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青礼左手控制着方向盘,右手食指抚过眼角,划过眼下青色的阴影,最后停留在鼻梁上,轻轻地摁压,他缓缓地在唇
边绽放一个微笑,声音轻柔而迷茫,他说:“我也不知道。”
赵矜冉盯着那处深陷的梨涡,感受到那人刹那间流露而出的迷惘,慢慢的,竟是连自己都渐渐迷失其中。
肖青礼突然问:“你家在哪?”
赵矜冉连忙移开视线,指着前方,说:“前面一个路口放我下来就可以了,我去超市买点东西。”
肖青礼点点头,二人似乎都默认了这样的沉默,不再开口。
第5章:暗夜
赵矜冉拎着一袋速冻食物从超市出来,自动门上的空调呼呼吹着冷风,赵矜冉抚顺被吹乱的头发,刚要掏手机看时间,
一抬眼却瞥见超市门口,一位中年妇女被一个年轻男人撞倒在地,那男人抢了提包便往超市后的黑巷子一窜,中年妇女
愣愣地趴在地上,半晌才反应过来,嚎叫着有人抢劫。
赵矜冉的身影已消失在黑暗巷子的深处。
黑巷子四通八达,初来乍到的赵矜冉几乎要被那男人绕晕,所幸没追多久,那男人体力不支,渐渐慢下脚步,赵矜冉对
着那背影甩出手里的食物袋子,速冻冷硬的一袋食物砸在男人的背上,男人一个踉跄,赵矜冉已经跳起,直接把那人扑
到在地。手脚利落地制服了男人,赵矜冉反转了男人的胳膊,把人顶在墙上,借着某处高楼的暗灯泻出的一束光线,赵
矜冉看清男人的脸,清秀稚嫩的五官,分明还只是个极年轻的男孩,睁大了惶恐惊惧的眼,惴惴不安地凝视了赵矜冉。
赵矜冉在心中暗自叹息,松了手,推开那孩子,淡淡说了句,“你走吧。”
那孩子抱着被扭伤的胳膊,踉跄着脚步跑开了,赵矜冉直到那身影那融化进夜幕,才不自觉地摇头苦笑。如果站在这里
的是李木,大概二话不说拎着人就回警署吧,如果是肖青礼,少不了的要有一番道德教育。那种年纪的孩子出来犯法,
若不是贪欲横生知法犯法,便是为生活所迫情有可原,对前者好言相劝只是浪费时间,对后者登记档案却是一种残忍,
赵矜冉所幸什么也不做,放任自己,也放任社会。
赵矜冉想起肖青礼问的那个问题,自己为什么要做警察?
赵矜冉很清楚,自己其实并不适合警察这样刚正且正义的职业。
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手提包,自己的速冻饺子在刚才的争斗中被摔爆了口,白白的饺子落了一地,赵矜冉皱眉,再次站起
身,才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最无奈的境地--他迷路了。
在巷子里缓慢前进,赵矜冉不打算在这刚分开的一小时里再次麻烦肖青礼,掏出手机,无奈地发现已经将近午夜。
砰!砰!砰!砰!
四声枪响响彻夜空。
赵矜冉紧靠在墙壁上,尽量让自己融入黑暗,猫着腰,向着枪声响起的地方快速却无声地奔跑。
拐过两条暗巷,赵矜冉已经可以嗅到空气中萦绕的硝烟味,他放慢速度,在一条巷子口停下,悄悄探身观望。月光下,
赵矜冉依稀可以辨别出地上躺着三个人,剩下一个倚在墙上正猛烈地喘气。
赵矜冉摸上腰间的手枪。
突兀的喧闹铃声冲破空气中冷凝肃静的气息,手提包里的手机不安地震动,赵矜冉慌忙把手提包扔了出去,手提包在空
中划出一道迅捷的弧,未等落地,已被一颗子弹击穿,砸在地上,红色皮具在幽冷的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灼烧味
。
赵矜冉贴紧墙壁,屏住呼吸,对方的枪法太过精准,赵矜冉不敢轻举妄动。
置身于黑暗中的凶手开口了,没有刻意压低的语调,没有惊慌到提高的音量,温和平淡的声音,从黑暗的那头,乘着一
股飘飘渺渺的雾气,轻轻问着,“你是谁?”
