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有些得意地摇了摇手中带露的花枝,“哪些人啊,不都是些姑娘么。她们都去找青岚公子做花灯啊。他做的花灯最
好看,而且天一全黑下来就不做了,所以想要花灯的人这不都急着赶去了嘛。”
夜流津看了看绿衫姑娘手中的花,紫蓝、翠蓝、纯白,姿态宁静高雅,色泽娇而不艳,清心爽目,给人以宁静、幽雅、
淡泊的感觉……
“这是?”
“是桔梗。青岚公子为人做花灯,只用桔梗。”说着她有些怅然若失,“据说,他从前喜欢的姑娘就叫‘桔梗’,可惜
害了病死了,唉……”
夜流津微微一笑,“原来也是个痴情的人。”
“可不是……”姑娘正跟着感慨,另一边的人群里似乎有人叫她,她回头答应着向那边走,还不忘回头向少年挥挥手,
“一会天黑透了放花灯,会更好看,你既然碰到了,就带着你的小狗来玩玩吧……”随着渐渐模糊的声音,那一抹绿色
玲珑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池辺随即很不满地皱了皱鼻子,“我才不是小狗呢!”
“好啦,过去看看吧。”少年听出它的委屈,不甚在意地淡笑着。
月光如洗,缓缓地,又从乌云后漂移出来。河岸边的人群喧哗热闹,顺流而上,满眼都是旖旎旋转的光华。
数不清的花灯光华倒映在水里,清丽旖旎,影影焯焯晕成一片。耀眼又不失澄澈,潋滟得动人心魄。
河岸边的青石墩上坐着一位穿青衫的公子,人群包围中,他捏着桔梗花柔软的花茎,灵巧地编织着。
他的侧脸被河中的花灯映出暖色的光晕,神情专注。
河风一阵,他丹青色的衣衫随风飞舞,就连扬起的线条也秀丽绝伦。他将手中编好的花灯递出去,又轻轻推开别人递过
来的花枝。
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遗憾的叹息声。
“公子,求求你,再给我们编一盏吧。我家小玉病了好久,一直想要你的花灯,今天好不容易能出门来。”
挤进人群的是一个形容憔悴的母亲,手臂中挽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母女二人虽然衣着简朴,但十分干净整齐。
夜流津的目光停留在少女脸上,暗暗吁出一口气。印堂黑紫,是命不久矣的面向,头顶萦萦有黑气缠绕,只透出一束浅
淡的亮光,很明显是死前的回光返照。
人群中的青岚见到少女却愣了一下,随后蹲下身去,小心翼翼接过少女手中的一束桔梗花,微笑的双眸中满是流连的伤
感。
本来陆续散去的人群为他的破例之举惊得目瞪口呆,一个个都停住脚步看着他为少女编织花灯。
片刻,一盏精巧的花灯交回少女手中,沾着花汁的手停在少女头上,抚摩了几下。他似乎想说点什么,未吐出的字句,
终于变成一抹笑容,最后站起身子,走出人群。
他本就生得俊逸,隐在人群中不觉得,一走出来,身形轮廓完全显露,竟是惊为天人。
“哇,又是一个美人吔!……”池辺的痴语被少年敲头的动作打断。它回过头去看,只看到他向前走去的背影。
……
青岚屏住呼吸,闭上眼睛。
——九百九十九盏桔梗花灯,在记忆深处流光暗转。那些晶莹的缤纷,还没来得及飘到河流尽头就恍然沉没,就像……
他的笑颜花灯一般明亮,似在梦境。
终归,还是来不及么?
遗憾如一把钝刀插·进心头,虽然生锈,依然让他血流如注。
……
再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只身站在河川的最上游,照亮眼前景致的并非灯火而是月色。风声呼啸流动,落花里闪烁着
星辰的点点清辉。
有什么东西落在他脚边。没来得及低头时,有人喊他的名字——“青岚……”
他踌躇一下,转过身。
“青岚,要善待自己,不要太难过。”
“青岚,我对你而言,是过去的事了。”
“青岚,你真的打算一辈子这样枯等下去吗?”
“青岚,对不起……”
青花神的传说中,编织一千盏桔梗灯,飘到河流的尽头,就可以换回已经失去的人。他的嘴角浮出淡淡的微笑。
三生前,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因为你举家迁徙断了联络;两生前,我们同窗之谊交情莫逆,你却娶了达官之女投身
仕途;一生前,我们情投意合彼此相许,迎娶你的前一天你却因家中失火而死;轮回到这一世,我一直等,你却变成了
一个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陌生少女……
我对你的心一直没有改变。不论你贵贱贫富是男是女。始终相信着,只要我努力,依然会与你重新走到一起……可是…
…
眼前的光亮随着消逝的希冀迅速隐没,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夜流津刚刚走到河流上游,背后突然生出一股凛冽的寒气。河两岸光亮转眼间被转腾起的浓黑戾气覆盖。草木瞬间枯败
,行人都露出惊恐的表情,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戾气吞没……
少年顿时脸色一变,一把扯下系在头上的黑纱,“糟了!”
