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玉生烟 下——年小初

庄景玉笑笑：“有什么人会来骗我啊，我一没钱二没权，还没色没才……有什么可骗的。”

楚回的手一抖，刚舀起来的一个元宵忽然落回碗里，溅起几滴汤点。

庄景玉拿纸巾给他揩了揩：“你这是怎么了？”

楚回没回答他的话。默了一会儿，才叹口气，转过头拍拍他的脸，看得认真。

“傻瓜。”

说不清这两个字里，究竟蕴含了怎样的深意。

第二十八章

其实也没有进监狱多久，可是一走出来的时候，庄景玉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郑奇把行李箱交到楚回手上，低声说了句：“我这工作还没做满呢，结果你就先走了。”

楚回一手握着行李箱的拉杆，一手揣在兜里，仰起头看着灰沉沉的天空。听见郑奇这么说，微微一笑：“觉得从我这里

讨不到便宜了是吗？”

郑奇瞪他一眼，支支吾吾地说：“这……这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楚回转过头看他，朝他一笑：“没什么，这也是人之常情，”顿了顿，“……这些年，还要谢谢你了。

郑奇一愣，竟觉得眼前的楚回在一瞬间，变得有些不真实起来。尽管眉目依旧，眸光如初，可是他总觉得，有哪个地方

，到底还是变了。

整整七年，楚回几乎贯穿了他的全部工作时间。可以说，他至今为止的全部职业生涯，都笼罩在楚回的阴影下。

他想，尽管以后他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生命和时光，可是，像楚回这样的人，他是再也遇不到了，或许，是再也不会有

了。

分别的时候，人总是免不了回忆往昔。并非刻意，只是当你看着那个人的脸时，那些曾经的记忆，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

了脑子里，就像放电影。

郑奇还记得，楚回刚进监狱时的冷漠和隐忍，被人挑衅辱骂之后的愤怒与爆发，以及独自一人无依无靠的孤苦和寂寞…

…

很多人都只看得见他人前的强大，却只有他看见了他人后的凄凉；很多人都只看得见萧岚对他的好，却只有他看见了他

们之间永无止境的试探和折磨；很多人都只看得见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最特殊的待遇，却只有他看见了，他在灵与肉里

，日日夜夜，苦苦挣扎。

每思及此，郑奇总是会忍不住感叹：“哎，你们这又是何苦呢。这回你出去了，应该可以……”

应该可以什么，是重归于好，从此幸福快乐吗。

郑奇是想这么说，可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喉头梗塞，难以出口。他在脑子里构思了半天，却也没能构思出来，那两个

人能并肩站在一起，笑得满脸幸福。

这个脑内剧场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原来那两个人的幸福，是连想都不能想的。

楚回看出郑奇的犹豫，拍拍他的肩，截断他的话：“这个你就不用你操心了。这与你无关。”

郑奇一愣，耸耸肩，无所谓地说：“也对，你们之间的事儿，一直都与我无关。”

他从来都是一个旁观者，即使看戏再久，入戏再深，也永远不可能获得角色。

没有人能插得进他们之间。郑奇瞥了一眼庄景玉──就算是他，也不可以。

想到这里，郑奇在心里叹了一声。那孩子，注定是要受伤了。

楚回走到庄景玉身边，看着他深深动容的侧脸，抬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笑着说：“都出来了，还有什么好哭的。”

庄景玉尴尬地抹了一把眼睛，声音断断续续的：“没哭……哪有哭……”

楚回笑得温柔，也不勉强。

郑奇在他们身后说了句：“要不我还是给你们叫辆车吧。”

楚回摇了摇头，微微斜过身看他，轻轻一笑：“郑狱长，再见了。”

楚回一手撑着行李箱拉杆，一手揣在兜里，嘴角轻扬，衣角微摆。远远看去，实在像极了电影里的男主角，在电影的最

后，完美定格。

郑奇看的，有些呆住了。

直到楚回和庄景玉的身影已经变得很小，很远，他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

他看着楚回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消失在路的尽头。不知怎的，竟产生一种错觉，好像那个人，也就这么一点一点

地。消失在了自己的生命里。

他说再见，很多年以后郑奇才知道，那是再也不见。

庄景玉什么也没问，只是跟着楚回走，上大巴的时候，庄景玉看着楚回从包里掏零钱的模样，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酸。这

人大概从来没有坐过公交车吧，虽然也不能说，坐个公交车就是沦落到了什么可悲的境地，可是悲剧，总是在比较里产

生的。

庄景玉不喜欢在公交车上讲话，而楚回也不是个话多的人，于是两个人就这么一路无语地前进着。直到庄景玉发觉窗外

的景象越来越熟悉，才忍不住拉了拉楚回的袖子，轻呼一声。

喇叭里正好报站。楚回笑笑，握住庄景玉的手腕，将他拉下了车。

站在巨大广场的西北角，人潮滚滚，处处都是过年的气氛。

楚回捏了捏庄景玉的手背，朝斜对面扬了扬下巴，轻轻在他耳边说：“那不就是你朝思暮想的地方？”

