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女子双眉如黛远山,双眸晶莹透亮,最是那眉心一点嫣红,如寒梅傲雪,衬的她肌肤如雪玉脂凝霜,云丝盘就的瑶台髻上只斜斜簪着一支珍珠点翠金步摇,玲玲有声随步轻摆。只是瞧着身子略瘦弱些,一袭宽松飘逸的藕色素纱禅衣更是衬的她风致清丽素雅,大有飘飘不胜清风之态。
“柔嘉夫人?”笑天一个咕碌从床榻上翻身起来,见她居然秉夜而来,不由得颇为担心,忙小声问道:“夫人不是在皇上那儿么,怎么这么晚还过来?若被皇上知道了,只怕不妥吧?!”
“水柔儿见过云少。”彦水柔闻言只淡而一笑,便先矜持行了一礼,这才淡定从容的道:“在皇上从长安动身之前,我已收到少主的飞鸽传书,让我,务必不惜代价,营救于你。与云少商议你脱身之事,已是迫在眉睫,若拖延至回了宫,只怕更是难上加难。是以,我这才趁着皇上这会儿正在聚泉厅与阮将军议事,赶紧抽身前来。”
“那柔嘉夫人你这会儿可有什么法子没?!”笑天又兴奋又焦急的搓着双手,想了一想,忙又补充道:“只要能引开我房外的这些个侍卫就好,我这屋子后院有一处深潭,极可能有穴眼通向行宫外头,我水性好,可以经潭水自行脱身!”
彦水柔缓缓坐在床榻边的绣墩上头,蹙眉凝思道:“皇上这回出宫身边共带有贴身侍卫二十八人,其中,倒有二十位现在守在这翠屏轩外,院外四人,廊上六人,门外四人,窗外六人。他们一个个都只听皇上的调谕,除非……”
“除非皇上那儿出点什么意外的事故,比如有刺客啊,或是起了火啊,这才能引的在这儿看守着翠屏轩的侍卫们心慌神乱撇下云少相继去救呢。”翘儿心思机敏,笑盈盈的便替彦水柔说了出来。
彦水柔微微颔首,又微微摇头,半晌,才道:“翘儿的计策不错,不过,皇上身边的这些个侍卫向来训练有素,就外头闹得沸反盈天,一定也还是会留几个人守着云少半步不挪。所以,还是得另作他想。”
说罢,彦水柔便凝神望着眼前这位引发双方明争暗夺的天才少年,但见他虽神情委顿却依旧面如冠玉、清秀俊雅,眼珠子转得一转,已是计上心来。便转头对翘儿道:“翘儿,你去屏风后头,把你身上的衣裳换下来,让云少穿上试试。”
“咦?”“啊?”翘儿、笑天二人皆是一怔,待明了彦水柔是要用一招金蝉脱壳之计,这才双双回过神来。
笑天见翘儿已是依言去屏风后头更衣,不由得挠了挠头发,吱唔道:“柔嘉夫人,这个……我,能行吗?我可比翘儿高出好些,就算她的衣裳我能穿得上,我这头银发可也骗不过门外和廊上的侍卫们哪?!”
