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向来只在一夕之间。
变故来得太快,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刹那鸦雀无声。
劈面而来的水流夺走了所有空气,夜流津晕晕乎乎随波逐流,只等着葬身千年弱水之底。
却有人的动作比水流更快,长臂一伸,让他落进怀里。
白衣比悠游的水草还要飘逸,混沌的水中,对方眼里明亮的笑意更叫人挪不开视线。
夜流津拼命凝视着抱住自己的白衣男子,仿佛从来也没有认识过。
新鲜的空气,随着覆下的柔软唇瓣度进口中,但少年还是渐渐失去了力气。
恍惚中,他听到慕渊的声音帖在耳畔说:“答应我,代替我好好帮助敖晟,守着他……”
后面的话终归随着水声飘散开去,迷迷蒙蒙。听也听不清。
再睁开眼时,身边只有无数细密柔长的芦苇随风起舞,叶叶交错。风吹草木发出的刷刷声音仿佛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声调
。
哪里还寻得见什么忘忧湖?
湖已成地,慕渊的身影已逝。他手中所握的只有一株被折去了另一枝的并蒂青莲。
——第一卷·弱水之地·完——
第二卷:重归繁芜
(六) 收侍神
“慕渊哥!慕渊哥!”
芦苇丛生的泥沼里,少年奔走疾呼,却无人回应。
只有一声接一声的呼唤,如隔山之音,在天地间回旋。
余音散尽,四野俱静。
而他手中所握的青莲花瓣,也随风而逝,渐渐地,渐渐地,被氤氲的雾气吞没,终成虚无……
难道我天煞孤星入命,这一生注定孤苦无依吗?——夜流津喊得累了,寻得倦了,唇边兀自浮起一抹苦笑。
手中的莲枝花瓣尽逝,只留下一只莲蓬。他拿在手中反复打量,眼前就浮现出慕渊白衣似雪,秀美如玉的身影。
“我不要这个,我要你回来——” 仿佛被无人应答的沉寂逼到忍无可忍,少年仓皇失措地将悲愤发泄出来,“这个东西
一点用处都没有!”
是的,不能代替温柔的抚慰,不能代替循循的教诲,甚至不能代替某人唇角边常挂的一缕明净笑容……
“咚”的一声,莲蓬被甩出好远,居然掷地有声。
“哎呦——慕渊美人,我说你真是越来越不温柔了——”嬉笑的抱怨声突然从一旁的芦苇丛中传出来,把尚在暗自抹泪
的夜流津吓了一跳。
“是谁?”
“您叫我还不知道我是谁?”
茂密的芦苇向一旁拨开,从里面踱步出一匹一身雪色银毫的白狼。
圆头圆脑,四肢也圆滚滚地可爱,一看就知道还是一只小狼崽。一双湛蓝眼睛生得极大且漂亮,上眼皮上像涂了银粉般
闪闪发光。
一见来人不是慕渊,它先是陡然将身子后倾止住了脚步,而后又闪电般冲到夜流津跟前。
“哎呀呀,居然是另一个美人!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夜流津看着这只能通人言的白狼,警惕地退后一步,“我没有找你,也不认识你啊……”
“不认识?那你干嘛冒充慕渊美人用莲蓬砸我的头?”毛乎乎的小爪子揉着头,湛蓝的圆眼睛里也有泪光隐现,语气更
是可怜的紧。
这副模样,逗得夜流津破涕为笑。又听它一再提起慕渊,便更分润出几分好感,“慕渊哥不见了,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
“不见啦?”小白狼偏了偏头,大大咧咧地道:“放心吧,没事啦。他本事那么大,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真的吗?”虽说如此,少年还是有些担心。但一转念,这只白狼的话也有些道理,竟隐隐从心底生出希望来。
只希望那个卓然绝尘的人平安才好。
“哎呀!”——
小白狼一惊一乍,又把他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啊?”
一团圆滚滚的雪球蹲在他脚边,仰起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你的眼睛,为什么两只颜色不一样?”
夜流津有些好笑,这个,要他怎么回答呢?
谁知道,小白狼的怪问题接踵而至,“我好久没离开这里,很少见人,世上的人眼睛都生得这个样子吗?”
这一次少年倒直觉回答得干脆,“那怎么可能!”
“那就是你了,慕渊美人让我等的人一定是你!”小白狼言之凿凿。
“你?等我?”
“是啊,当年我得了怪病,快要死了。我爹却只知道整天跟在酆都黑无常身后忠于职守,要不是慕渊美人救我一命,我
就死了。”小脑袋凑近少年裤脚蹭了蹭,“我想跟着他,他却不肯,只要我留在这里等一个有黑银异色双眸的人……”
“慕渊哥要你在这里等我?”
“是啊,他还留了东西给你呢!”小白狼抬起前爪拼命招呼:“快点,跟我来啊!”
