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看出笑天心中的疑虑,王藤轻轻拉过他那森凉的手指,合在自己温暖的掌心,轻叹道:“啸儿,你娘和你爹的事说来话长,自那年接二连三的出事之后,你娘亲便带着尚在襁褓中的你远走高飞,待我发现之后,却已是失去了她的踪影。明的暗的,我一直派人在寻找你娘和你的踪迹,可惜这许多年来,却一直毫无消息。听说,你娘亲在你六岁之时便已是过世了?可怜的孩子,天可怜见,今日你我祖孙重又相见相认……”
笑天额心一双漂亮的眉拧皱成团,听罢王藤所言却还是缓缓从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坚定的道:“不,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也不与你相认!为什么当年我娘亲会回琴麻岛?定然是被你们王家人欺负的!还有,我爹是怎么死的?真的是得病死的么?!”
王藤的眼眸瞬间一黯,在那一抹黑夜般的苍穹闪过一丝窘迫与哀伤,笑天的话如一把利刃,又直又准的刺入他心底,一下就割破埋藏最深的那处记忆深裹的外衣,血淋淋的将他的伤痛重又挖了出来。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王藤闭了闭眸复又睁了开来,黑耀石般的瞳仁已是重又变得静若深潭、墨黑无澜。然而,他的话便如平静海面刮过的飓风,顿时掀起滔天巨浪,他说,“啸儿,你爹……是被我失手打死的,人说,虎毒犹自不食子,而我,却亲手害死了我最心爱的儿子……”
笑天呆呆的望着面前这位容颜有些灰暗颓败的老者,论理,听到这话他应该又惊又怒,或恨意冲天才是。但,王藤话语中那掩饰不住的伤悲与悔痛,却已是悄悄浸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不知不觉间,满心都是深深的哀痛,为了他那从未谋面的父亲,也为了,眼前这哀痛欲绝的老人。
“为什么?我爹他犯了什么错,值得你下这么重的手?我爹和我娘,当年究竟出了什么事?”仿佛喃喃自语般,笑天轻声问着,轻若游丝的声音,在狂风骤雨中不由自主的微微发颤。
夜色沉沦,驮轿外狂风怒嚎大雨倾盆,驮轿内却已是静谧的仿佛脱离了尘世。
“啸儿,你还小。很多事,说了你现在也未必会明白……”王藤微一迟疑,还是道:“等你再大一些,我会把你爹和你娘当年所发生的事全都说给你知晓,但不是现在。”
话音才落,马车已是稳稳当当的停了下来。王藤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掀起帷帘唤过随身侍卫,从容吩咐道:“你们几个,先带燕郡王到行宫的翠屏轩中安歇,另外,传阮空山到聚泉厅,朕随后就到。”
车辕上的侍卫齐齐应了一声,三、四个便候在车轿旁打起九骨油纸伞,另二个便要上前扶笑天起身。
笑天用力甩开了手,转头凝视着王藤,咬着唇道:“燕郡王?难道是说我么?皇上,请你记着,我姓云,我叫云笑天!就算我的父亲的的确确是你的儿子,我还是一样不会认你,更不会做什么燕郡王。总有一天,我会回去风致远身边。”
“你被封为燕郡王的旨意,三天之内便会颁告天下!什么回风致远身边此类可笑的话,再也不要提及!”王藤见笑天心里头已是认了爹却还是一味念着要回去风致远身边,不由得心一沉,便冷冷的吩咐道:“你们几个加倍留心,将燕郡王看紧些,没朕的旨意不许他擅离翠屏轩一步。”
这下笑天可真急了,忙扑到王藤身前,拽着他的衣袖哀声求道:“皇上!可别把这事儿说出去,更别诏告天下,我不想阿远知道啊!要不,我听您的话儿,再不会在你面前提他就是了!”
