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小巧
笑天从未骑过马,此时又被这陌生男子抱在身前,一开始不勉有些心慌,但随着那俊马载着他似闪电般疾驰如风,一向喜欢速度追求快感的笑天便放松了心神,一心一意享受起这奔驰的乐趣来。
陌生男子身下的这匹座骑颇为神骏,虽负着两人却依旧快如闪电,那些原本在后头追赶的一众人渐渐的被越甩越远,直至不见踪影。
而那男子却甚是谨慎,又绕着圈儿挑着那些偏僻的小路跑了约摸有数十里这才放慢了速度,缓缓驰进一片桦树林中,林子很密,一株株高大笔挺的桦树参天耸立,干枯的枝桠蟠螭交错,被呼啸而过的冬风刮得“吱咯”作响。
这会儿天阴得更重了,层层的霾云压得极低,仿佛就悬在树林枝头之上,如绒似絮的雪花渐渐密集起来,不紧不慢的在林中悠悠飘着,给幽暗阴沉的林子带来一抹亮色。
寻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密林深处那一座荒废了的土地山神庙,马背上的神秘男子便勒住了马头,翻身下马将缰绳栓在院子前的石柱子上,又转身上上下下打量了笑天一番,这才冷冷的道:“还呆在马上干嘛,下来。”
笑天刚才可没过瘾,这会儿正赖在马背上爱不释手的抚着马鬃,听这人语气不善,也不以为杵,微笑着道:“大叔,你这马儿好威风啊,能跑得这么快,我跟它亲近亲近!”
话还没说完,那男子已是黑沉着脸毫不客气的将笑天自马背上一把拽了下来,笑天没有防备,直在地上踉跄了几步这才站稳身子,自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对他这般粗鲁过,不由得便有些着恼,盯着那位穿着一身深蓝布棉袍,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瞧不清容貌的男子,轻哼一声道:“大叔可真小气,不过是摸摸你的马儿罢,干嘛这么凶啊!”
“我最讨厌别人碰我的马!”那男子从斗笠下射出两道鹰隼般锐利的光芒,寒气逼人的瞟了笑天一眼,在他返身往庙里头走之前,又回过头补了一句道:“这儿不是你可以待的地方,快走,不然别怪我不客气!”说罢,已是自顾自的往庙里去了。
笑天这才知道这世上居然会有这般不讲理的人,明明是他把自己带了来,这会子又冷冰冰的赶人走,待赌气便走,只是这林深路偏,离城又极远,若一步步走回去却要走到什么时候!
想到此处,笑天便追在那男子身后道:“大叔,这儿可是你带我来的,我不认得回去的路啊,不如,还是你骑马送我回去吧。”
那男子突兀的停往了脚步,转过身一把揪往笑天的衣襟,用冷的如同在冰窟里一字一字蹦出来的声音道:“我才不管你认不认得路,要不想死就自己走出去!还有!不要再叫我大叔!!”
靠的如此之近,方才看清此人面目,原来却是一个三十都不到的青年男子,脸庞棱角分明,眉骨细展,鼻梁挺拔,一双眸子深邃黑亮,倒也长得仪表非凡,只是总挂着那孤傲而冷淡的神情,让人难起亲近之念。
然而偏偏笑天却是个不怕死的,瞧他一副板着脸似要吃人的样子,忍不住卟哧一笑道:“我不怕你,你若是恶人,刚才便不会出手救我。你不送我回去也行,我就在这儿等着阿远来接我罢!”说罢,便用拇指和食指扣成环,放在嘴中唿哨一声,一直跟在他身边在不远的空中盘旋的秀儿便会了意,清啼一声,展翅飞入云端,往来处飞去。
那男子仰头望着那只世间少有的翠鸟飞入云间,眨眼的功夫便已是飞的无影无踪,不由得眉头微微一蹙,凝视着笑天那头极为醒目的银发,沉声问道:“你到底是哪家公子哥儿?东海郡好似没有你这一号人物?”