说着便毫不犹豫地冲进那一片戾气中。
七月十五,圆月之夜,阴气极盛,鬼门乍开,这是活着的人与死者唯一重逢的机会。但在这样的时间,编制花灯,手执
灯烛都是易招致鬼魂附身极不吉利的行为。
眼看着夜流津冲进黑雾弥漫的戾气中心,搅得那一团黑雾喧嚣直上,风生水起,池辺还是替主人捏了一把汗。
正在它担忧的时刻,黑灰而凄蒙的浓雾中渐渐迸射出银蓝色光华,形成了一股炫目的蓝白色寒光漩涡一般流动回转,仿
佛一道呼啸飞旋的龙卷风。
光敛气消之后,围观的人们惊奇地发现一头墨发飞扬的少年悬在半空中,怀抱着他们信仰憧憬的青岚公子。两个人的周
围,包裹着醒目的银边,夜色中轻易就可以辨出他们的轮廓。仅仅依赖着月光,可以看出两个人正在说着什么。
“你是……”青岚睁开眼,看看面前的少年黑银异色的双瞳,眉眼合着浅笑的弧度,“你是……阴阳师吧?”
“……”夜流津点点头。
“是为除掉我……”他气息微弱,“才来的吗?”
“……不是”夜流津摇摇头,“我是无意经过这里,发现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三生前,也就是他搬走以后,你大病了一场对吧?”少年沉吟了片刻,重新抬头,“那个时候,你忧思成疾,本已无
药可救。”
“是吗?”青岚牵动了一下嘴角,那双漂亮的眼睛,顿时就有了一丝悲凉,“原来三生前,我就不再是我……可是,我
病死了却依然活着……”
“你执念难消,所以才留在这人世间苦等。而你爱的那个人因业障太深,不能得真爱,所以才与你一而再地错过。”
“唉……”青岚明白过来似地看向面前的少年,“所以,我再怎么等也是没有用的吗?”
“不会,这一世他已经赎清了业障,你现在去还追得上。”夜流津取出一跟红丝线系在对方无名指上,“酆都的人会认
得这丝线,你要追上他,为他系上另一头,来世你们就不会分离。”
“那谢谢你了……”青岚笑起来,声音越来越虚弱,含糊的语气中无限温柔,“你是个好人呢……”
他举起来想握住少年的手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那声音也轻如絮草,杳然随风飞去,只留下一点淡色的精魄,夏日里萤火一般安然落进少年的掌心中……
善鬼之魄,可保人平安,增修仙人之法力。夜流津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瓶,小心翼翼地将其装好。
落回尘埃的一瞬间,人群一阵骚动,纷纷拥挤过来。
“这少年,是阴阳师啊!”
“大师,请帮我驱鬼!”
“大师,帮我算算什么时候能发财吧!”
“大师……”
突然而至的热情让少年阵脚大乱,退后几步双手齐摇,“不不不,我不是……”
无措间找不到落点的眼神,隐约瞥见人群之外一个远去的背影,白衣静淡,翩若惊鸿。
然而,只是一闪,就不见了。
夜流津推拒着挤过人群,一路追去四下张望,依然一无所获。
后面跟着跑来气喘吁吁的池辺,奇怪地问:“美人,你在找什么?”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少年垂下眼苦笑,喃喃自语的声音更像自欺欺人,“没,没找什么……”
下意识地用手抚抚胸口——颈间那块万年血玉,竟有些微微发热……
(八) 寻童魄
“我说美人,你跑得实在太快了。”池辺不知夜流津心中所想,只是一个劲地抱怨,“我四条腿都没有你两条腿跑得快
!”
少年只是一笑,并未多做解释。他的脚程快,是因为足底的“飞行痣”,只要一急,就会跑得奇快如飞。当然,这也是
成为一个优秀阴阳师的必要条件,否则,怎么追的上那些飘来荡去的鬼魂?