王藤深深凝视着面前急得额头冒汗的少年,心中说不出的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便亲手将他扶起,若有所思的道:“也罢,此事也不急,且先看看在这三天之内,谁会先改了主意……来人哪,将郡王爷带去行宫。”
“是!”侍卫们齐齐应了一声,便将“燕郡王”半押半请的送进了这座地处西平的行宫内。
第八十九章 暗目
王藤的行宫,并不象想像中的奢华,笑天被带入的翠屏轩更是布置的极其素雅,放眼望去,水曲柳黄榆的文案卷桌上头搁着一付文房四宝,海青蓝的鲛纱帷幕后便是一张硬木雕花床榻,除了几样简单的家具,便只有摆在屋子西角的一盆蓝紫色鸢尾花,开得有如蝴蝶翩翩起舞,点缀出一抹温馨之意。
听见外头的动静,屋子里头便迎出来一位身着鹅黄宫装的少女,珍珠般光润玉洁的梨型脸蛋,嵌着一双转眄流精的眸子,笑意款款向笑天福了一福,娇言道:“婢女翘儿给燕郡王请安,哎,郡王爷的衣裳被雨水溅湿啦,那婢女去准备热水来侍侯您沐浴更衣!”
笑天这时已是身心俱疲,屋子外头是风雨交加,那墨沉沉的夜空像极了自己此时颓然的心境,望着这处用来囚困自己的牢笼,笑天只乏力的回道:“我并不是什么燕郡王,我姓云,可别再弄错了!”
这小妮子只怕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伶俐人儿,见云笑天面色难看,忙改了口,娇声巧笑道:“是,婢子遵命,在私底下,便称呼您云少就是了。”
说罢,一转身,已是捧出一碟子的水果点心,盈然笑道:“云少旅途劳顿,必定是饿了吧,还好婢女日间便准备下了几样小点心,还有这几样时鲜水果,都是今儿刚供上来的呢,云少慢用,婢女去准备沐浴的热水。”
瞧着这些个琳琅满目的水果点心,笑天虽饿却还是没有半点胃口,趁着翘儿准备热火的功夫,便开始细细的瞧这翠屏轩周遭的地形环境。
刚才进来的时候已是看清这翠屏轩是一处独门独户的宫殿,四面的宫墙都足足有三丈高,廊上,门外,到处都是不苟言笑的佩刀侍卫,只要笑天跨出房门一步,便会彬彬有礼的上前来请“郡王爷”留步。
笑天万般气恼,却也没半点法子,只得东转西看溜到北墙边,推开朱窗瞧瞧后院的光景。漆黑的深夜风雨如磬,斗大的雨珠噼噼啪啪砸打在窗前,伴随着呼啸而过的冰冷狂风,卷起一片竹叶沙沙的声响。
耀眼的闪电撕破乌云,刹那间照亮后院那黑黝黝的一片竹林,银色的闪光下,笑天好似看到一点波光闪耀,依稀是一处水潭,正等凝神细瞧,旁边却又有穿着蓑衣的侍卫举步上前,不卑不亢的朗声道:“郡王爷还是关了窗子吧,外头风大雨大,仔细着了凉。”
笑天无奈,只得哼了一声,便重重合上窗子。回头见翘儿已是让侍从抬了浴盆和热水进来,便由她侍侯着宽衣沐浴。
头一回让一个女孩子服侍着洗澡,笑天很是不习惯,但为了打听消息便也没赶她走,只小心翼翼的问道:“翘儿,你是原来便在这行宫的侍女么?刚才我瞧见这翠屏轩后头的竹林子里似乎有一处水潭?”
因笑天不让翘儿碰他的身子,翘儿便只能舀着热水帮他解了头发在洗。热腾腾的水气蔚蔚蕴蕴缭绕一室,朦胧了她的眉眼,听到笑天的问话,脸庞上更是掠过一丝莫名难辨的表情,顿了一顿,这才轻声回道:“云少,婢女原是柔嘉夫人身边的人,夫人听说云少被皇上接来行宫,这才特意拨了婢女来伺候呢。”
呃?柔嘉夫人?那不就是风致远提过的水柔儿么?笑天矍然一惊,猛得回过头来,盯着翘儿那双雾气朦朦的大眼睛,吃吃问道:“翘儿,原来你是柔嘉夫人身边的人,那么,夫人她也来行宫了么?”
