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天地,无声苍茫。
第四十九章:爱恨之恹
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温绍足不沾地、衣不带尘,生活起居都要有人照顾。他的枕边放着几卷江湖术士编纂的命理书,没
事做的时候拿来消遣时光甚有奇效,常常会让他看到一脸困倦,而后不知不觉的恹恹睡着。然,即便在梦里,他也不曾
完全的沉眠过,脑海里里总有一部分意识是清醒的。他时常能感觉到有人在旁为他扇风倒水擦身拭汗,可当他想要认真
看清楚,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醒来时,紫衣守在床边,脸上的假面又换回了最初瑰丽的色调,看起来妖嬴而美丽。
“主公,去外面躺会儿吧。”
温绍摇了摇头:“不用。给我倒杯水。”
紫衣递过来的水温度刚好。温绍捧着杯盏一口一口慢慢吞咽,若有所思。
“紫衣。”
“嗯?”
“怎么这么安静?”温绍觉得奇怪似的,偏着头问。
“安静不好麽。”紫衣一脸坦然。
温绍蹙着眉头继续道:“楼无欢来了吗?”
“主公希望他来吗。”
“我说过,他要报仇,尽管让他来。”
紫衣敷衍的点了点头:“属下明白。”
他能够理解温绍,但这并不代表他赞同温绍的做法。倘若楼无欢真要来,他甚至连一个阻止对方报仇的借口也找不到。
毕竟,错的人不是楼无欢;而这一次,他的的确确成为了残害多情的帮凶。这是有生以来,紫衣首次对自己的所接受的
命令产生了怀疑。只不过,看着温绍冷静淡漠的模样,那点怀疑很快就从心底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比先前更加笃
定的顽固信念:他要保护温绍,无论他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无论他犯下多少无法挽回的错——只要他活着,这就足
够了。
楼无欢擅长单打独斗,紫衣善用团队攻防。论个人英雄,紫衣不如楼无欢;论心机谋略,楼无欢稍逊紫衣。但这并不意
味着楼无欢是个只会逞刀剑之风、胸中毫无城府的人。相反的,楼无欢亦擅用计,不过他的计谋通常只适用于自己一个
人。他习惯于把各种复杂的心思深藏心底,对谁都无法施予足够的信任,因此不喜与他人配合,这便是他不如紫衣之处
。
紫衣深谙个中利弊,早早就令血鹰成员率众在温府周围布下了缜密阵势,守备森严,几已到了插翅难飞的地步。温绍会
觉得周围过于安静,自然也是缘此。
楼无欢如果够冷静,断不会选择正面硬闯的方式。然,此刻的楼无欢心中燃着复仇的炽焰,要他不杀人、不见血,委实
难以平息心中无处可泄的怒火。所以,楼无欢不但硬闯了,而且,还选在了白日——时近黄昏,但太阳尚未下山的时刻
。
紫衣站在高处冷眼看他们混战。被余晖拉长的身影愈显清瘦,斜扣在腰间的长剑兵锋微露,剑鞘雕花繁饰,在斜阳映衬
下雀跃着金色的冰芒。
他在等。等一个可以一击得手的绝好时机。但直到楼无欢越过人群掠上高楼,他仍没有等到对方露出破绽——甚至,连
一丝疲态也无。
楼无欢已来到紫衣面前。
冰弧剑与火虹剑自胸前交叉分划,无声拉开了两人对战的阵势。
紫衣几乎能感觉到空气中闪过微微的明火。
“来吧。”
楼无欢眸色泠然。
“如你所愿。”
兵刃交锋,锵然脆响。紫衣出招极快,但楼无欢比他更快。楼下众人只见两条飘忽的长影一黑一白,电光火石间剑招数
易;各自心惊后再观眼前之势,已根本不存第三者插足的余地。战局一时僵持,久久难分高下。
倏地,人群两分,行道上赫然出现一人一椅;轮轴缓缓滚动,全场霎时静肃。
“紫衣,住手。”纤弱的身子陷落在宽大的座椅中,温绍有气无力的道。
紫衣动作一滞。
楼无欢瞥了眼轮椅上气息恹恹的人,旋即舍了紫衣,自高楼掠身而下。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无谓的花式,冰火双开的霎那,剑气破风而至。温绍像是累极的样子,缓缓闭上眼睛。
蓦地,剑身划破旋流,发出清越的一声龙吟。
紫衣身形瞬移,横剑抵住楼无欢的凌厉攻势;剑招,在两人错手的瞬间急遽变幻。
……
“退下吧。”
半晌,温绍睁开眼,望着紫衣无波无澜。
“抱歉,主公。我做不到。”紫衣背对着温绍拦在驾前,转而朝楼无欢道,“人是我掳走的。要为多情报仇,先踏过我
的尸体。”语罢微微俯下身子,指掌之间杀机毕现。
温绍叹了口气。视线缓缓扫过在场众人,一字一顿道:“我若死,不准你们任何人为我报仇。”
此言一出,人人皆惊。
楼无欢听闻,眼神比方才更冷:“温绍,收起你的假仁假义。谁想替你报仇尽管来,我照杀不误。”
“哦?假仁假义,我用得着这种东西吗。”温绍困倦的眯着眼,唇角微挑,扯出了一抹轻笑,“那个女人临死之前求我
放过你,我不过是在履行自己许下的诺言。”他故意省下多情的名字,唤她“那个女人”,用意昭然若揭。
而楼无欢,果然被一语激怒了。
“温绍,我在此立誓,要用你的鲜血为亡妻祭灵。”
“这是你爱一个人的方式,又或者,是你证明自己的方式?”