这时,翘儿却已是将她那袭鹅黄绢绣宫装除下,自屏风后头递到了彦水柔的手中。水柔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关防避嫌,便示意笑天也宽了外袍,又缓缓道:“云少虽为男子,但年纪尚小身量不足,骨骼又生得纤细,翘儿的衣裳瞧来多半能穿上。这银色的头发么,也不难,就先用墨汁染一染,只怕在这无星无月的黑夜也能勉强蒙混的过了。”
第九十四章 潭
笑天这会儿也顾不得害羞,忙七手八脚的宽了衣裳,脱得只剩贴身下衣,便将自个儿那略显单薄的上身光裸着面对面站在彦水柔的面前。少年白玉般的胸膛已隐隐有些肌理,紧致而光洁,在火红明亮的烛光下,他脖颈胸前那一处处或深或浅的淤痕更是异常鲜亮。
而端端正正挂在他胸口的那块雕刻着九龙在天的明纹玉石更是让彦水柔瞧得呼吸一窒,砰砰乱跳的心不由得一阵抽搐。她何尝不知这块玉石的由来与意义,由此联想到眼前这位让风致远“不惜代价营救”的少年与他之间的那层关系,水柔那汉玉一般清丽的脸庞更是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微颦的黛眉中间稍稍蹙起,只一瞬,便如香炉内燃起的轻烟般由浓至淡消失在鬓角边。
轻垂着眸,略定了定神,彦水柔便轻抬皓腕,亲手帮笑天一件件穿上抹胸和外褂,系上裙子。少年乖乖的站着,张着手任她摆布。
一时之间,彦水柔只觉神情一阵恍惚,就仿佛,回到那个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就要离开风府的早晨,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也这么安安静静的站在自己面前,安安静静的抿紧双唇攥着拳头,安安静静的让自己最后一次再亲手替他穿一回衣裳。
那一年,他十四岁,她十五岁……
那一天,他和她,谁都没有哭……
时光飞逝,物是人非……五年后的今天,历经沧桑的她,眼角却已是忍不住有些酸涩。
水柔噏动着双唇,想要说些什么,迟疑了半晌,终究还是抿了抿唇,将自己对致远、对夜夫人、对清玥,对所有人的思念、牵挂都收回心中。只平静的道:“云少,这回若是能得逃脱,也只得孤身一人,一路上务必事事小心谨慎。而且,尽量不要直接往汝阳方向而去,皇上定会沿此方向一路搜寻于你。你可以先南下,往襄阳寻曾国公,再由他派人护送前往义军大营,这样,则会安全许多。”
笑天一边应着,一边低着头试穿翘儿的绣花鞋,只是那双三寸金莲绣花鞋对于笑天来说,却是太过小巧了一些。笑天勉强伸了五个脚趾头进去,已是塞满了整只绣花鞋,亦将鞋面儿撑得完全变了形,而他那后半段白生生的足踝却还露在外头,不得已,笑天还是只得穿回自己的青缎凉里皂靴。
水柔见裙子果然短些,遮不住他那与宫装十分不搭的碍眼男靴,便伸手将笑天身上的裙子又拉下来些,只低低的系在胯上,便也算妥当。
衣裳换妥,彦水柔便和翘儿一起磨了浓浓一砚墨,将笑天那头如丝缎般柔顺闪亮的银发根根染成墨色,盘成髻后又将翘儿发髻上佩的一枝鎏金穿花簪子插上。如此一装扮,一位清秀俊朗的少年便顿时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身形倩纤、形容袅娜的碧玉佳人。
翘儿瞧着眼前这位明媚秀妍的少年,呆呆愣了半晌,喃喃道:“夫人,翘儿可万万没有想到,云少这一打扮起来会是这般花容月貌,虽然穿着婢女的衣裳却也难掩其天资国色。这么着出去,只怕还没走到廊上,就会被侍卫们瞧出异样来呢……”
“这会儿不用云少陪我出去,翘儿,你便留在翠屏轩侍候着云少。”彦水柔说罢,又凝神望向笑天,缓缓道:“云少,过一会儿,前头聚泉厅会喧哗走了水。你等众婢女侍从纷纷奔向后院深取水救火时,便也随便拿个盆儿混在人群中一起去到边,如能蒙混的过关,到得潭边之后,便看你的本事了!”
笑天听彦水柔一时半会儿居然有如此良策妙计,不由得佩服之至,但转念一想,又不由得为她和翘儿担心。便面带忧色,迟疑道:“柔嘉夫人,此计虽好,只是……我若逃脱了,皇上不难查出这出移花接木之计,是必会怀疑到夫人身上!若为了我而连累了翘儿和你出了什么意外,我心怎安!”
彦水柔静默半晌,才淡然一笑道:“自五年前来到王家,我就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全身而退……不过,云少尽可放心,此事我自有善后之策。”
说罢,便转向翘儿道:“翘儿,待我走后,你便把云少的衣袍撕成布条儿,让云少将你绑起,你可明白?”
