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未锁,应声而开。
房内雅瑟独坐榻上,伤口虽已处理,面色仍是苍白。
“楼主,你没事吧?”
“我没事。”
“楼无欢呢?”
雅瑟偏着头,好半晌才迟钝的反应过来,苦笑一声道:“他走了。”
……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那日以后过了很久很久,楼无欢果然没有再来。
温绍在床上一躺就是数十日。雅瑟一俟伤势好转,就寸步不离的陪在榻前,一日三餐亲自喂食不说,还把归星楼的全部
事务丢给京梦翔,自己不管不顾。一日温绍突然精神好了点,便与他谈起了幼年之事,雅瑟安静的听着,唇角始终带着
笑。
“你不恨我?”
温绍这么问的时候,雅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温绍又若无其事的说:“你不是喜欢多情麽?”
雅瑟的表情凝重起来。他幽幽的望着温绍,好半晌才道:“这就是你杀她的理由?”
“哈。”温绍轻轻的笑了笑,神情带着少年般的微微梦幻,“我不想看到你痛苦的样子。”
雅瑟一震,浑浑噩噩的想到了什么,犹疑了许久,却没有勇气点破。
温绍伸手揉了揉他乌黑亮滑的鬓发,淡淡道:“人是我杀的,你用不着自责。还有,我允许你恨我。”
“……我没办法恨任何人。”雅瑟涩然阖眼,“我只恨我自己。”
温绍宠溺的看着他,表情前所未有的柔和。
“雅瑟,你记住,一个人尽可以心慈手软,但绝不能妇人之仁。”
“嗯。”
见雅瑟应了,温绍放心的点了点头,旋即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偏着头问:“紫衣怎么样了?”
自从那日遣人送他回去,紫衣就再也不曾踏进温府半步。温绍会有此一问,理所当然。
“他恢复得很快,大哥不必担心。”
“如果你看到他,代我向他说声抱歉。”
温绍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严肃。雅瑟略略沉思了一会儿,问:“为何大哥不当面跟他说呢?”
那也要他愿意见我才行吧。温绍自嘲的想,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雅瑟见状便不再拖着温绍说话。待安抚他躺下之后,细心地替他掖平被角。
没过多久,温绍就睡着了。
没有人想到,他这一睡,竟再也没有醒来。
温绍的死讯传出,江湖上人人骇然。最初几日,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别有用心的人在造谣生事;但过不了多少时日,便有
人开始将信将疑;大致又过半月,江湖黑道各部势力蠢蠢欲动,日月归星楼的统辖地位岌岌可危。对此,雅瑟一概视而
不察,连日来足不出户,谁也不肯见。
雅瑟把自己关了多久,紫衣也在门外等了多久。尽管他心急火燎,表面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该说是天性使然吗?温绍
死了,他连他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但心里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那个人活得太累了,也许到了黄泉,反而是一种解
脱。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仍要继续。有些事情不是不理会就不存在。如今的日月归星楼,早已大权旁落,如果雅瑟再不出面
,局势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日月归星楼乃温府祖业,雅瑟不该、更不能将之拱手让人。
第十日。
紫衣决定不再等下去了。推门闯入房内的时候,雅瑟尚未回神。紫衣一把揪起他的外衫前襟,忍无可忍道:“够了。你
还要消沉到什么时候??”说完,他气喘吁吁的将人摔到床上。
即使被这般野蛮的对待,雅瑟脸上也没有半点怒气。他先是茫然抬眸看着紫衣,而后有气无力的道:“……你来了。”
“我不来,你就在这里等死是吗?”紫衣抑不住心头一阵狂跳,更没什么好口气道,“洛侠英他们已经开始行动。如果
你还是这样半死不活,我保证,不出三日,楼主之位必将不保。”
雅瑟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半晌才低声道:“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待着。”
紫衣闻言一怔,旋即冷笑:“好,你想和温绍一起死的话就随便吧。没有你,我一样保得住归星楼。”
“……出去。”
雅瑟闭了眼。回应他的,是砰然一声、门被大力扣上的沉沉闷响。
第五十二章:珞珈之蓝
窗外下着雨。花夕拾凝神听雨落在屋檐上,修长的手指随意拈着一粒黑色的棋子,面前摆着一盘下至一半的残局。对座
的仙儿埋头苦思许久,忽的叹了口气。
“堂主,可以认输吗?”
“未到最后一步,你怎知没有转机。”花夕拾把棋子丢回手边的棋钵,兴致缺缺的道,“也罢。今天就到这里吧。”
“那,仙儿去为堂主准备午膳?”
花夕拾举扇敲了她一下,佯怒道:“陪我下棋很无聊么,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仙儿侧头避开,嫣然笑道:“堂主既然觉得留在中原无聊,为何迟迟不回漠北?”