“我从海上来,是今天才到中原的,你自然不会见过我。这儿可真是冷啊!我以前住的地方可是从来都没下过雪!”笑天一边连连打着喷嚏,一边不由自主的搂紧了大氅,虽然这下雪的景色很是美丽,但从没经过这般寒冷天气的他,在外头呆久了,却是有些吃不消。
说罢,见那青年男子面色稍霁,笑天便轻轻拉了拉他的袍角,低声软语的央道:“大哥,刚才是我的错儿,没看清你长相,以为你是大叔……难怪你生气。你别赶我走,让我一起进去避避雪吧,我保证不会妨碍你,过一会儿阿远就一定会来接我啦。”
任凭再冷的人面对笑天如此可爱的少年也硬不起心肠,那男子原先讨厌他,只不过是因为瞧他的打扮以为他是此地的富家纨绔子弟,这才没有好感,这会儿听他说是头一回来中原,敌意便去了一半。再瞧他裹得如此厚实,却还是冷得直打哆嗦,举着一串糖葫芦的手指都冻得发紫的可怜样儿,也不由得心一软,拽住他黑狐裘大氅的手便松了下来,转身便朝着山神庙走去。
笑天见他应允,忙紧跟在他身后一同进去。这是一座似被焚毁的土地山神庙,正殿和残存的西厢都被烟火熏得发黑,水粉的壁画依稀仿佛,几根断落下来的残檩断檐都是焦乎乎的纷杂散乱在殿中,几只乌鸦停栖在檩上,见有人进来,便唿的一声惊飞出殿外。
那男子默不作声的捡了一把枯枝,用几块石槽围拢着点上火,这才对着站在殿角的笑天淡淡的道:“若冷的话,过来坐着烤火吧。”
他就不说,笑天也已是很自觉的往火堆旁走了过来,这会儿听他语气和善许多,更是灿然一笑,便坐在他的身边,见他拿着一卷画纸在看,也不去打扰他,只乖乖的边烤火边吃着自己手中的糖葫芦。
不一会儿,自己的那一串儿已是吃完,笑天瞧了瞧准备带给致远的那一串儿,咽了咽口水,伸出舌尖轻轻舔着山楂外面一层糖衣,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一圈圈儿的舔着,只是不舍得咬。
那正埋头看着画卷的青年男子其实眼睛余光一直在注意着笑天的一举一动,少年那每一次可爱的表情,每一个顽皮的小动作都被他尽收眼底。此时笑天微眯着双眼,轻启唇瓣反复舔着那糖葫芦,一脸享受的样子,诸不知他如此举动在一成熟男子眼中有多少暧昧诱人!那青年男子瞧着这一幕,心中想起一人,莫名便有一股热火从腹部腾得蹿起,瞬间失神之际,手中的一张画纸便从他手中滑落。
此时恰逢一阵劲风吹过,眼看那画纸就要被吹进火堆之中,两人同时惊呼一声,本能的便都伸出手去抢,随着一声脆响,那张幸免于火的画却被两人撕成两片。
那画纸想来是极重要之物,那青年男子见此情形顿时大怒,望着手中的半张残纸,脸色变得铁青,指着笑天,“你!你……”一时却是气得连话都说不上来。
笑天瞄了眼手中的那半张纸,却是轻轻的咦了一声,当即凝眸望向那满脸怒意的男子问道:“奇怪了,这不是我画给大师兄的那张强力脚踏弩的简图么?怎么会在你手里?难不成你认识我大师兄?”
第四十九章 引
那男子听罢,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原本要去夺那半张画卷的手停在半空,愣了半晌才道:“小兄弟,敢问你那位大师兄贵姓?!”
笑天见他犹自伸着手,便将那半张残纸递了过去,微微一笑道:“我大师兄姓雁,大雁的雁,单名一个洲字。怎么,这图可是我大师兄给你的吗?那你莫急,这一张虽然被撕毁了,待我重新再画一张赔给你便是了。”
“你是雁洲的师弟?!”那男子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华服少年,雁洲和他那几个常来中原的师弟他都是见过,墨家弟子素来衣着朴素,这与他们所秉持的“节用”思想是一致的,然而眼前这位长相俊美的少年却是一身奢华的打扮,让他不由得问话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怀疑,“你叫什么名字?雁洲呢?也来中原了么?”