“夫人是皇上面前极得宠的,皇上此次出巡是为了云少,夫人自然更要跟了来,又指了我来服侍您。”翘儿眼波流动,轻轻巧巧的笑道:“这会儿呀,夫人只怕也在亲自伺候皇上沐浴更衣呢。既然云少知道夫人的名号,那婢女便更放心啦。只是……”
说到这儿,翘儿的话语又停了停,先舀了二勺热水加进浴盆,一边儿继续帮笑天揉搓着他那一头丝般的银发,一边似笑非笑的道:“本来这些日子宫里头还只是传,都对云少您的身份背地里议论纷纷的,婢女可真没想到云少您这一和皇上见了面,就已守得云开见月明,摇身一变,成了燕郡王……”
笑天听着翘儿这话只觉得浑身不舒坦,便皱眉道:“我才不稀罕呢,什么劳什子的燕郡王,爱谁谁当,反正我是决计不做!”
说罢,笑天突然又想起一事,便又凝神问道:“翘儿,你以前在柔嘉夫人身旁侍候,可知道皇上他怎么会猜疑到我的身份,甚至,还有我的画像?”王藤怎么会得知他的身份这件事,一直以来,便是在笑天心中困扰已久的问题。按说他行事低调,风致远更是为他做足了保密功夫,却不知怎么风声居然会露到王藤那儿,还牵扯出他的身世之迷!
“听说,是文卉郡主呈上的画像……”翘儿将声音压得更低,附在笑天耳畔细声细语的道:“那段时日,宫里上下都在议论思懿县主被风少使计娶过门的事儿,后来,义军又凭借几样新式的武器打了几场大胜仗,文卉郡主就猜测云少您便是传说中义军里的那个举世无双的能工巧匠,便把您在襄阳的事儿禀告了皇上……”
文卉郡主?!笑天这才恍然大悟,恨恨的咬着浴巾道:“原来,她早猜到那具思懿县主的人偶是我所做,好厉害的文卉郡主!好一招一石二鸟之计!我这回可被她害惨了!唉,怎么姓王的人心肠都这么坏啊!”
“哪有自家哥哥背地里说自个儿妹妹坏话的?难道哥哥不愿与亲人相认么?!”笑天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一个清泠如山泉的声音,似空谷幽兰,轻柔婉转,却好似还带着一丝薄而透明的哀怨。
笑天和翘儿吃了一惊,忙齐齐向来声处望去,隔着海青蓝的鲛丝帷幕,迎门处隐隐约约站着一个风鬟雾鬓身姿曼妙,身着织银缎羽华服的少女,臂间腰上的轻纱与衣袂被穿廊而过的强风吹得飒飒飘飞,然而她却似风雨中一株迎霜傲雪的寒梅,气度沉稳而又雍容。
此人,不是文卉郡主还有谁。
第九十章 先手劫
回过神来,一想到自己还全身赤裸着坐在澡盆子里面,笑天不由得神情大窘,硬着头皮道:“喂!文卉郡主!你没瞧见我这儿正洗澡么?!好歹你也还是女孩子,懂一点礼仪廉耻好不!”
“翘儿,你先出去!本郡与燕郡王有话要谈。”平平静静的声音,如同她那如玉凝脂般的脸庞上一双淡泊如水的明眸,连一点点的涟漪都没有泛起。
“是。”翘儿不动声色的站起身来,眼角轻扫了笑天一眼,似欲言又止,却还是垂着眸悄然退了出去。
从来都没有遇上过这种事,一时之间让笑天好不尴尬,虽隔着帷幕,但那薄薄的丝幕几近透明。这样被文卉看着,他那被热气蒸腾的粉扑扑的脸颊更是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见翘儿都已被她喝退,不由得更是恼怒,便扬高了声音道:“郡主!请你也先出去!就算要与我说话儿,也得等我穿了衣服再说!”
文卉纹丝不动的站着,犀利的目光直直盯着赤裸着身子的笑天,不仅没有少女一丝一毫的羞怯,反而更具凌人盛势,缓缓的道:“你该知道,我是你妹妹……”
“就算你是我妹妹,你也总该知道男女有别!”笑天毫不客气的打断了文卉的话,冷哼一声,又添上一句,“更何况,男女授受不亲……”
“多谢哥哥指导教诲,原来竟有‘男女授受不亲’这一礼数,那么,请问,男男授受就可亲了么?”文卉一双散发着清亮幽凝光芒的眸子扫过笑天裸露在水面上的肩颈处,那一点点淤红的痕迹,不由得冷笑一声,话语之间更具咄咄逼人之势。
“你!”心思玲珑剔透的笑天顿时便明白了文卉话中暗含的讥讽之意,不由得又惊又怒,全身的血都似要冲上头顶。欲要反驳,却是无从驳起,而且,他也不想抵赖。
怔了半晌,笑天只得强词夺理般的道:“你是说我和阿远吧,是啊,我们两个果然像你所说那般有亲密之事,可你管不着!”