赵矜冉觉得好笑,这人杀人前总是这样客气吗?
赵矜冉没有说话,那人也不再问,二人在黑暗中各自掩了身影,静静地对峙。
约莫过了十分钟,赵矜冉考虑着是不是该冒险进攻,迈开步伐正要向前移动,鼻端却隐隐嗅到一股香气,沁凉的、静远
的、温柔好似夜幕下的大海,深深沉沉却又包举宇内囊括天地。
赵矜冉来不及回想脑海里关于这个香气的回忆,他左手托平右手的手枪,保持着射击的动作,低喝,“不许动!我知道
你在那!”
良久,黑暗中的人低低地笑了,笑声与赵矜冉潜伏的巷子口仅余数米,凉风一吹,赵矜冉感觉到身后的衬衣黏黏腻腻湿
了一背。
那人低笑,“你耳力不错。”
赵矜冉也笑了,“我闻出来的。”
那人又笑,笑声清清亮亮,“我还不知道,原来我的身上有异味。”
赵矜冉仍是握紧了枪,循声辨别对方的具体位置,“我们见过的,叶海。”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赵矜冉想起那张照片里笑得天然纯良的男子,想起那人倚着车门喊肖青礼哥时清亮的眼眸。赵矜冉说:“我是赵矜冉,
警察,你父亲葬礼那天与青礼哥守在墓园的警察,想起来了吗?”
那人又是一阵沉默,许久,赵矜冉听到他用轻缓的语调问自己,“你不会杀我吧。”
赵矜冉微微诧异,还未琢磨过来对方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却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回答,他说:“我不杀你。”
言之灼灼。
那人的笑声穿透黑暗,清凉如水,“你来抓我吧,我被他们射中了肩膀,你若放我孤身在此,只怕是要间接杀了我。”
赵矜冉没动,他从来不是莽撞的新人。
那人许是料到赵矜冉的反应,砰地把枪扔了过来,一把银灰色的小枪在赵矜冉的脚旁转了两个圈才停下来,他说:“缴
械投降,这是我唯一的武器,要不要接受,你做主吧。”
说完,他自嘲地笑了。
赵矜冉却是听见了那人的叹息,在清亮的笑声里,像学生时代警官学院后山的爬山虎,一簇一簇,牵累出层层的暗,密
不透风,是要把人狠狠地窒息其中万劫不复的。
以至于很久以后,赵矜冉会想,或许便是从那一夜开始,当他在暗夜里扶起叶海摇摇欲坠的身体,双手抚上那被血液浸
透的肩膀开始,他便再也放不下这个叫做叶海的男人,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只要是他在的地方,他便如飞蛾扑火,义
无反顾。
而当时,叶海只说了一句话,他笑着攀上赵矜冉的肩,说:“瞧,你还是来了。”
赵矜冉递上一条温湿的毛巾,皱着眉看这人满身的血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轻易让他进了这屋子。
赵矜冉的出租房不是很宽敞,一室一厅,浴室和厕所没有分开,没有独立的厨房,迫使主人把唯一的房间改造成了临时
的厨房,卧室也就和客厅融为一体了,幸好赵矜冉是个对生活不曾苛求的人,在简约的生活环境里,向来自得其乐。
而此时,客厅那张半新的白色软床上,这屋子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位客人正拧紧了一对好看的眉,试图为自己解下身上早
已污损不堪的衣服。
伤在右肩,叶海左手绕上右肩数次,仍然无能为力,甚至扯动了伤口,换来一阵极力抑制的抽气声。
赵矜冉看着叶海被冷汗润湿的额,那人高挺的鼻尖处细密的汗珠在天花板刺眼的白炽灯的反射下,晶莹闪烁,肩膀、胸
口、腹部,暗红的血渍有的凝结成块有的仍然湿漉漉一片腻滑,赵矜冉叹息,放下毛巾,替叶海分开外套的纽扣,缓慢
而细致地撕裂伤口处的布料,托住他的右手,慢慢退下这件惨淡血腥的衣服。
赵矜冉用毛巾轻轻擦拭叶海满身的血迹,用来临时止血的布料已被鲜血浸得透湿。赵矜冉开口说道:“我送你回家吧,
你的伤口必须处理。”
叶海缓缓摇头,尖尖的下巴淌下一滴汗。
不能去医院,登记手术的话马上会引来一批警察,叶海又不愿意回家,赵矜冉为难了,叶海的情况不容乐观,肩膀里的