“这嘛……”花夕拾美眸微掩,“再等等吧。”
“近来找过堂主的人不少,难道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是堂主要等的人?”仙儿捉狭的问。
“仙儿,有时候太聪明不是好事哦。”花夕拾淡淡道。
“是是,仙儿多嘴了。堂主大人勿怪。”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玩笑,仆卫急匆匆自中庭而来,很快就到了廊外。
“又有什么人来访?”花夕拾斜睨了来人一眼,语调慵懒。
“回堂主,是日月归星楼之人。”
花夕拾眯了眼,信口问:“这次轮到哪位堂主了?”
仆卫摇了摇头,道:“是紫衣公子。”
花夕拾眼中似乎闪过什么,转瞬恢复如常,不动声色道:“他一个人来?”
仆卫点了点头,问:“堂主,要属下请他离开麽?”
“不用你多事。来者是客,请他入内吧。”
“是。”
紫衣沿着府邸前院的台阶拾级而上,由仆卫领着朝内苑行去。宽敞的华丽居室内,花夕拾早已命人摆下丰盛的飨宴,见
他来到,更是笑盈盈起身相迎。
“公子真是贵人事忙。我们上次会面,似乎是许久以前了吧?”
在某些方面,紫衣偏执得像个追求完美主义的理想者;但比起花夕拾,显然还是天真了些。所幸他并没有愚蠢到以为对
方这番话是在褒奖自己。
“堂主雅量,先前紫衣有得罪之处,望堂主海涵。”
“公子这么说岂不生份?不如坐下陪我吃点儿东西吧。”
“嗯。”
尽管两人的关系早已越过肌肤之亲。然相隔时久,眼前之人愈是明艳华彩,紫衣愈觉得陌生。无论如何,既然他敢来到
这里,就没有退缩的打算——哪怕这不过是另一场游戏的开端:信任或背叛,自是赌局的筹码。
“公子此行,不会是专程来看我的吧?”花夕拾眸掩半分,眼中是紫衣熟悉的邪魅笑意。那混合着表演与真诚的完美假
象,是超越任何虚实的绝美艳色。
紫衣不管他有心试探还是随口一问,直抒来意道:“后日是归星楼一年一度的分堂议会。我希望届时堂主能够出席。”
花夕拾轻笑一声,道:“如果我说,你不是第一个向我提出这个要求的人呢?”
紫衣沉默了一瞬。
“看来是我来迟了。”
“你不问我的答案?”
“堂主明鉴,心中自有定论。”紫衣顿了顿,自座上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告辞。”语罢刚要离开的时候,花夕拾忽
然开口缓缓说:“走得这么急,怕我吃了你麽?”
“怕?有什么好怕?”
“哈。”
很久以后,紫衣再想起这段对话,方才回味过来当时那人语带双关,甚至是带了一点危险预兆的。但彼时的他无暇细想
,只在原地默默伫立片刻,而后转身离去。
从府邸出来,雨已经停了。紫衣没有立刻回转归星楼,而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珞珈山。
自打雅瑟继位楼主之后便极少有闲暇的时刻,建于珞珈山用于避暑休憩的木屋形同废置。紫衣也是一次无意中发现有人
独居在此——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楼无欢。
“我以为你会离开雁丘。”
“温绍不死,我怎能离开。”
“那现在呢?”紫衣抱剑倚着枝叶繁茂的粗壮树干,望天问道,“温绍死了,可你还在。”
“习惯。”楼无欢旁若无人的自饮自酌,“而且,东奔西走的日子我过累了,这里很好。”
“不请我喝一杯吗?当初你伤我一掌,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那种痛。”
“哦,你也知道痛吗?”楼无欢斜了他一眼。错眼风华,眸若桃李芳菲。
紫衣看得微微一怔,旋又不露声色的背过身去,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打算在此隐居?”
“嗯。”
“不问世事?”
“与我无关,何必问。”
“若你当真不问,那我无话可说。”紫衣动手揭下面具,低低道,“相交一场,你不想看看我长什么模样?”
楼无欢没想到紫衣有此一问,霎时心弦微挑。
说不好奇,那是骗人的。在这个世上,血鹰紫衣可算是他唯一的朋友,但可笑的是,他却连一次也没完整见过紫衣的容
貌。如果紫衣不说,也许他永远也不会想去一窥究竟,此时紫衣说了,心里又仿佛真的渴望了很久,热切得有些不可思
议。
“考虑这么久,是对我没兴趣吗?”紫衣声音带笑。
楼无欢轻哼一声,道:“转过身来。”
“作为条件交换,可否答应我一事?”
楼无欢眸色微沉,半晌才心有不甘道:“说。”
“楼主把自己关在房内,谁也不见。后日便是堂主议会,如果他再不出面,洛侠英他们就更有借口罢免他。你明白我的
意思吗?”