临近中午，有三三两两的学生从校园里慢慢走出。庄景玉看得眼神直发愣。

楚回拍拍他的背，笑：“至于这么激动？”

庄景玉斜了他一眼，嘟囔着：“哪有……哪有激动啊。”

楚回揉揉他的头发，然后揽过他的肩。两个人，慢慢往前走。

“景玉，我知道你想要回去读书，可是……”

庄景玉听出楚回语气里的犹豫，急忙打断：“不不不，我根本没有这么……奢望过。”他早已想得很清楚，从监狱出来

以后，先给老家的亲人说一声，至于是怎么出来的……这个过程就只能瞎编了。至于重新上学……他是真的再没奢望过

。

首先是钱的问题。当初打官司的时候他就已经花掉了自己全部的积蓄，二姨也瞒着二姨夫给了他不少支持，现在，无论

如何，他都不能再吃他们的本了。

事实上，他本身也已经十九岁，是个成年人了。难道还让楚回掏钱供他读书吗？那不仅太奇怪，也太过分了。

其次是学校的问题。进过监狱的人，准确的说，是得罪了黎唯哲的人，哪个学校还敢要呢。就算他真的进了学校，庄景

玉也毫不怀疑，他绝对会过得比在监狱里还要悲惨。

不过幸好，他遇见了楚回。这至少不至于让他觉得，天地之大，却容不下一个他。

楚回看出庄景玉的黯然，捏捏他的脸，轻声说：“这学校哪有说的那么好，我以前在这里读了两年，觉得也就不过如此

。”

庄景玉这才想起来，楚回也是这里的学生呢。

“你要是再进这里读书，干扰太大了，不利于复习的，”楚回朝他笑笑，“我当年读书还不错，虽然已经隔了这么多年

，但是辅导你，还是没有问题的。”

庄景玉忍不住笑：“是啊是啊，楚老师。”

楚回敲敲他的脑门，隔了一会儿，开口：“还有……你不用替我省钱的。我还养得起你，用我自己的钱。”

庄景玉心头一震，有些不可置信。

楚回看得好笑，反问：“怎么？我不能有钱吗？”

庄景玉愣了一会儿，然后猛摇头：“不……只是……”

“只是，你一直以为我用的是萧岚的钱？”楚回很好心地替他把话补完。不过，他目光温柔，丝毫没有讽刺和怒意。

庄景玉双颊涨得通红，抿紧唇，说不出话。

楚回笑着拍拍他的脸，声音轻柔：“这没什么，是我没有向你解释而已。”

庄景玉听着，良久，缓缓摇头。

不，不对的。楚回没有向他解释，是因为他相信自己会相信他，可是，他让楚回失望了。他竟然和其它人一样，以为楚

回现在所拥有的全部，都是萧岚赐予的。

“楚回……对不起……”

楚回叹了口气，揉揉庄景玉的头发：“你这傻瓜，怎么把对不起当口头禅说呢。你不用对我说这个的。”

庄景玉忽然一把握住楚回的手，看着他，眼睛里，闪着急切的光：“不会了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说了……我会相信

你，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楚回一愣，继而垂下眼，眸光渐暗。感受到庄景玉越握越紧，还微微有些轻颤的手，他轻轻一笑，声音恍若叹息：“你

果然是个傻瓜……”

不是说过了，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要相信吗。

楚回回握住庄景玉的手，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他笑：“好，那你好好学习，考好一点，我就不会失望了。唔……这

么说怎么搞得我好像你爸似的。”

楚回先笑起来，庄景玉见楚回笑了，便也憨憨露出个笑容。

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楚回，前所未有的喜欢。

两个人住的地方，是学校前门不远处的一栋老楼。只有四层，他们住在三层。刚踏进楼道，就有一个头发乱蓬蓬的，青

年小混混模样的人，叼着根烟，睡眼惺忪的靠在墙壁上，看着他们笑。

“哟，等你们好久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庄景玉，“就这小子？”

楚回笑着看了他一眼：“拜托你别一副挑猪肉称斤两的模样。”

那人耸耸肩，口齿不清：“没办法，早年的时候当过杀猪的，现在改不了了。”他走过来，扛起楚回他们的行李，轻轻

松松往楼上走。庄景玉听得额头冒汗……这人现在看起来也就和楚回差不多大的样子，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早年，能早

到哪里去……

楚回看着他的背影笑：“不愧是个杀猪的。”

那人尴尬地咳了一声，从二楼的楼梯口撇下脸看楚回身后的庄景玉，警告一般地说；“喂喂，你这小子，跟着楚回可别

学坏了。”