子弹必须取出来。
赵矜冉换了一头干净的毛巾继续为叶海擦身,脑海里开始回忆当年警校自救课程的枪伤内容。
叶海的左手突然握住赵矜冉为他擦拭身体的右手臂,掌心灼热,他说:“赵警官,麻烦你帮我取出子弹。”
赵矜冉学过急救,在警校的时候老师就曾严肃地教导过他们,枪伤是高能量损伤,它的特点是进口小,出口大,而且形
成负压,易将周围的异物、致病菌带入体内,坏死组织与周围正常组织界限不清,所以处理时要非常仔细。从厨房找了
把尺寸适合的餐刀,用酒精浸泡了放在打火机上细细烤匀,等药箱里的镊子也消过毒了,赵矜冉让叶海对着灯躺好。
叶海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看天花板,赵矜冉扯过床头的枕头递给他,轻声嘱咐,“咬住了。”
叶海脸上血色全无,勉强微笑,“我撑得住。”
赵矜冉拿捏稳力道,从叶海的伤口上面划下去,划出一个小伤口,刀刃插进去,向里挖,撑开了伤口,用镊子夹出镶嵌
于血肉中的子弹,接着挖开伤口处坏死的组织,鲜红色的血液汩汩往外直冒,赵矜冉往伤口上倒消炎药和止血粉,用止
血绷带细细扎好。
等到一切结束,赵矜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低头看去,床上的人血色尽失,原本就苍白的一张脸愈发显得透明,汗湿的
额发贴在眼上,已是精疲力竭的模样。
赵矜冉收拾了东西,洗干净手再回到床边时,床上的人已经挪动了身体,躺在床中央细细喘气。赵矜冉瞥一眼叶海染血
的胸口,转身去衣柜里翻自己的衣物。
叶海侧着头瞧他的动作,唇瓣微启声音低弱,“我的外套里有手机,请帮我拿过来。”
赵矜冉从地上已经废弃的衣物里掏出手机,递给床上的人。
电话半分钟后接通,叶海深吸口气,强撑着打起精神,他说:“哥,是我。”
那头的叶忘明显舒了口气,问道:“在哪?我让小净儿去接你。”
“不用了,在朋友家过一夜,很安全。”
“那好,电话不许没电,随时保持联络。”
叶海伤口一阵灼痛,皱紧了眉头低声说:“知道了。”
赵矜冉从衣柜里捧出一叠衣物,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转身与叶海说话,“这些衣服你可以随便穿。”
叶海点点头,说:“赵警官。”
赵矜冉站在床边低下头看他。
叶海笑了,声音里有不加掩饰的疲惫,“你救了我一命。”
赵矜冉弯腰替叶海盖上薄被,“你需要休息,我就在那边的沙发上,有事叫我。”
叶海虚弱地点点头,闭上眼,沉沉睡去。
第6章:叶海
赵矜冉本就睡得浅,今夜又收留了重伤的叶海,更不敢放任自己入睡。寂静的暗夜里,听着叶海的呼吸由浅至深,到后
面竟粗重地开始喘气,赵矜冉从沙发中跳起,亮了灯,骤至的光一瞬间闪花了他的眼,眯了眼凑近细看,赵矜冉发现叶
海锁紧了眉眼,惨白的脸上泛起两片诡异的红晕,满脸满身的汗竟湿透了底下柔软的被褥。
赵矜冉急忙拧干一条毛巾,敷在叶海的额上,转身去寻退烧药。
叶海知道自己在做梦,低低的视野跨越了时光回到过往,冷冷的空气吸进肺部有一种灼热的疼,叶海想,有时候梦境的
真实性便是如此的震慑了人心。
昼夜不熄灯的走廊上哒哒作响的轻快脚步声叩击着清冷的空气,一双素净白嫩的小手搭上玄黑木门的金色圆锁,猛地一
推,光华乍现。叶海循了那光芒望去,宽敞明亮的书房里,两个明眸皓齿的天真小童在厚实的地毯上相靠而坐,低头共
阅了一本小小的精致画册,其中一个一抬头瞧见了自己便拍手大笑,叶海不解,正要细看,角落的书架后又蹿出一个较
大的男孩,大大的水润的眼,瞪圆了瞧着自己,三步并作两步作势便要扑了上来,叶海转身欲逃,却是一头扎进熟悉的
温暖之中,未细看,叶海便觉得轻飘飘的身子已被人一把抱起,仰头贴近了那人的脖颈,双手环上,便再也不舍放开,
耳边只听到他温厚的笑声,说着,叶忘,可不许欺负叶海。
叶海突然睁开眼睛,漆黑如墨的瞳孔死死瞪着床边正替他换下毛巾的赵矜冉。
赵矜冉被他吓了一跳,刚换下的毛巾掉在了脚边的地上。
床上的叶海别开了脸,闭上眼深吸气,再回过头时已如往常,淡淡地开口问道:“我发烧了?”