正在这时,外头却传来一阵马蹄声,“阿远?!”笑天只道是风致远随着秀儿接自己来了,便再也顾不上和那男子说话,欢呼一声,便转身奔了出去。
殿外,一人一骑正朝着这座土地山神庙飞驰而来,马,是枣红色的骏马,人,肩上斜斜披着一袭火云纹滚边的黑色斗蓬,随风猎舞的衣袍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正随着快如闪电的来势,一路旋飞开来。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笑天也瞧的越来越清,只见来人二十上下的年纪,剑眉,星眸,眉宇间带着七分的桀骜不驯,只是,这人却并不是致远,也不是他的师兄。
笑天心中还来不及失望,却突然瞧见那人左眉骨边的一道赤色的龙形纹胎记,再仔细一瞧那男子的容貌,不由得如晴天霹雳,当下里呆愣在院中,口中喃喃道:“乔……”
“乔楚!你怎么这时才来!”殿中的青年男子已是闻声而出,带着一丝微笑迎了上去,见他发髻散乱,衣冠不整,不由得笑骂道:“臭小子,敢情你又在哪儿喝了花酒才来!这大冷天的你居然还敞着胸!喝烧了吧你!”
“在这东海郡我有个兄弟,都几年没见面了,少不得去叙叙旧。”乔楚勒住了他那匹宝贝赤兔,翻身下马,便将缰绳往那青年男子手中一扔,顺手搔了搔头发,大声笑道:“他奶的,孙禹,你是不知道!这儿风月堂子里的姑娘太风骚,估计这辈子都没见过我这么帅的男人,见了我就跟苍蝇见了肉一般扑了上来,害得老子酒都没喝爽!不过堂子里的酒劲儿倒够烈……”
正说着,乔楚一眼瞟见了呆站在一旁的云笑天,不由得一愣,那一头绚亮的银发,那双如清泉般的眼眸,瞬间唤醒了他心底深处那尘封已久的记忆,顿时心跳如擂,伸手指向笑天吃吃的道:“你……你……”
笑天知道他此时定然也已是认出了自己,便一抬头一昂脖,双眼朝天,重重哼了一声道:“你什么你!我可不认得你!”
“什么?!你不认得我?!云笑天!你再敢说一遍试看看!”乔楚朗声笑着跨步上前一把将笑天抱起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将他放下后又笑眯眯的道:“好小子,你怎么也来中原了?你师父那死脑筋的老头子终于也肯放人了?!老天啊这都过了多久了?都快有五年没见面了吧,阿啸,你可想我不?”
站在一旁看得傻眼的孙禹忍不住插话问道:“乔楚,你们认识?!”
“自然认识,小的时候就认识。”乔楚呵呵笑着,用力搂住笑天的肩,一边捏着他的脸颊,一边道:“那时候我才十五六岁,天天和他在一块儿疯玩……”
“谁会认识你这种没良心的人啊!”笑天白了乔楚一眼,挣扎着要脱开乔楚的怀抱,却哪里挣得脱,只得恨恨的将他那只仍在自己脸庞上摸来摸去的爪子一掌打开,咬着牙问指着乔楚的鼻尖责问道:“好,就算我认得你,乔楚!那一年说好了你会回琴麻岛找我,为什么一直没来?!”
“原来是在生我的气哪!”乔楚瞧笑天一副气乎乎的样子,不由得卟哧一笑,凝神望了他半晌,这才幽幽叹道:“你以为我没来找过你么!不过我的事啊,可是一言难尽呢!阿啸,你呢?这几年你过得可好么?嗯,长高许多,就还是瘦……”
“少来!又在忽悠人!既是来找过我,我怎么没瞧见你人影?!”笑天忿忿的瞪了乔楚一眼,扭头便往山神庙大殿里头走去。
“天地良心啊!阿啸,我可真的是去找过你!这条命都差点断送在海上!”乔楚忙跟在笑天身后进了大殿,坐在他身边向他娓娓述说这些年的经历:“我离了琴麻岛回中原后的第二年,家里头就吃了冤枉官司,所有的家产都被一个狗官给私吞了,我娘和我爹也都先后病死在大牢里头,我一气之下便寻了个机会杀了那狗官,然后为了躲避官府的缉拿,就一直过着东躲西藏,食不果腹的日子……”
回忆往事,让乔楚眼眸中倏的浮起一片阴霾,笑天瞧得心头一软,便再也不计较他食言之事,轻叹道:“啊!阿楚,原来你回中原后遭遇这么惨,那你为什么不来琴麻岛呢,若来了我那儿,再不用躲避那官府的缉拿,而且,跟着我,总是有吃有喝的,又能和我一处玩,岂不快活!”