“要罢免楼主,须有半数以上的堂主支持。这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
“一句话。你帮,还是不帮?”
紫衣等了半晌没有听到回答。蓦然察觉不对劲时,回头早已不见楼无欢的踪影。
“原来,你生作这副模样。”
倏地,半空传来一声淡语。紫衣一惊,抬头赫见一抹雪白的人影栖于树梢,旋即又如雨燕飞身掠过,徒留下随风轻颤的
繁枝绿叶,摇落一树沁凉。
第五十三章:迷忘之失
雅瑟病了。处理完温绍的后事,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接连十日足不出户、食欲不振,纵是铁打的身子也该撑不住了。
一日,前来送膳的侍女被他面无血色的样子所惊吓,手里的餐盘应声而落。随后,雅瑟病重的消息在楼内不胫而走。
“听说楼主伤心过度,已经一病不起了。”
一人忧心忡忡语罢,另一人压低了声音,道:“温氏气数将尽,归星楼怕是要另觅明主了啊。”
“两日后就是堂主议会,你说楼主会不会出席?”
“谁知道呢?楼主那种性格,就算位子被人抢了只怕也不会在乎吧。”
“说的对。我看归星楼易主是迟早的事。”
……
正在窃语,猛地瞥见洛侠英等人自不远处走来,两人视线交接,便心照不宣的绕道避开了。
外面日头正高,雅瑟竟然有些畏冷。屋内重帘遮幕,光线昏朦,虽然整洁依旧,空气却仿佛凝滞一般,四围弥散着沉沉
的死亡气息。目睹此情此景,任何一个人都会对外面的传言深信不疑,楼无欢自然也不可能例外。
不知是否因温绍过世不久、楼主又沉疴卧榻,众人无心理事,归一楼的守备大不如前。楼无欢进来的时候畅行无阻,一
路上并没有惊动什么人。
层层帘幕把房间与外界隔成光与暗的两极。身处其中,楼无欢甚至无法清晰地辨识四周方位。待眼睛适应了黑暗的光线
,一阵咳嗽声倏地自角落传来,听得楼无欢心弦一颤,几乎以为此刻躺在床上的人是温绍——但他马上又镇定心神,迈
步朝床榻行去。
“东西拿走吧,我不想吃。”
除了送膳的侍女,没有人会来这里。雅瑟闭着眼,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无动于衷。可是扰人的脚步声并没有如愿停下。
来人掀开床帘,微微的光线透了进来,雅瑟不适的蹙起眉头,忍不住又是一阵呛咳。
“人已经死了。你想怎么样?”
楼无欢的声音很冷,然,他的眼神比声音还要冷。
眼前这个长发凌乱、仪容不整的人,真是他认识那位翩姿秀逸、温文尔雅的雅瑟公子么?温绍出殡那日,他还曾在人群
中瞥了雅瑟一眼,当时的雅瑟虽然面色苍白,却是看不出什么明显异常的。而今不过半月未见,竟已憔悴至这种程度…
…莫怪紫衣会亲上珞珈山、对他说出那番话了。
等了半晌,不见雅瑟有所反应。楼无欢没什么耐性的在床沿坐下,扯住他的衣襟把人拽起来。
“你够……”
谴责的话语戛然而止。最初的那一刹那,楼无欢只是怔忡的望着眼前无声落泪的人;很久很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雅瑟想要伸手去拭,偏偏泪水越淌越急,一时间怎么也止不住了。当初在温绍的葬礼上,楼无欢也没见他掉什么眼泪。
眼下这种情况,反而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男人哭成这样。总觉得那一定会是幅令人排斥、无法忍受
的画面,但事实却是,他一点也不讨厌雅瑟这个样子。
“抱…抱歉……我……”雅瑟想说些什么打破这难堪的局面,话语未竟,只断断续续的哽咽在喉。
“何须道歉?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楼无欢松开手,雅瑟没了支撑,顿时浑身失力的软倒;不得已,楼无欢只好伸出手去,小心翼翼的扶他躺下。
好半晌,雅瑟终于缓过气来,低垂着眼睫问:“楼兄不是离开了麽?”
“我何时这么说过。”
“那楼兄来这里……”
“看看你死了没有。”
“……”
楼无欢瞥见他一瞬受伤的眼眸,叹道:“这样折磨自己,会让你心里好受一些麽?”
雅瑟偏过头,不语。
“明晚堂主议会,你打算就这样把楼主之位拱手让人?”
“……如果楼兄是来谴责我的,那现在可以离开了。”
雅瑟闭上眼,侧身的时候长发散落在枕席上,黑的发色和白的面色幽幽相映,看起来实在是一副渗着几分淡淡魅色的画
面。
楼无欢从未被雅瑟这样冷淡的对待过,旋即心底涌起了一丝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他努力压下心潮起伏,尽可能平静的
道:“对你来说,温绍就这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