住了。
一个低沉声音说:“跟我走。”
她惊疑地望着那人的脸:“胡将军……”
胡宪贞向后望了一眼,那两个日本兵还定定了着,似在迟疑。他一手搂紧瑾菡的肩,看来宛如寻常夫妻,一手暗里握住了大衣下的枪。
瑾菡便由他这般半拥半挟着,疾步走出巷子。那两个日本兵到底没有跟上来。
直到上了胡宪贞的车,绷到极限的身体才松懈下来,登时宛如一条扯断的琴弦,颓然不起。过了好一会儿,才打起精神对胡宪贞道:“多谢胡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