“当会儿我也这么想啊!”乔楚耸了耸肩,无奈的道:“可惜当时我又没钱坐船,只能混进一艘要出海的船里打打杂,然而那艘船又不往琴麻岛的方向去,那时,我便偷偷放下一条小船,想要凭着记忆自个儿划船找到你那儿,结果……”
“结果差点成了鱼干!幸亏被我和手下几个兄弟救了你这条小命!”孙禹又捡了一捧干树枝儿进来添火,不动声色的扫了云笑天一眼,这才凝视着乔楚道:“原来这几年你一直想要出海,就是为了寻这小子?”
“是啊!”乔楚大声应着,转头凝神望着笑天,眼眸中难掩欢快兴奋之意,笑问道:“阿啸,你怎么来的?和你师父师兄一起来的么?怎么这会儿又会一个人和我孙禹大哥在一起,其他人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在外头闲逛?幸亏遇上孙禹和我,若遇上不良之徙,岂不糟糕?!”
“师父没来!我是和师兄们一起来的,他们这会儿都在客栈呢,我一个人偷偷溜出来玩儿。”笑天笑眯眯的给了乔楚一拳头,这才道:“要不是被凑巧孙大哥带来这里,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上你呢。”
“啊?孙禹,你怎么会把他带到这儿来的?难道你想……”乔楚极暧昧的目光朝两人脸上兜来兜去,嘻嘻一笑道:“老大,你什么时候变了口味……”
“乔楚!你这狗嘴还真是吐不出象牙!听你这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孙禹突然想起刚才看云笑天舔糖葫芦的景象,心不由自主的加速直跳,便更着恼的抓起身旁的树枝,狠狠的向乔楚身上抽去。
乔楚大笑着仰身躲过,顺手把笑天拉进自个儿怀中,半真半假的道:“孙禹,他可是我的人,不许你有非份之想!”
第五十章 聚
孙禹狠狠瞪了乔楚一眼,随手将手中的树枝丢进火堆中,这才淡淡的解释道:“他在街上为了救一个小孩,差点被我的马蹄踩踏,我不过就是见他心地纯良,不忍他受伤,这才救了他一回。刚才有官府的人在追我,不得已我才带了他来了此处,就是这么一桩事儿,哪有你心里头那些个龌龊的想头!”
“唉,我可怜的小家伙,干啥不好学人家见义勇为舍己救人的,就你这小身板儿被那马蹄子一踩,可还有命么!”乔楚口中嘀咕着,手也不停,一双狼爪子直将笑天从头到脚揉搓了个遍,见他无碍,这才抬眸瞟了孙禹一眼,笑道:“孙禹,还好阿啸没事儿,不然,我可跟你没完!”
笑天自和孙禹在一起,可平白受了他不少气,这会儿见有乔楚替他出头,立即来了兴致,恶作剧般附在乔楚耳畔火上浇油的道:“阿楚,你还没来的时候,他对我可凶的很,还想要赶我走,让我一个人走回城,也不许我碰他的马,小气啊小气!”
乔楚忍不住卟哧一笑,若有所思的向孙禹望了过去,悠悠的道:“孙禹这人是小气的紧,不过心肠倒也不坏,面冷心热,不过最大的毛病就是骨子里看不惯富家子弟……”说罢,又转头向笑天道:“你今儿身上穿的这件名贵的裘皮衣裳,可是犯了他的大忌,所以他才对你冷淡淡的,若你穿的破烂流丢,保管他待你亲热的跟自个儿亲弟弟似的!”
不谙人情世故的云笑天听罢望着孙禹那黑得快要抽搐的脸庞,低低笑道:“阿楚啊,那你不也穿的花里胡哨的,我瞧着孙禹大哥待你不也挺亲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