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彦和挑眉回看一眼,手却继续按照原定计划端起了桌上的茶杯,若无其事的闲淡自饮:“难道那白衣小子还未伤愈
?”
“这……我想不会吧?毕竟是皇兄的灵药,皮肉之伤岂能不好?”
一丝笑意浮上嘴角,耶律彦和扶额小顿戏谑言道:“那他这毛病就算华佗在世也治不好!到了冬至析津府巡猎之季自然
就无碍了!”
耶律信德听了也是点头笑答:“皇兄说的是,只是可怜从此以后我上京的夏秋美景,于他眼里怕是都要巴不得提前冰封
雪覆了去!”
一阵雀鸟争鸣,叽叽喳喳打断两人的笑谈,原来竟是一对麻雀于殿外三尺之处的银杏上落了窝。见其凝视,来人才想起
当初是兄长亲口吩咐不要取去的。皇城大内里多出这么群不速之客,终日极为不协调的喧闹,更加反衬主人的深邃寂静
。
原来死域般的静你到底是不喜的,只是为了那个女人才甘愿将自己锁进这般令人窒息的孤独寂寞。耶律信德忍不住又望
了望身边安静的王者,心湖一荡。历经磨难万怨偃息,能有如今的结局算不算她原谅了你?如果说天玺的昙花一绽只是
老天跟你的一个玩笑,后来出现的那个人到底有没有放你自由呢?
他想到这儿才试探的提及:“皇兄,中原也传来消息了。”
果不其然,听者的思绪立刻被抢占,微微侧过脸,眉峰微蹙犹豫片刻轻道:“……说吧!”
“大宋皇帝不顾开封府尹包拯反对,将展昭以通敌叛国罪名革职查办,交由大理寺审讯。而大理寺于宋使人马入关当日
就押了人,现在应该已至汴京。”
哼,消息动作都快到令人起疑,当是使团里早早混入了眼线通风报信!耶律彦和听完冷面肃颜的点点头,矗立窗前,良
久沉默。
赵祯又不傻,一个在辽六载的御前侍卫活着回去,用不着谗言自然也不会轻信。多疑,是坐稳江山的代价,时刻提防所
有人是帝王秉持的真理,无关贤明。‘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于理是残暴,于君却是无可争辩的权利。看来多
亏了临行前那场戏,否则于关口等着那‘御猫’的就该是道斩立决的圣旨了吧?
“可知是谁谏言拿人?”
“与上次白玉堂回朝发难时一样,太师庞吉上奏,枢密院数人附之,听说涉及御驾,连那个太后也为此事开过口。”
是吗?庞吉老儿这么多年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耶律彦和冷冷一笑,为人毫无血性廉耻,如今就算作了太师还是这般
睚眦必报!屡屡与区区四品侍卫过不去,哪里是为了社稷,分明就是翻倒旧账,回敬开封府的那个黑面判官铡了他不争
气的儿子!
“那个泛使可有替他言善?”
“听说沈国卿当场阻拦过,但最终还是不敢抗命,随即遣白玉堂携书快马返京,求情的奏章早已递送进宫,但迟迟没有
动静!”
言毕,耶律信德知趣的沉默,留下足够的时间让兄长安静思考对策。说来怕是也没人信,但一母所生多少心有灵犀,在
兄长将自己的心封闭起来的这些年,世间也只有他还能感觉出这帝王偶尔流露的真实情感。而他,也总是很珍惜这份天
赐的默契。恐怕也就是因为这点,虽然不曾提及过熙的阴谋,普天之下,耶律彦和也唯有向他透露过天玺与西夏的渊源
。
而今,经过那场鲜为人知的浩劫,兄长虽不再有意至所有人于千里之外,但还是习惯的维持着如同万年冰雪般的孤寂冷
漠,一直令人放心不下。唉,虽然是个宋人,但毕竟是他十几年来首度愿意再纳于心的,终归是件好事。
就在此时,耶律彦和喟叹一声,突然转过脸看着这个恭顺的弟弟笑道:“没想到还是你说的对,善恶有报,我算是受用
了!若非当初听你一言,如今还断然无法这般灵通,恐怕误事不浅!”
