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忘咬牙,发出暴戾的微响,末了,竟是扯出一个笑,荡漾在唇边,鬼魅到森冷。
一直伫立在窗边默默无语的叶海慢慢走近,拾起烟灰缸,走到沙发边,伸手将烟灰缸放回原处,坐下。
叶忘和叶净同时将视线集中于叶海。
叶海笑,看向叶忘的眼神纯净天然中透着股邪气的无辜,“哥想杀封赢?”
叶忘看着叶海,紧抿着丰润的唇,沉默。
叶海又问了一句,“哥想杀封赢?”
叶忘终于开口,“我要他们陪葬。”
叶海点点头,轻轻吐出两个字,“必然。”
叶海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梦里苏醒,没有激烈恐慌的挣扎,只是安静地睁开眼,入目处是房间天花板上繁琐的花纹
在床头暗黄的灯光下勾勒出阴郁的暗影,然后便异常清晰地感受到了现实,冰冷、清寒、寂寞。
梦里那个男人被一群西装革履高大警敏的保镖簇拥而出快步走向自己,自己和司机坐在车内,透过敞开的车窗,叶海可
以清楚地看见那男人挺拔的身形,银白的发,和眼角深陷的笑纹。一个小男孩背着硕大的书包从他们面前跑过,脚步踉
跄,跌在路边,小男孩趴在粗粝的路面,嘴角下撇,眼见是要爆发出哭天抢地的嚎叫。叶海记得自己是笑了的,抬头去
看那男人,男人正好迎上自己的目光,眼里的笑意深沉且欢愉,他抬抬眉毛,对自己微笑,叶海明白,他是在告诉自己
,瞧,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是漫天的血红静止了画面,叶海甚至看清了那两粒子弹是如何旋转着飞入男人的身体,男人的笑止在了眉梢止在了嘴角
,剩下最后一眼,看着叶海,竟是铺天盖地的悲伤,而后,扑地,死亡,再见。
叶海想,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疲惫地撑起身体,去摸床头的手机,凌晨三点四十五分,叶海揉揉眼睛,感受到指尖冰凉的湿润,翻身下床。
走廊的吊灯彻夜明亮,小时候的自己为孤儿院恶童的恶作剧所吓,竟从此落下了怕黑的毛病,父亲口口声声说着男孩子
怎能如此不济,这宅子里的廊灯,却是再没有熄过。
叶海看着脚底下延伸而出的影子,觉得喉头堵塞得难受,胸腔处仿佛落下一个黑乎乎的大洞,冷风呼啸而过,尖锐的声
响回旋在耳畔。
爸爸!
爸爸!
爸爸!
对面的房门突然打开,黑漆漆的屋子里,叶净穿着睡衣站在门后,走廊的灯光温和地笼罩住他,在光与暗的交错中,叶
海恍惚听见时光回溯的声音,那里,小小的叶净迷蒙着眼穿着睡衣站在房间门口,等待自己牵起他的手带他下楼,身后
,叶贤光着脚嘟嘟哝哝依然未醒,叶忘哥会坐在餐桌旁和父亲争论不休,看见他们便会不停抱怨这些孩子什么时候才能
长大,但其实,他自己也只是个孩子。
叶净说:“听到你走动的声音,果然没睡。”
叶海微笑,走近一步,伸手揉乱叶净蓬黑的发,“怎么不睡?”
叶净侧着头躲开叶海的手,微微皱眉,“叶忘哥在阳台抽烟,熏得我难受。”
叶海了然微笑,拉了叶净的手一同走进自己的房间,“今晚睡我这吧。”
常春藤的主宅有三楼,一楼是主客、餐厅和客房,二楼是叶蔚城和叶忘的卧室书房,三楼是叶海、叶净和叶贤的卧室,
叶净楼下睡着大烟鬼叶忘,嗅觉灵敏的叶净常常嚷嚷着要叶忘戒烟,却总被后者一两句玩笑搪塞过去,这追究与逃避的
小小游戏,转眼,也过去了十多年。
叶净抱着被子坐在叶海的床上,眯着眼看叶海走到房间角落倒水喝水。
“你失眠好多天了吧。”
叶海手上还拿着杯子,透明的玻璃杯里清水随着叶海无意识地晃动而微微荡漾,叶海苦笑,真是什么也瞒不过这个像野
兽般警觉的对门弟弟。
叶净拽了拽被子,让自己身旁的位子空出一块,示意叶海坐下。
叶海端着水坐下。
叶净突然扬起被子盖住叶海,手往上一举,自己也钻进被子,叶海手一抖,杯里的水差点倒出来。
叶净嘿嘿地笑,叶海转头看着身边的叶净,一时无语。
叶净裹紧身上的被子,叶海知道他畏寒,主动挪了挪身子,把被子往他身上让,叶净缩了缩脖子,说:“哥,小贤查到
了那个杀手。”
叶海不自觉握紧手中的玻璃杯,“是谁?”