走出几步,见他还留在原地发愣,干脆折回来咬住他的衣角向前拖。
滩涂遍布的芦苇丛后,是更加漫无边际的广阔树林,夜流津半推半就,被小白狼带进了一个树洞。没想到看似不大的洞
口内竟别有乾坤,脚下的菟丝子柔软滑顺,如踩丝帛。
小白狼在洞里转了两圈,困窘道:“我忘记这里没有椅子了,你坐地上可以吧?”
夜流津摇头笑了笑,索性席地而坐。
“你等我一下啊……”小白狼说着转了出去,不一会儿气喘吁吁的顶着一个大箱子推到他面前,献宝般殷勤地说:“你
打开看看吧。”
少年异言狐疑地打开箱子,顿时被璀璨的光芒刺到眼,连忙盖上吃惊道:“这是……?”
小白狼又将箱子推近一些,“这些都是慕渊美人留给你的啊!”
“慕渊哥?”
夜流津吃了一惊,看看面前的木箱,斑驳残破,看起来年代十分久远,怎么看也不像最近备好的。
难道,慕渊早就预料到和自己的相遇吗?
再一次打开箱子仔细查看,他才发现里面除了咒符,皮囊,朱砂,桃木,毛笔一类常见的东西之外,发光的物体是一块
圆润的血玉。
那血玉,原本红得通透润泽,散发着盈盈琼光,照亮树洞中的黑暗,在少年好奇之下拿在手中,却立即收敛了光泽,安
然躺在他掌心微微发热。
这样的异像,就连夜流津自己也吃了一惊。
从小生长在阴阳师世家,抛开本领灵性不说,上古流传的传说他却听了不少。据说能在黑暗中发光的血玉,皆是万年血
玉,而万年血玉究其本质,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它本来是玲珑剔透的一块白色晶玉,并无一身诡异的血色,要吸食万年
陈血方可成形。这种玉一旦遇到鲜血后,必然吸噬干净,而后则更加滋润美艳,娇媚异常。
他曾听父亲说,有些爱玉成痴的人常常用自己的鲜血去养育血玉,血玉每天吸噬鲜血,却会变得更加噬血凶险,若久不
食人血便会主动攻击佩带它的主人,有人甚至被自己所养之玉吸干全身鲜血而死。所以,它一向被世人视作邪物,避之
唯恐不及。
但它只有一种情况下下会安然归顺,那便是持有它的人天生就是至阴之体,生就有阴阳眼,通灵耳。因为有修练损阴之
法的至好身躯,才会逼迫血玉乖乖认主,为其所用。
毫无疑问,这块血玉在他的手中收敛了光华,是一种自谦的表现。夜流津将它放在手中掂了掂,扯开丝绳系于颈间。
再向下翻,箱底只有一本无名的卷宗,“这是什么?”少年皱了皱眉。
“不知道,慕渊美人只是说留给你的。”小白狼也是一脸困惑。
夜流津随手翻了几页,发现只是一部白本,不觉更加奇怪。恰在此时,树洞的上方落下一滴露水,刚好滴在他翻开的书
页间,晕湿了一片。
少年慌了,急忙拿衣袖去擦,擦过处竟慢慢显现出文字来。
原来如此,他心头一阵狂喜,定了定神,才招呼一旁的小白狼道:“能不能麻烦你帮我采集一些山露来?”
“好的,甘愿为美人效劳!”小家伙作势拍了拍胸脯,举止娇憨可爱。
它出去不多时,用宽叶菖蒲撑了许多露水欢天喜地地跑回来捧到夜流津面前,“这么多够么?”
“够了,谢谢你。”少年伸手摸了摸它长满雪白绒毛的小脑袋,“你出去守在洞口,我要做点事。”
清秀骏逸的面孔笑起来有隐约的花色,柔软而平和。小白狼看着呆了呆,一句话也说不出就乖乖转身奔着洞口去了。
夜流津用指尖沾起一点山露,逐行谨慎地涂在纸页上——这是一种很简单的隐咒,只需要涂抹无根水就可以化解。由此
可见,当初下咒的人是怀着善意,并不想十分为难他。
会不会是慕渊呢?少年捧着书卷,想象着那个白衣锦服的人,怎样认真地微蹙着眉,用修长的手指轻抚着书页,郑重而
缓慢地将一行一行字仔细隐藏起来,只等着自己有朝一日,发现他埋藏于书页间的秘密……
怀着这样的猜测,他翻开书,借由山露的帮助,缓慢而虔诚地阅读起来。
书的内容很普通,只是教人如何调息养气。夜流津一边看,一边照着所教的方法做了一遍,竟觉得体内有一股微热的气
息,缓缓流过一周,心头暖洋洋的,大是舒泰。
这感觉实在不坏,他上了瘾似的翻开下一页……不知不觉过去两个时辰过去,到最后全身仿若生出源源不断的力来。
一直如饥似渴般把整本书读完,他方才觉得累,把书收入怀中起身,竟又是微微一惊——自己双脚站在原地,居然有种
扎了根的感觉,连心里都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举目四顾,他更是吓了一跳,自己置身的树洞不知何时已通体透明,可以轻而易举看到外面的一草一木。
他有点慌了,想张口叫那只小白狼,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它的名字。万般无奈之下,他只有怅然地喊了一声:“喂……”
“什么事?”圆滚滚的白脑袋从洞口探出一点,紧接着又是一声惊叫:“天啊!”