然而听者立刻微微躬身纠正道:“皇兄,臣弟当时说的是‘善有善报’!”
“是吗?这么多年你还真是有心!”那段邂逅鬼使神差,耶律彦和一边回忆尘封已久的中原往事,一边漫无目的踱步,
最终会心一笑,气氛立刻松缓下来,“信德,还记得小时候在隆昌寺镇国法师说过的话么?你是我命里的贵人!”
耶律信德微笑回道:“皇兄莫不是忘了那前半句?老法师还说过皇兄会是我大辽的明君!”
“那是因为他没活到朕即位!”昔日君王听罢摇摇头,有些自嘲的说,“展昭说的对,后世只会记得一个嗜血如命的暴
君!”
“皇兄,话不是这么说。王者之道,帝业为重,岂是世间俗人可以洞悉?上至三皇下接开祖,社稷江山哪有大大方方从
人易主的,开疆扩土自是少不得刀光剑影!但若非皇兄当年的天威庇佑,我大辽疆域万里,贤夷共生,各部难免摩擦生
隙,百姓也断不可能如今日这般安乐富足,故实乃国君之功绩,万民后世之福祉!”
看着这个急于替自己开脱的弟弟,耶律彦和蹙眉苦笑,罕见的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
“我唯一造福世人的恐怕也就是将皇位传至元洪手里。但我不是个好父亲,给得了他江山却给不了爱护,难为这孩子担
惊受怕的孤苦了十几年。”
他说完小顿一下,再抬眼满是耶律信德多年未见过的歉疚,毫不避讳言道:“都是我当初太不自量力,总以为只要让元
洪即了位,就能以一己之力圆满了那个弥天大谎!结果没能让你有些防备,落在熙的手里,差点儿又铸成大错,现在无
论何时想来都后怕的很……”
“皇兄,你言重了。”耶律信德平淡和煦的微微一笑,仿佛那身刚刚退却的惨烈伤痛根本不曾发生,“能留在你身边助
你成就功业,本来就是我作弟弟的本份。如今恩怨皆泯,皇兄果然还是我心中的那个皇兄,而你我手足历经风雨依旧这
般亲近,今生我愿何求啊!”
“你啊,太过宽厚,可千万别把元洪也教成这样!”
“皇兄这可就冤枉死我了,皇上他天性如此,哪有臣弟半点儿功劳呢?”
耶律彦和听罢会心微笑,片刻后却语带深意的托付道:“无论如何,今后朝里朝外还要仰仗你多替他长双眼睛!这座皇
城太大太冷,这孩子身边不能没有个亲近的人。”
听者依旧顺从的点头,望着窗外打得不可开交的那窝冤家,耶律信德突然含笑附在兄长耳畔语气怪异的轻声言道:“臣
弟听说今年大宋界河及黄淮下游洪灾严重,屡有疫病横行,累及冀幽河东一带,军民皆大批染疾,农耕不利,民心动摇
,战力也必然疲弱,故于边境提前作了些准备……”
耶律彦和深吸口气,垂下眼帘静默须臾,微微侧脸回视,看着那与己极其相似的眼眸里透着熠动的神采。
“原来连这些你也能想到……”他眼角带笑,还是有些不习惯这般被人洞穿心思,但也不禁心中一动,难道果不其然是
手足相通的默契?
“是,人马粮草均已集结囤备,至于‘玄影’臣弟也已安排妥当,花家少主随时可以动手,只须皇兄一声令下!恕臣弟
直言,如此天灾实乃我大辽南下中原的天赐良机!”
一百五十七、大疫横行
今年大涝,渭黄淮洛水涨,五十年不遇。
越向南,雨就越大,沿路泥泞不堪,有沟壑的地方就是奔腾的溪水,江河泽国,没了田亩房舍,也卷走了靠天吃饭的最
后希望。
而汴京也好不到哪去,开始是阴雨连绵,往往一下就是十几日不断,让沿河两岸闲淡惯了的文人甚为忧心,不知哪时就
会水漫庭槛,霉了名士的字画,泡坏传世的花梨,影响了随即而至的赏桂佳期。
但事情很快演变的更加不妙,运河互市也捎递灾祸,有沿河艄公载的北方商贾染了病症,没过多久就悄无声息从汴金两
岸传至坊间,直到有鳏寡暴毙,妇幼市井大批罹病,都城盛行与河东一带同样的瘟疫一说才开始陡然流传开!