“你,不配跟我谈爱。”
“我不配。那么,谁配?那个女人吗。”温绍淡淡的、漫不经心的浅浅一笑,道,“这样的你遇上那样的她,看着你们
的可悲,让我越发觉得可笑。”
“残缺如你,有何资格对我的人生评头论足?”
“你选择她,是因为她没有背叛你的能力。你扪心自问,你真的爱她吗?还是说,你以为有了女人和孩子,就拥有了你
苦苦追求的、所谓的家?”
够了,楼无欢。现在那个女人死了,你的梦也该醒了。
只一瞬,温绍的目光像是穿透了对手的重重心防,变得如此森冷——以至于当楼无欢抬眸对上他的视线,竟也冷不防打
了个寒颤。
第五十章:嗜血之染
曾经,他找寻自己生存的意义。他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然在多情死后,他又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当初选择多情的理由
是什么?
一见钟情?可笑。
其时,他像极了一个猎人,而她,则是他看上的猎物。
想组建一个家庭,必须要有一个女人:一个不染江湖不涉凡尘的女人,一个没有能力背叛他的女人。眼前的妙龄女子完
全符合条件——这是他初见多情时,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那么后来呢?相敬如宾,日久生情?他至今仍无法确定和多情在一起的感觉是不是爱情,但现在,答案已经不重要。
多情既死。报仇解惑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温绍。
利刃横扫,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剑锋所向,直指轮椅上少年模样的温绍——是的,少年。这个世人口中杀人如麻、
城府深沉的魔头,形貌却如同一个永远的少年。他十八岁和二十八岁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这种感觉,恰如十年
前有人就开始诅咒他死,十年后依然还有人在诅咒他死,而他却仍好好活着一样。
将死不死,恨不得教人一剑送他下黄泉。
然,世上总有一些傻人,愿意为了守护别人,哪怕舍弃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例如,眼下这个——肯为温绍去死的紫衣。
冰弧刺入身体的那一瞬,剑刃染红,血流如注。紫衣仿若未觉,右手五指微微曲起,缓缓扣住了另一口火虹剑。
手的皮肤被锋利的剑刃割破,很快就流出了血。但身体的主人显然不在乎。所以,楼无欢也不在乎。
“就算你死,也抵不了温绍的命。今日,他非死不可。”
话音落,剑锋旋出。紫衣被楼无欢一掌震开,整个人倒在血泊之中。
“紫衣,你这是何苦。”温绍叹息似的说。
“主公让属下住手…属下不想抗命,只能出此下策……”紫衣气息奄奄。
“我让你住手,并没说要让你代我死。”温绍语罢,从容的看向楼无欢,“你不是要杀我麽?还愣着做什么。”
楼无欢冷冷的看着他,眸中满是疏离淡漠。
“你想说什么?”温绍淡淡的问。
“我以为你只对敌人残忍,没想到你对自己人也这么冷血。”
温绍轻笑出声。他转头瞥了紫衣一眼,对身边的侍者道:“送他回去。”
“主公……”
“这里没你的事了。”
紫衣不甘,却没奈何。直到看他被人带离之后,温绍才将视线移至楼无欢身上,缓缓道:“错过这次机会,你再也杀不
了我。还不肯动手吗?”
最初,楼无欢不明白温绍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剑锋止于温绍颈前一寸的距离。拦阻他的,是一口材质罕见的软剑:锋刃轻薄,走势盈巧。
楼无欢见过雅瑟舞剑,却从未见过雅瑟用剑。即便是记忆中那次剑舞,雅瑟手中所持也是他的冰弧剑——他一直以为雅
瑟不用佩剑,很显然,他错得离谱。
雅瑟的剑术造诣他早就领教过了,不是吗。试问,哪个剑客没有佩剑?只不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从来未曾在楼无
欢面前使剑。
“楼兄,抱歉。”
雅瑟拦在温绍面前,清姿秀逸,眉目如画。殊不知,最柔软的刃才是最绝情的剑。楼无欢在见到他的霎那,心口蓦然一
恸,有如千钧压顶,几乎让他窒息。
“大哥命不久矣,楼兄何必苦苦相逼?”