“干什么又大惊小怪啊!”夜流津被它这一声吓得,倒是忘记了刚才的惊惶,“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小白狼向前蹭过来,满眼痴迷,语出惊人道:“美人,你嫁给我吧!”
“什……什么?!”因为吃惊,少年的声音陡然拨高。
它也被他吓了一跳,怯怯道:“怎么了,我只是喜欢美人嘛。慕渊美人名花有主了,你不还是孤家寡人嘛……况且,你
现在的样子,比我刚刚遇见你的时候还要漂亮……”
“我现在的样子?”
小白狼跳起来,拖着夜流津便往洞外走,“走,我带你去看看。”
草木掩映的深处,是一池仿若被时间磨平了的镜泽。其上开满了叫不出名字的繁花,颜色饱满鲜润。
偶尔几片花瓣随风飞落在池水中,打碎月色的倒影。
借着皎洁的月光,夜流津看着池水中的少年,满头墨发被微风吹起几缕,更显得脸庞轮廓俊秀无畴。
迎面而来的水中光晕吞噬一般,把他玉立的身姿全部囊括进去。
他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不敢认那水中人就是自己的影子。
“你看,我就说你变得更美了吧?”小白狼抱住他的腿,泫然欲泣,“你不嫁我,那收留我在身边总可以吧……”
蹲下身,将它毛绒绒的小爪子握住,夜流津笑道:“我是阴阳师啊,留在我身边的只能是专属于我的侍神。”
“那……我当你的侍神不就好啦!”
少年苦笑着摇头,“你可知道成为我的侍神,叫我一声主人,你就要一生追随我,无论生死都不再享有自由?”
“那有什么关系”,小白狼低下头小声嘟囔,“那也比一个人好,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太久,都快闷死了……”
草木幽深,偌大空荡的树洞,寂寞又孤单,独自艰辛成长的小家伙……夜流津偏偏头,眯起双眼,笑颜被安静流转的光
影映出滟潋的亮色——
“那么,今后就叫你‘池辺’好吗?”
(七) 桔梗缘
少年带着池辺相伴朝北一路走向浩渺。
“为什么要我装成一只狗!”池辺不满地一直抱怨。
“要说你是狼,还不把人吓坏?”夜流津淡淡地微笑。
“那我长大了怎么办?”银狼的外貌,终是藏不住的。
“那时候……”身为主人的侧了侧头,笑得不怀好意,“我会把你变成一张剪纸,揣起来。”
“切!”池辺不屑地撇撇嘴,“等你有了那个本事再说吧。”
“会的。”夜流津一直低着头,过了很久才缓缓抬眼,目光竟平淡得很。
倒叫等着他戏谑下文的池辺微微一怔。
“美人,你那是什么眼神啊?”
修长有力的手伸过来,摸摸它的头,“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少年眉目清浅,神情倔强地抬头望着远方——他要变强,和父亲一样成为三界最强的阴阳师,然后,把他失去的一样一
样找回来。
宽宏仁厚的父亲……
温柔慈祥的母亲……
夜流氏一族的荣耀……
还有,遗失在锦军铁骑下,十几年平安和美的人生……
这么多东西,原都是属于他的,他只是要回来,并不能算过分。
……
盛夏的天气,一路上树木苍翠。
七月十五,中元节,夜空中一轮满月被乌云隐没,透出孤寂模糊地轮廓。
结伴而行在旷野中跋涉了好多天的主仆,终于来到了一处繁华的城镇。
一路的花瓣扑簌簌落到脚下,浅淡的颜色把夜风都熏得柔软清香。
有几片,比朦胧的月色更为柔和,带着某种体恤的意味,落到夜流津墨色的发迹间,更显得他头上遮住半边脸的黑纱有
些刺眼。
“美人,你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好看。”池辺扯扯他的衣角。
“没关系。”少年满不在乎地回答。
黑银异色的双瞳,实在太过引人注目,不想招惹麻烦的他才会用黑纱遮住自己银色瞳孔的那只眼,反正黑纱又挡不住他
的视线。
“可是,好端端的……”池辺接下来想说的话被蜂拥入耳的脚步声打断。身后人群哄然而过,有年轻女孩尖细的语声呼
喊,“姐妹们,快点快点,不然青岚公子的花灯又要被人抢去了。”
池辺到底是小孩子性格,看到眼前的情景忍不住好奇,“这是在干什么呢?”
夜流津也向人群聚集的方向张望,听到它的话回过头,“走,去看看。”
恰巧一个穿绿衫的姑娘打从他身边路过,抿嘴一笑,“公子是从外乡来的?”
“是碍……敢问那些人都去干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