叶净微微扬起下巴,漂亮的眼因了杀气的聚敛渗透出森寒的雾气,“是个外籍杀手,封家为了请动他,花了大价钱。”
叶海点点头,“叶忘哥怎么说?”
“杀人偿命。”
叶海突然出手,从被子里勾住叶净的脖子,迫得叶净向前俯身,靠到了叶海怀里,“小净儿,我们说好的,这仇,一起
报。”
叶净闷在叶海怀里,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经被对方察觉,便不再挣扎,只是沉着气慢慢说着,“哥,他冲着我来的。”
叶海放开叶净,拉开距离,焦灼了神情,“怎么回事?”
叶净点点头,“叶贤说的,那人四处打听我的消息,会接下父亲的工作,大概与我脱不开身。”
叶海皱眉,“那人叫什么名字?”
叶净偏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是美裔华人,姓崔,叫作崔寻。”
叶海很快打听到关于这个崔寻的一切消息,美裔华人,出生来历皆已成迷,唯有他的历历战绩为世人所津津乐道,他所
接手的各项任务,无论是铜墙铁壁的保护措施还是神秘莫测的猎物行踪,他都能一一跟随,并完成剿杀任务,崔寻的名
声不是借由吹捧和迷雾而幻化出的强盛,而是从一次次的血腥搏杀间,以命博得,他是美洲杀手圈里声名赫赫且为大部
分同行所认可的顶级亚裔杀手。
叶海将手上的资料夹递还给办公椅后的叶贤,“你认为崔寻的目标是小净儿?”
办公椅上的叶贤倚靠在舒适的椅背上,微微扬起头,看着站在他身旁的二哥叶海,“这个姓崔的回国不久就在圈子里放
话寻人,但是这次他没有给出明确的姓名,只是做了一些描述,他说他要找的人是华人男子,五岁前曾为美国加州圣彼
得教会收养,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要找的这个人,名字里有一个‘范’字。”
叶海蹙眉,这一切的蛛丝马迹,汇聚在一起,独独便勾勒出了叶净的童年,他记得,小净儿正是父亲从加州带回来的孤
儿,正如他和叶忘一般,父亲为他们重新取了名字,只是,这旧有的名字,也不曾让他们忘记,而小净儿的原名便是贾
斯汀?范。
“目前还不能确定崔寻是不是封赢请回来的,如果他是封赢请来的,那么他的任务是父亲,而他,也完成了。”
叶海低头,与叶贤上扬的视线交汇,“如果他不是封赢请来的,他只是回国的途中顺便接下这桩生意,那么,他的目标
便是小净儿。”
叶贤点点头,“是,所以,我不得不庆幸,在他找到小净儿之前,我们已经发现了他的意图,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调兵
遣将,排兵布阵。”
叶海沉吟片刻,“能查出是谁要杀小净儿吗?”
叶贤摇头,“主顾的身份是杀手圈里隐秘的信息,除了崔寻本人,实在很难查出。”
“那你觉得,以小净儿的身手,和崔寻对抗,胜算有几成?”
叶贤还是摇头,“崔寻是个难题,对他,我们知之甚少,倘若他与封赢合作,一明一暗,我们就不好对付了。”
叶海笑,“他们不是已经合作了吗?”