说罢,笑天恨恨的又加了一句:“我瞧你这是嫉妒!在襄阳曾国公府时,我就瞧出来你也喜欢上阿远,可你姓王,是王藤的孙女,阿远他根本不会喜欢你!所以,你就在皇上面前告了密,怂恿皇上把我从阿远身边强要了来,对不对?!你好卑鄙!我才不会认你这样的人做妹妹!”
一道海青蓝的鲛丝帷幕,隔开了两个相互敌对的人,却隔不开彼此如刀似剑般锐利的目光,一时之间,两人皆是静默,只闻窗外风雷暴雨之声,不绝于耳。
垂帘这边的案几上,一炉清烟袅袅升起,淡白若无的轻烟丝丝缕缕,带着息香的清馨没入空气中。文卉那深黛色的双瞳亦似被轻烟笼罩,看不清她此时神色,唯有她发髻上佩着的那支珠光流彩的百合笄,丝丝垂下的细细一缕流苏在微微的颤动。
良久,文卉突然轻声笑了,只是那笑容却是太过清淡无虞,甚至,有一丝冷傲。
“哥哥,你真聪明,猜度的一点没错。”文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刻意的残忍,从容的道,“当初在襄阳,见到那只乾九归元,见到你送给县主的那只会飞的翠鸟,我便知道,你有着一双举世无双的巧手。再后来,看到那具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思懿县主的人偶,我便知道,那必定是你亲手所制。所以,当叛军赢下几场大仗,前方送回消息说风致远拥有几样神奇而威力强大的新式武器时,我便知道,那自然都是出自你这双巧手。不过,你居然会是我的哥哥,这可也是我所没有想到的,因缘巧合,也许就是天意呢。”
凝视着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文卉的黑水晶般的眼瞳像是有两团孕育许久的烈火藏在墨蓝深暗的湖底,缠绞着积聚了许久的恨与怨,极深的水,极热的火,在空气中凝成一股激流暗涌的漩涡,似要把两人都卷了进去,一同,拖到湖底深处。
“所以,我来奉劝哥哥一句话。”文卉垂着眸,脸色仿佛刚刚睡醒的婴孩般安宁平静,然而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是让笑天连牙齿都忍不住“咯咯”发抖。
她说,“既然回来了,你就别想能够再回去,而且,你也没有回去的路可走。刚才你自己也说了,只因我姓王,所以风致远绝不会喜欢我,这个,是我的命,我认了。但如今你也姓王,那么,一旦被他知晓,那他也决计不会再喜欢你。这么浅显易明的道理,难道,哥哥不懂么?”
笑天紧紧攥着浴盆的木沿边,手指关节处因太过的用力都已是泛了白,浴盆中的水也已是渐渐转冷,泡在水中的身子更是颤个不停。只是不知道,究竟是水冷了人,还是心冷了水。
终于,再也忍不住,笑天见文卉如此破开面子,索性也从浴盆中腾身而起,拉过搭在一旁的衣袍随便往身上一披,只束紧了腰带便怒气冲冲的掀了帷幕大跨步站到文卉的面前。
咬着牙道:“亏得阿远以前还尽在我面前说你的好,什么容貌、才华、性情……我今儿才算见识了,实话告诉你,你这么做,只会让我和阿远更是瞧不起你!”
文卉对上眼前这双喷火的眼睛,那冰冷的火焰,灼伤了她那冷峻外表下一颗柔软纤细的心。
“我恨你。”文卉抿了抿唇,盯着笑天一字一字的道:“我恨极了你。我恨自己纵然再有才华再有抱负,却只是女儿身,没有一方天地,容我大展鸿图;我恨我自己纵然再有无双的美貌,却因身份姓氏,无法得到真正爱的人;我恨你身为堂堂男儿,拥有绝世才华,却不顾廉耻以身事男,而且还目无亲长,一心投靠敌营,简直不忠不孝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