赵矜冉点点头,为他扶正额上的凉毛巾,“天亮了还不退烧,我便送你去医院。”
语气坚决,不容反驳。
叶海笑了,干裂的唇抿成一字型,只在嘴角弯出两个小勾,笑意惨然,生疏寂寞。
赵矜冉坐在他身侧的床沿,摸了摸他的颈侧,感受到手背的高温,语气不自觉轻缓,“不去医院也行,我去为你请医生
来。”
叶海点点头,安静地闭上眼不再言语,赵矜冉盯着他的脸瞧了一会儿,正要起身离开,叶海睁开眼唤住了他,“赵警官
。”
赵矜冉转头看他。
叶海轻声说:“我刚才做梦了。”
赵矜冉仍是看着他。
叶海笑笑着摇头,“没什么。”
赵矜冉踌躇了一会儿,转身出去了。
叶海又昏昏沉沉睡了几小时,捂出一身汗,天刚亮,烧便退了,赵矜冉拿一条温毛巾替他擦干身子,换了药,重新包扎
好伤口,便进了厨房做早饭。叶海从床头一叠衣服里随便抽了一件白T恤换上,便在房子里四处转悠。
赵矜冉端出两碗白粥放在客厅沙发前的小桌子上,唤了叶海过来吃早饭。
叶海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白粥,抬头瞥一眼身旁埋头喝粥的赵矜冉,挖了一勺粥往嘴里送,热气腾腾的白粥看起来香气
扑鼻,吃进嘴里却终究索然无味,叶海勉强吃了几口便放下勺子。
赵矜冉从碗里抬头,正瞧见叶海皱着眉放下勺子,便劝道:“再吃几口,养伤需要体力。”
叶海摇摇头,站起身去开电视。
赵矜冉收拾碗筷,问他,“不去休息?”
叶海扶着受伤的右肩小心翼翼让自己窝入沙发,微笑,“昨晚睡多了,不困。”
赵矜冉把碗筷扔进水槽,拿了干净衣服进浴室冲澡。叶海倚在沙发上,耳边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声,一只手在沙发上胡
乱摸索,竟从沙发缝里摸出一只打火机,普通的塑料打火机,掂在手里轻轻巧巧,叶海一下一下摁着打火机,火光忽明
忽灭,直到打火机外壳开始发烫,浴室的门才砰得打开。
赵矜冉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对叶海说,“我要去警局,晚上才回来,你走的时候记得锁门。”
叶海背对着赵矜冉,不点头也不吭声,赵矜冉拿了钥匙、钱包和手机便出门了。
赵矜冉站在出租房楼下,抬头看六楼临街那扇窗户,窗帘紧掩,那个人大概仍是坐在沙发上对着莫名其妙的早间新闻发
呆吧。想起叶海苍白的脸和右肩上厚厚的一层绷带,赵矜冉抬头对着东边灿烂的晨阳叹气。
掏出手机给肖青礼打电话,肖青礼似是刚醒,声音里带着一丝困倦的鼻音,“矜冉?”
赵矜冉说:“青礼哥,我想请假一天。”
肖青礼刚回答好,马上又接着问了一句,“为什么?”
赵矜冉想了想,回答,“家里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