第4章:叶家
赵矜冉整理好手头的资料,揉揉眼睛捏捏脖子,抬头看墙上的时钟,九点半,科室里除了自己办公桌上的小台灯孜孜不
倦散发着仅存的光明外已是一片黑暗,想起李木撒火似的把一堆材料扔自己桌上时的表情,无奈地牵起嘴角,眼角瞥见
桌上的材料,仍是那份记录了叶家一切的文案,那张聚会照片正斜斜摆在资料夹的封面上。
中间的老人是叶蔚城,据说为人谦和有礼,治世的手段如同他的为人,常常为对方留有余地,他的存在,从某种程度上
来说,恰恰维系了黑道的正义和公平,所以,人人敬称他一声“叶老”。叶家的四个儿子,长子叶忘行事狠辣,前几日
代表叶家出席黑道世家聚会,其风华绝代已为世人传唱,只是,他的艳,太过决绝,让人望而止步。让赵矜冉更加注意
叶忘的是,叶忘是个同性恋,这人,似乎从不隐瞒自己的性向,自由而坦荡。
赵矜冉看着照片中央被叶蔚城搂在怀里的男人,说是男人,赵矜冉却更愿意用男孩来形容他,他叫做叶海,赵矜冉记得
他的眼,仿若可以安静到天荒地老的一双眼,还有他身上沉淀出的气息,如海般深沉而温暖。
叶家的三子是叶净,赵矜冉还未见过他,只是这照片上的惊鸿一瞥,已知当日肖青礼所谓“惊艳”的真谛,叶家的四个
儿子,俱是英俊至极的男子,他所见过的叶忘艳冠天下,叶海清秀雅致,这三子,却是精致中透着股天真,他的眉眼可
以勾勒出最灿烂的笑,只是那眼,也绝非真正良善,更何况,众所周知,叶家三子叶净,身手一流,直接统领叶家上千
家兵。
赵矜冉见过叶家四子叶贤,那个送来食物的男子,年纪轻轻,心机却是叵测,肖青礼曾经提点,叶家的这四个儿子,唯
独这四子却是他无法估量,所以赵矜冉格外留意这个年纪最小的老幺。
赵矜冉将照片放入资料夹,用回形针夹好,这才站起身,拎上外套,关掉科室的灯,准备出门。
赵矜冉刚迈出警署大门,便被一辆车拦住了去路,车窗摇下,肖青礼指了指身边的空位,示意赵矜冉上车。赵矜冉坐上
副驾驶,砰一声甩上车门,为自己系好安全带,这才转头看着肖青礼。
肖青礼瞥了他一眼,笑问:“去哪?我送你。”
赵矜冉扯扯安全带,“回家。”
“哟哟,歌舞升平灯红酒绿赵警官这就回去了?”
赵矜冉笑笑不答话。
肖青礼大开大合地打着方向盘,瘦削的侧脸上,一抹笑意盈盈地噙在嘴角,“矜冉,你可适应了这座城市的鸡鸣狗盗贪
赃枉法?”
“没呢,倒是看到有些人情比金坚患难与共生死相随。”
肖青礼想起李木在自己办公室指手划脚气急败坏的模样,扑哧笑出声,“李木是我带出来的,自然亲厚些。”
赵矜冉突然想起警局内部流传的那些流言蜚语,说着肖青礼与叶忘的同窗之谊定当有诈,说着肖青礼与李木的师兄弟情
谊绝非单纯,好事者的有色眼镜,那些狭隘的心思,好似全世界的苟且,都要泼到这年轻的上司身上。
赵矜冉瞧着肖青礼毫不掩饰的愉悦心情,微笑着转头去看窗外斑斓的夜景。
肖青礼突然笑问:“矜冉,对这城市,你认识几分?”