“我苦苦相逼?”楼无欢冷笑,“到底是谁苦苦相逼?!他命不久矣,多情就该死吗?雅瑟,我不想伤你。让开。”
此时此刻,雅瑟无言。最后,也只浅浅一笑,带着微微的苦涩——
失去的,已不能挽回。拥有的,我无法再失去。不是没想过你我亦有兵戎相见的时候,但觉这一日,来得太早、太早了
。我们,都别无选择。
火虹嗜血,剑身染红,锋口愈利。楼无欢略一犹疑,将之收起。
“一对一,很公平。楼兄不必手下留情。”
雅瑟淡淡语罢,薄刃顺势游走,剑招直取楼无欢面门。
耳畔风声呼啸。楼无欢掠身后撤数步,避开攻势重新站定,眼神淡漠如雪:“方才的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
下一瞬,冰弧剑出,席卷旋流。
仍是两个人的对剑,却都不复当年剑舞的心情。
“雅瑟,认输。”
“不可能。”
“认输!”
“不可能。”
……
记不清多少次兵刃交锋,楼无欢和雅瑟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对话,局面始终僵持不下。
雅瑟意在救人不在伤人,两人周旋得越久对他越是有利。楼无欢心知,如果再不分出胜负,不待此战终了,必然生变。
“雅瑟,我最后问你一次,认不认输?”
雅瑟执拗的咬了咬唇,道:“不可能。”
楼无欢不再多言,火虹祭出,双刃齐开,霎时气势撼天。
“楼兄,你非要逼我至此吗?”雅瑟问,眸中难掩一抹神伤。
“我不想与你浪费时间。最后一招,生死各安天命。”
眼见楼无欢耐性已失,雅瑟亦无意多作纠缠,当下微微颔首,算是同意了。
就在此时,一直安静观战的温绍眼神倏变。他想出声,奈何咽喉处火烧火燎,随后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主公,水。”
静候一旁的侍者战战兢兢的想把杯盏递给温绍,却被他一掌推开。
哗啦脆响,狼藉满地。
彼时雅瑟心口遽痛,禁不住喉头一腥,到底还是呕出了血。
血渍顺着他白玉尖削的下颔滴落,瞬时污了衣襟,无声刺痛了对手的眼。
“为什么……”
你明明能躲过这一剑,为什么不躲??为什么要硬生生受我这一剑??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弃报仇吗?!
楼无欢胸口闷闷的,种种复杂难解的情绪简直要炸开一样,险险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多情死了。紫衣走了。现在拦在他面前的,唯有雅瑟。只要像刚才对待紫衣那样,再赞一掌……所有的恩怨纠葛就能结
束了吧?没有人阻止他,而仇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但,为什么他想象着这一切,仍感不到丝毫喜悦?心里有个地方是虚空的,不停地叫嚣着什么。
对了,一定是血还不够……
唯有仇人的血,才能让这颗不知餍足的心得到最后的解脱啊!
楼无欢这样想着,抬眸去看雅瑟。雅瑟微微低着头。那么温柔的姿态,只望了一眼,便教人油然而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深
深眷恋——
他,下不了手。
第五十一章:血染之暗
眉尖轻蹙,胸口气血翻涌,雅瑟有苦自知。刚刚那一剑,险些教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就连呼吸也开始隐隐作痛。他在
等楼无欢动手,可刺入胸膛的剑却迟迟没有动静。
雅瑟疑惑的抬眸,恰对上楼无欢的眼。从那双饱含痛楚挣扎的眼眸里,他忽然明白了楼无欢在犹豫什么——要他杀楼无
欢,他下不了手。可让他吃惊的是,楼无欢也下不了手。
意识到这一点,释怀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够了。这样就够了。
雅瑟想。他扯出一抹淡笑,伸手,缓缓握住胸前半截银亮的剑身。
“你……”楼无欢持剑的手微颤,眸中是不解、也是震愕。
“我不会让大哥死。”雅瑟低低的道,“所以,你一定要为多情报仇的话,先杀了我吧。”
既然你不忍下手,那我便代你动手——
握住剑锋再进一寸,伤口愈深,血涌愈急。痛到极致,撕心裂肺,反倒变得麻木。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雅瑟顺势倚在楼无欢肩头,疲惫的阖眼。
楼无欢不敢拔剑。甚至不敢伸手碰雅瑟。
他怕剑一拔出,血就再也停不了。他怕手碰到雅瑟,人就会像瓷器般碎掉。
他和雅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姿势偎在一起,却隔着一段前所未有的遥远距离……杀不了,动不得,放不下。
“为什么不动手?”雅瑟在他耳畔低低的问。
楼无欢冷硬的道:“你失血过多,再不止血必死无疑。”
“那不是正如你所愿……”雅瑟叹了口气。
“我……不会杀你。”楼无欢瞥了一眼温绍,平静的道,“但我也不会放过温绍,除非他死。”
“……所以?”
楼无欢没有回答,把人抱起的时候小心避开了伤口,径朝内苑厢房的方向踏步行去。
“站住。你想做什么?!”
“让开。”
侍卫还待再说什么,却见温绍摆了摆手,示意放行。
楼无欢把人带至厢房约过了半个时辰,众人按耐不住,上前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