庄景玉搞不清楚状况，愣了会儿，不知道说什么。

那人吹了声口哨，朝楚回挑眉一笑：“喂喂，他怎么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楚回抬起眼，淡淡说了句：“你专心抗行李就好。”

那人咧嘴一笑，打趣地说了句：“哈，不愧是你啊，这么快就罩着新欢了。”感觉到楚回越来越冷的眸光，那人嘿嘿一

笑，扛着行李蹬蹬蹬往上跑。

楚回顿了顿，转过头朝庄景玉笑：“他叫程诺，完全称得上一个……社会毒瘤。”

庄景玉诧异地“诶”了一声。

楚回拍拍他的脑袋，简单交代了几句：“他是我高中校友，不过那个时候和他不算太熟。他最爱玩儿电脑，那时是学信

息竞赛的，现在倒好，直接变成黑客奸商加宅男了。前几年不知道从哪儿黑来脏钱，租了这栋旧楼，整天都蹲在屋子里

，对着他那台破电脑，就靠上门儿来租房子的学生交的租金度日。”

说完这话时，他们刚走到三楼房间的门口，程诺听见楚回的最后一句话，探出个脑袋来，笑嘻嘻地说：“哪里哪里，景

玉你可别听楚回乱说，我的钱财来源广着呢，而且都是正道……”

庄景玉被程诺的那句“景玉”说得怔住了。他纳闷地想，这人怎么能从“傻乎乎”如此直接而自然地穿越到“景玉”呢

……

程诺大打开门，方便让楚回和庄景玉进来。

房子不大，也就六十平方米的样子，不过该有的都有，算得上一应俱全了。

程诺把行李给他们放好，靠在门边说了句：“我就住一楼啊，有事儿叫我，当然最好是没事儿……哦，交房租例外。”

楚回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儿纸团扔给他，笑着说：“有人来住你都不会打扫一下，真是够懒的。行了，我放过你，你可

以继续坐到你心心念念的电脑面前去了。”

程诺漂亮地接过纸团，朝他做了个鬼脸：“因为是你来住，我才看得开嘛。”说完这句欠扁的话，他便迅速地抽回脑袋

关上门走了。

房间安静了一阵，庄景玉才开口说：“他人挺不错的。”

楚回弹了弹他的脑门，笑得温柔；“一个奸商黑客宅男，有什么好的。”

庄景玉蹲下来清理行李，低声说：“至少，对你挺好的。”

至少，他终于看见，除了他自己之外，这世上还有能有让楚回笑得那么自然的人。

楚回站在庄景玉身边，看了他一会儿，也慢慢蹲下来，和他一起清理。

挑了一会儿，楚回皱着眉，左手拿出一本《高中物理金题》，右手捧着一本《英语练练练》，表情很是……纠结。

他朝庄景玉扬了扬手里的两本书，问：“你的行李……怎么都是这种东西？”

庄景玉继续不辞劳苦地从箱子里搬他的书，直把楚回看得咋舌，有好几本参考书厚的跟砖头似的。虽然他一直都知道教

育制度很变态，但是，这……这……这几年不读书，教育制度就已经变态到这种地步了？

庄景玉看出他的吃惊，停下来问：“怎么了吗？”

楚回翻了翻手里的两本书，顿时觉得自己被刺瞎了──全是密密麻麻的钢笔字。各种注解各种图形各种字母……简直就

是一本百科全书。

他颤颤悠悠地把书放回庄景玉手中，直摆手说：“景玉……你真是太刻苦了。”

庄景玉一愣，随即低下头，轻轻说了句：“我又没你们那么聪明，自然，只有努力一点了。”

楚回一愣，忽然笑着凑上去，扯了扯庄景玉的脸：“聪明有什么好，努力又有什么不好。难道景玉也是想不劳而获就凭

脑袋瓜子吃饭的人吗？”

庄景玉涨红脸瞪了他一眼，极力辩解着：“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我……我就是……觉得自己太笨，有些…

…有些配不上……唔”

楚回一下子凑上去，吻住了庄景玉的唇。

庄景玉吓得把手僵在半空中，手里，还捧了一本煞风景的《理综模拟卷》。楚回抚上庄景玉的脸，将他手里的书一把挥

开，吻得更深了些。

“喂，差点忘了，这是你们的……钥……匙……”程诺的声音慢慢停下来。推开门看到这一幕以后，他很自觉地靠在墙

边，带着一脸坏笑看着这两人。

庄景玉是背对着门的，可是这声音自然是听见了。他脸皮薄，感觉到程诺还在身后默默注视他们，便慌得不行，立马想

推开楚回。

楚回倒也没坚持。他扶着庄景玉站起来，捋了捋头发，斜了门口的程诺一眼。

程诺连忙举起双手表示投降：“OK！OK！我错了，我什么都看见，什么都没看见哦……钥匙在这里，我走啦……啊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