赵矜冉想起李木甩上桌的作业,勾了勾嘴角,“表象的认识,总是差不多的吧。”
就像一部烧掉了几千万美元的好莱坞大作,黑帮卧底,警匪枪杀,各番势力中原逐鹿却又藏龙卧虎,可惜,电影刚开幕
,来不及欣赏,他这局外人便被迫挤进那暗夜中的屏幕,与他人来一场殊死较量。
窗外的霓虹飘飘忽忽一晃而过,途经了怎样的风景,竟是谁也说不清楚。
赵矜冉想起那厚厚的绝密档案,叹气。
s城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城市中心甚至还保留着古代封建帝国宫殿遗址的残垣断瓦,昔日的金碧辉煌,早在时光的洪流中
被冲刷得只剩下难以寻觅的蛛丝马迹。拥有浓厚历史的老城,古老氏族的湮灭只是沧海桑田的没落一隅,一本厚重古朴
的族谱,一曲家族兴亡的悲歌,一段编排不进正史的传说。
赵矜冉看着窗外稍纵即逝的灯火,恍惚觉得,叶家的毁灭,只是早晚。
叶家的历史由来已久,战前尚只能称得上温饱的小小商贾之家,在鲜血和残杀中抹红了人类历史的二战里,依靠着粮食
业上的投机倒把竟一跃而上成为豪商,随后更是全力进军军火生意,二战结束后,凭借着实力和盛名一举垄断s城军火买
卖的各方渠道。在二战风云中,叶家像一匹凶狠的狼,异常凶猛地拼杀出自己的一方领地,旁人一旦涉足,那便是生与
死的较量。
稳定了势力的叶家开始向财政界延伸势力,几十年的经营算计,叶家错综庞杂的政治背景已然成为他们最坚不可摧的后
盾,要撼动叶家,便是要拔起一棵百年巨松,牵扯而出从而崩溃坍塌的很有可能是整座山峰。s城的黑暗领域,向来有三
大家族之说,叶家是s城当之无愧的黑道第一家族,除去叶家,余下的封郑两家实力亦不可小觑。
封家是十年前在s城迅速崛起的势力,以贩毒起家,十年后,s城毒网的中心已牢牢掌握在封家人手上。郑家势力稳定,s
城半数以上的赌场、马场和妓院都是郑家的产业。叶封郑三家在事业上各有偏重,故而十多年来虽呈三国鼎立之势,倒
也相安无事。
维持在浮冰下的伪和平局面直到前年封家长公子封赢从意大利回来接管封家产业起才被打破。
封家与意大利黑帮关系密切是s城众所周知的事实,一年前封赢与意大利方面合作,计划全面打开s城毒品市场的大门,
建立意大利到s城的直线销路,一本万利,天大的买卖,让s城的老狐狸们除了眼红倒也无计可施,只可惜要开通这个市
场必须与s城海关高层有所通气,封赢买通了消息,才得知这高层领的正是叶家的俸禄,要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
需征求到叶家家长叶蔚城的点头。
2008年4月,封赢约叶蔚城喝茶,警局内线得到的消息,叶蔚城委婉谢绝了他的合作计划。
2009年3月4日,s城各晚间新闻争先报导,本城最大黑道世家家长叶蔚城被杀手射杀于西大街,当场死亡。
时隔11个月,s城春光晴好,阴霾了数日的天空放晴,气温回升,街心公园的玫瑰悄悄绽放了第一朵花蕾,城东莲湖的杨
柳堤岸绿意盎然。
肖青礼停下车,双眼直视正前方高悬的红灯,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击出声响。赵矜冉转头看着他,“哥,我不明
白。”
“什么?”
“封赢走了一着险棋,除非他有万无一失的把握,否则,杀了叶蔚城对他弊大于利。”
肖青礼点头,说:“封赢孤注一掷,以为杀了叶蔚城,毁了叶家,便可取而代之。毒品案或许只是导火索,这三家的纠
纷械斗,源远流长啊……只是没想到,封家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却是拱手送了郑家一个天大的便宜。”
赵矜冉微微皱眉,无话可说。
肖青礼轻叹,“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赵矜冉右手肘撑在车窗上,身体靠近车门,凌厉的风刮在脸上,带动发扫上眼角,一阵刺痛。
绿灯,肖青礼抚上方向盘,说:“矜冉。”
“嗯?”
“你为什么当警察?”
赵矜冉困惑地看着肖青礼。
肖青礼瞥一眼赵矜冉,笑着解释,“很久以前,李木这样质问过我,他总抱怨我不适合做警察,却偏偏晋升得比谁都快
。”
赵矜冉微笑,“那青礼哥你怎么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