但白玉堂根本没注意到身边这般天大的骚动,脚一落地,就冒着风雨马不停蹄的替命中犯克的展昭解释奔走!然而尽管
先他多日回京,包大人每日一道奏折,八贤王四度进宫说情,还是没办法免去这倒了八辈子霉的死猫命中注定的牢狱之
灾,结果十几日的空等,换来的还是一面未见就被阻隔在大理寺那道朱漆红门外!
午夜时分,开封府的厢房,雨打瓦砾的急响敲得人心燥乱。
白玉堂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一闭眼就是记忆中那猫的一身落魄,更甭提还有什么心思睡觉!结果明明熬的两眼通红,却
是越折腾越精神,终于一个翻身‘噌’的从床上翻坐起来,气急败坏的将身边的瓷枕丝被一股脑全抛下地去,深更半夜
砸的山响!
正当他提了画影心下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干脆夜探大理寺好歹看上一眼的时候,房门突然‘嘎’的一声开启,惊得这
个被包大人与公孙策三令五申严命禁止的念头立刻又严实的埋进了心底!
来人正是开封府大堂上那个威震四方的青天。只不过褪去朝服,一身皂色深衣,不再似审案时的威武,倒更像是个面色
急得发黑的老父,一双深邃眼睛也是布满血丝,白玉堂不用问都知道他跟自己一样夜不能寐,只不过比自己运气好,天
生面黑,看不出那青青的眼圈而已。
“白护卫,你这是要做什么?”有些苍老沙哑的声音传进耳朵,白玉堂才记起自己手里提着的宝剑,连忙往身后一藏,
有些敷衍的回一句‘没什么’,居然连行礼都忘了。
包拯见状合了房门踱进屋,看着白玉堂砸成千片的白瓷凉枕,深叹一声。
“本府知道你担心展护卫,可如今但凡些许莽撞之举,都只会陷他于更加不利的境地!”
白玉堂撇撇嘴,不甘心的嘟囔一句:“我只是怕猫儿在他们手里吃亏……”
毕竟那庞贼做过大理寺卿,如今得他举荐坐上那把交椅的邱鹤人,根本就是与之穿一条裤子的跟屁虫!那扇门后根深蒂
固的操控,多少年来都是太师府与开封府明争暗斗的本钱。如今展昭落在他们手里,又无法言语,还不是羊入虎口,任
人宰割?
这些,平时与庞吉针锋相对的包拯自然心知肚明,担心也不会比白玉堂少。回京十日,皇上扣押展昭不肯松口放人,可
是听说大理寺只闭门审讯过一次,虽上过一道折子,但除去‘不得刑责’也未见再有御批。前思后想当是因为证据不足
,抑或是展昭护驾多年,皇上到底还顾念他的人品而又心下存疑?
可到底又为何不准我等探视旁听呢?包拯锁眉百思不得其解,一路漫无目的的在廊榭里徘徊,恰巧听见白玉堂屋里的响
动,这才干脆走来看看。
“吾皇仁德,有过旨意,相信大理寺也不敢妄动私刑,这点你倒是可以放心。”他如是宽慰,但是抬头就看见这锦毛鼠
眼中那坚决不肯买账的眼神。他义字当头又傲气不羁,与展护卫情同手足,如此危难就算是圣旨摆在面前,怕是都未必
会信!
湿气混杂在闷热的空气中,让胸肺沉重不堪,包拯闷咳几声,惹得白玉堂不禁又想起这位忧国忧民的老大人初次得知展
昭阵亡时的一病不起。
“大人,身体不适还当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早朝呢!”