翘儿哪有明白的,便轻轻的应了一声,彦水柔又细细的嘱咐了笑天许多话儿,这才离去。
半个时辰之后,一切如彦水柔所言般发生了。当惊慌失措的宫女侍从们一边喧嚷着“聚泉厅走水!”,一边拎着锅碗瓢盆向翠屏轩后院纷涌而来之即,乔装打扮后的笑天便也取了一个净手盆儿伺机出了房门,混在嘈杂的人群中向后院深潭处奔去。
短短五十步路,笑天一气狂奔,倾入了这十天以来他全部的精力,周围,是瓢泼的雨声、隆隆的雷声和鼎沸的人声,但在他的心中却只有一片空明,在他眼中就只有那眼泛起白沫的潭水。
一切骚乱的声音在他纵身跃入水潭时象锦缎被撕裂一般嘎然而止,安静的水底世界,远离囚笼,远离喧嚣。笑天一入水便像鱼儿一般往潭底潜去,因雨水而变得深绿的潭水如笼在烟雾中的碧玉,朦胧了他的双眼。
辨不清方向,笑天便只能靠着感觉身边水流的方向,来寻找通往外头的穴眼。只是,这潭水不仅越深越是难潜,而且越深越寒,笑天水性虽好,却是畏寒。只得一边哆嗦着,一边一遍又一遍的寻觅。
不知道自己已是潜了多久,预想中的逃生之路却依旧是毫无踪迹,渐渐的,只觉身子冷如玄冰,手脚都快要僵硬,气息也渐渐急促,似有无形的压力要将他肺内的空气一丝丝全部挤出体外,眼前开始有丝丝缕缕的黑云掠过。
咬牙支撑着,笑天终于在重又潜到一丈多深的地方察觉一股细小的逆向水流自水潭右边悄无声息的从身边掠过。笑天大喜过望,忙沿着这股水势逆流而上,果有一岩洞似通向行宫之外。
笑天沿着这地下暗流足足游了一柱香的功夫,这才又隐隐听到倾盆的雨声,心头不由得骤然一松。但是,这一放松下来,体内的空气与全部的力气却也似乎一瞬间被全部抽去。笑天一阵心慌,忙挣扎着向上浮去,却在离水面还有寸许的地方,身子控制不住的一阵痉挛。
模模糊糊的眼前好似有岸边有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有人吗?救我!救我啊……笑天费力向水面张开手指,想要呼救,喉中却只是咯咯作响,吐出一串又一串的气泡,终于,身子一软,沉沉坠入一片漆黑之中。
第九十五章 胜负手
听下头侍卫上奏被软禁在翠屏轩的云笑天经由水潭逃出行宫的消息,王藤顿发雷霆之怒。
文卉郡主赶到聚泉厅时皇上正击案而起,向颤栗着跪伏于地的二十名侍卫冷然喝道:“都是废物!二十个人连个孩子都看不住!还不赶紧给朕出去找!若找不回燕郡王,便一个个提头来见!”
“皇上且慢!”文卉忙上前来扶着皇上缓缓坐了下来,又使了个眼色,让侍卫们先行退了下去,这才温言道:“皇上且息龙庭之怒!此番侍卫们看护不严,让我哥逃了出去,若要追回来自然不难,但追回来之后呢?如果他还是一心只想着风致远,难不成一辈子锁着他,关着他么?”
王藤脸色铁青,抑郁的浓云布满额头,两叶寿眉亦拧皱成团,声音愈发的低沉暗哑:“听柔儿说你曾去你哥房中与他有一番长谈,怎么啸儿他还是一味只想着那个姓风的小子么?”
“皇上寻回哥哥心里头的激动,以及对哥哥的一片迫切之情卉儿都明白,但……”文卉淡然笑着转至王藤身后,一边轻抬皓腕轻柔按捏着皇上双肩,一边缓缓道:“但是,就卉儿看来,皇上这回也未免太心急了些。哥哥自小在海外野岛长大,心思最是单纯不过,想那风致远在他身上必定是花了许多功夫,才引得他一味痴迷,误入歧途而不知归路。但皇上如果单单把他留在宫中,即便留住了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啊!”
王藤轻阖双眼静想片刻,这才道:“那,难道依你所言留不住他的心,便放手任他回去那风致远身边不成?此事万万不成!”
“自然不会如此!”文卉抿了抿唇,望了望厅外那依旧肆虐的风雨,心间掠过一丝淡淡的凄楚,定了定神这才低声道:“皇上,阮将军一来,我便知道定是西北又有匈奴趁我朝国内战乱意图不轨,籍此战事纷乱之际,若能得哥哥鼎力相助设计一些专门针对匈奴骑兵的利器,那些西域跳梁小丑便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哥哥此时罔顾亲情一心只系帮助风致远,纵然能留他在宫中,以他那任性的脾气也定不会自愿为我所用,所以……”
“嗯?”王藤微侧过头,轻瞟了文卉一眼,淡淡问道:“所以什么?怎么不说了?”