******
连日来秋雨萧瑟。
天空阴霾沉郁,如一张垂眉惆怅的容颜。少年倚在一株老梧桐树下,抬眼望了望远处黛色如墨的青山,雨雾中,似浸水
胀起的生宣。
他的膝头,摊开一卷古籍,闲来无事依据前朝名流的生辰八字推算其命数际遇,再依照史册记载逐一核对已经成为他最
大的消遣。
然而,随着占出结果的准确性越来越高,直至与记载丝毫不差,那种成就感带来的喜悦却越来越稀薄。仿佛一觞不断添
水进去勾兑的美酒,最终寡淡,不醉。
池辺卧在他脚边,湛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的主人。只是几个月的功夫,他又长高了一些,也越发显得清瘦,除
了那双光华璀璨的异色双眸,整个人都像是一尊精雕细刻的玉人。
虽然依旧容光绮丽,笑颜如水,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眼底隐约出现了成年人勘破世俗的不动声色。
“美人,你原来不是这样的。”某一次,实在忍不住,池辺将心中的想法如实说了。
“那是怎么样呢?”夜流津习惯性地伸手摸摸它的头,淡淡笑着,“当你知道了许多事的前因后果以后,就不会再报什
么期待了……”
他这样说并非毫无缘由。某日兴起为自己占了一卦,才发现自己果真是天煞孤星入命的命运,注定了他最亲近的人会全
部遭致厄运。但也是这样的命数让他成为最优秀的阴阳师。
“请问公子,您是阴阳师吗?”一个略带颤抖的声音打破了主仆间的沉默。
夜流津抬起头,没有黑纱遮挡的异色双眸直接落进对面妇人的眼底,随着一阵山风刮过,她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冷的还
是吓的。
“你有什么事?”少年将膝头的古籍收起来。
“我家的小孩子出了意外,想请公子去看一看。”
“意外?”少年目光澄澈,“要是病了该请医生看才对。”
“……”妇人有些迟疑,“请了几个医生都医不好,村人说,可能是撞了邪……”
夜流津微微眯了眼打量着对方,普通的村妇模样,粗布裙裾上挂满了雨天山路上的泥浆。一个妇人,竟为了孩子,雨天
里孤身一人在深山中跋涉,果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好吧,”夜流津笑容微敛,取出黑纱罩起银色的眼,跟着站起身来,“我跟你去看看罢。”
低矮的乡间茅舍,土炕上躺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已全然不见呼吸。
房舍门前,围着许多热心的邻居,都好奇地注视着这位面罩黑纱的陌生少年。
“公子,劳烦您帮忙看看,我家凌儿已经这样躺了十几天了,说是死了,可尸体总是不僵,但也不见醒来……”妇人一
面说,一面扯起衣袖沾掉眼角的泪。
夜流津只是微微点头,将手指置于少年的眉心,闭起眼。
“他没有死。”须臾,少年便下了定论。
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齐刷刷盯着床上的少年,似乎生怕一不小心,他就会翻身坐起来。
夜流津笑了笑,“你们别怕,他暂时还醒不过来。这是普通的离魂现象,只不过魂魄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回不到
身体来,才会呈现这种死而不僵的假象。”
“那他的魂魄是被什么绊住了呢?”妇人嗫喏着问。
少年侧头想了想,“最大的可能便是游魂。”
“那这个孩子到底要算活人还是死人?”人群中走出的老者似乎是族长,“我们要怎么办?”
“那要看运气了,魂魄找回来就是活人,找不回来就死了。”池辺在一旁爱莫能助地嘟囔,好在别人都听不见。
“唯今之计只能尽量去找魂魄了。”少年瞪了池辺一眼,给出的答案却大致相同。
“求求公子,救救我家小凌吧。”妇人扑通一声跪在他脚边拼命叩头。
看着她,记忆里恍然浮现出一张染血的脸,用焦急担忧的眼神在乱军中望着自己——是母亲。
同样是为了孩子可以不顾一切的母亲……
夜流津伸手扶起她,“好吧,我答应你帮忙找找看。”
******
出了农家的院落,夜流津拍拍池辺的头,“好了,现在劳烦你嗅嗅附近有没有什么游魂,既然答应人家了,找不到多丢
面子啊。”
“那你也不能真的把人家当狗用啊。”小银狼语气哀怨。
“好了,听话。”少年对它一笑,容颜柔和得不容拒绝。“我现在这棵老树上休息一下,等到天黑,说不定有厉害的角
色要对付呢。”
看着池辺跑远的背影,夜流津躺在树枝间闭上眼睛想着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叹了一口气坐起来,看着渐浓的夜色
,再一次感觉孤立无援起来。近三年以来,虽然为自己的命运悲伤过,但是离锦国越来越近了,近乡情怯,反倒感觉无
比的凄清。
“这是怎么了?”自我解嘲般笑了笑,他将残念驱逐出脑海。
天已经全黑了,池辺怎么还没有回来?
轻巧地跳下树正想去寻找,刚巧小银狼惊慌失措地奔回来了。看它一副狼狈的样子,夜流津有些吃惊地问:“怎么了?
”
“美人,还是你最好了。”小家伙一头扎进他怀中撒娇,“我总算知道原来不是所有美人都是好人。”
少年看着它可怜兮兮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