谁知包拯摆摆手:“近来京郊堤险频传,瘟疫横行,皇上已着令本府明日出城巡察。”
“瘟疫?”白玉堂一听就愣了,这才想起来近日城里城外似乎的确清净了许多。可天子脚下,好端端的怎会突然起了瘟
疫?
“御医院正在想办法,皇上近来也是整日忧心,只是苦了百姓。”包拯无奈的摇头叹道,但随即立刻追补一句,“白护
卫,就算为了展护卫着想,本府恳请你千万不要再惹出事端,否则展昭这次万无生机啊!”
白玉堂剑眉一挑,嘴巴开阖多次,终于不敌包拯那目光炯炯的肃颜,忿忿哼了一声,将画影拍在案几上!
次日,开封府一行冒着连绵不绝的细雨,顺着御街出阙城,横穿州桥,于朱雀门转向西,经西华门,直奔四水交汇。如
此绕圈只为巡城,然而发现街市虽大门洞开却入者不旺,酒肆瓦市生意即便白日盛时也稀稀落落。偶有妇人携子当街,
皆以朱墨点小儿额,谓之天炙,以厌疫。
出开元门,沿河远行一二十里,每每登堤石坝,皆难免靴袜水泡雨浸,而河水满沿沿的溢在堤边,深邃湍急,暗流暴增
,甚至还漂浮些许溺毙农畜。而外城墙垣遍布流民,少则三五成群,多则数十人一伙,树林庙外鬼鬼祟祟的遮风一避,
即便是白日里都污秽诡异的宛如鬼蜮。
白玉堂讨厌雨,准确的说是讨厌水,特别是会溅得白袍如同抹布一般的泥水!
这都要归功于年幼时有一次,四哥蒋平将恶作剧的他丢进河里,成了这个人才天妒,笑傲潇洒的白衣少侠平生最恐怖的
回忆,随着年龄的增长居然还演变成了他这辈子屈指可数畏惧的几样东西!
习武之人不怕辛苦,但如果展昭还在,今日这趟活计肯定就落在他身上,而五爷绝对会钻进东华门外什么楼什么苑的温
柔乡好好避避难。可眼下这猫儿不在,府里府外该他管的事都落在了这白老鼠身上,鸡毛蒜皮一大把,接连数日还得硬
着头皮打伞巡街,每天花上几个时辰听邻里街坊家长里短的‘告御状’!
所以这几乎已经是白玉堂能忍耐的极限。回府路上路过大理寺那片黑瓦红墙,他是被四大侍卫夹在中间,团团戒备着勉
强通过的。
然而就偏偏又那么点儿背,冤家路窄,在门口碰上了那只奸佞的‘螃蟹’,正被邱鹤人像佛爷一般恭敬的送出府门!
这可是天意!白玉堂顿时精神大作,画影在手咯的生疼,横眉立目的狠瞪过去,心里犹豫到底放不放手那压制已久想要
将之大卸八块的欲望!可还未等他跨出第一步,就被包拯喝住,随即就见这位阁老忧心忡忡的从轿内出来。
庞吉远远扫见开封府的依仗,脸上立刻挂着那招牌式的阴笑,回身与大理寺卿邱鹤人对视一眼,狡黠得意一应俱全,干
脆悠悠的等着这包黑子上来自讨没趣。
“太师。”那般嘲笑鄙视包拯是早就免疫了的,依旧施礼一揖,神色如常。
邱鹤人还礼,庞吉详装不见,只是随意的一垂眼帘,轻哼一声:“阁老,巧啊!”
“是……”包拯见他说完就转身欲走,连忙续上一句,“太师今日可是来审案的?”
对方蔑视的一瞟嘲讽道:“老夫比不了阁老,执掌开封府为民做主,撑着我大宋的朗朗青天。蒙皇上不嫌弃,今日老夫
只是来大理寺旁听些无关痛痒的案子而已!”
“太师此言差矣!大理寺执掌全国刑狱,岂是区区一个包拯所及万一的?”如此拖难习以为常,平时不理,而今却躲避
不得。包拯暗叹,硬着头皮问道,“只是敢问太师与邱大人,今日所审可是展昭一案?”
“哼,老夫就知道阁老还挂念着那个投敌的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