文卉手势愈发的缓慢,垂拢双眸,不动声色的道:“所以,卉儿私以为,情愿我哥哥他先行回到风致远的身边,此时哥哥他自知身份,又经我劝导,他又天性良善,已绝计不会再帮风致远设计任何武器来对付我朝将士。如此一来,若风致远再得知我哥他的真实身份,以他的城府必对我哥起猜疑之心,而且……必定容不下我哥。只待我哥对姓风的心灰意冷之际,皇上再派人暗中将他救回,岂不是比此时就强留他在宫中为妥?”
王藤眼眸中光芒霍然一闪,铁青的脸色亦渐渐和缓,转头凝视着淡定从容站在他身后的这位智慧才识不让须眉的孙女,心中却只能无声叹息。
静默半晌,王藤便缓缓问道:“卉儿,原来你是做这番打算!此计策虽可行,但于啸儿而言却是十分危险!毕竟风致远此人年纪虽轻却是心狠手辣,一旦被他得知啸儿身世,只怕他会反而利用啸儿来要挟于朕。你得及时关照安插到那边的人,务必尽全力保护啸儿,如遇危险,便立即将人接回,一刻都不要在叛军营中多留。”
“皇上放心,此事卉儿自然会安排妥当!定不会让哥哥他有性命之忧!”
“唔……”王藤闭着眼眸轻靠在龙椅上,不动声色的道:“卉儿,刚才聚泉厅外头廊上的那一点子芝麻绿豆大的火势和翠屏轩那场金蝉脱壳,也都是你一手安排的吧?”
见皇上问到这个,文卉黑水晶般的眼瞳攸然一冷,迟疑半晌才低低的回道:“皇上,我虽有此心,但今晚这事却不是我暗中指使的,兹事体大,说什么我也得先回明了皇上再办呀!”
“嗯?!”王藤猛然睁开双目,黝黑深邃的眼眸中顿时闪过一道凶狠的暗光,声音愈发的沙哑低沉:“文卉,不是你的话,难道……这真的是一场‘意外’么?”
“不,皇上,这绝无可能是什么‘意外’!”鸦翅般的睫毛遮住了文卉那静若深潭的眼眸,却遮不住她眸中那清亮幽凝的光芒与幽微洞烛的睿智。
轻轻的,她又附在皇上耳畔重复了一遍:“这绝计不是‘意外’,皇上……”
话还未完,厅外便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却是几位侍女簇拥着柔嘉夫人盈然而来。
“夜已深了,皇上和郡主怎么还在议事么?”柔嘉对着王藤温柔一笑施了一礼,这才款款道:“行宫里头侍候的人如今是越不越不经心了,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刚才妾身亲自审问了下头几个在聚泉厅外头值班的侍女,果然,是其中一个摔了烛台这才燃起的火势!这会儿我已按宫规将她处置了,皇上便也先行安置吧,这几日车马劳顿,皇上也需得保重龙体。”
“柔嘉夫人处事向来雷厉风行,此番又辛苦您了!”文卉凝眸望着才处死了一个无辜的生命,却依然一脸平静的彦水柔,似笑非笑的道:“不过,侍侯燕郡王的婢女翘儿也有失职之罪,翘儿是夫人的贴身侍女,若是处置不公,可不能服众啊!”
“翘儿那丫头我原瞧着还算机灵,这才指了她去服侍燕郡王,没成想,居然出了如此大的纰漏!”彦水柔瞬间冰寒的眼神只风驰电掣般的在文卉脸庞上一扫而过,便立即收拢了她眼中那即将澎湃的潮水和火焰,一如既往的藏匿在柔顺的眼睑之后,向着上首的皇上与文卉缓缓道:“这样无能的婢女自然不能再留,我已是将她遣了出去,永不得入宫续用。”
“这又何必?翘儿伺候了你那么久,是你跟前最得用的人……”王藤凝视着眼前面容静雅从容的宠妃,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便不再多言,只淡淡的道:“算了,既是已遣了出去,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