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重月气昏头下的确冲口而出要柳从眉滚出宫去,说今生不想再见到他,但不过一时气话。
落到秦惜耳里,就是可趁之机。
这时候趁火打劫未免有失君子风范,不过他秦惜本就是潜伏阴暗的复仇者,君子二字同他何干?不抓住机会落井下石,
怎对得起那被感情冲昏头脑的傻皇帝?
“夕情斗胆,愿允诺为柳大人在圣上面前美言,兴许过不了几日,皇上会改变心意,再将柳大人召回宫中。”
颦香没有听到先前秦惜暗示柳从眉以身孕为重的话,倒是听清了他要为柳从眉美言的那几句。
当下柳眉一竖,冷冷哼道:“免了,情妃娘娘,我家主子可不介意荣华富贵,你大可……”
“香儿,去收拾东西。”柳从眉出声截道。
年轻气盛的小丫鬟好不郁闷,嘟着嘴扭身出了房门。
“颦香年纪尚浅,失礼之处请海量。”柳从眉面色不好看,淡如无色的唇角微翕,语无波澜,“柳从眉知道皇上的意思
,定当遵从。”
“事实上……”秦惜故意踌躇片刻,露出为难神色。
柳从眉敛目不与他对视,心头清明,已知晓大半。
“夕情是赶在九公公拿到圣旨来首辅府之前特意出宫一趟的……皇上已着令内阁拟文,革去柳大人首辅职务。”
纵是做了心理准备,乍听到这个消息,柳从眉身子还是颤了颤,呼吸微乱的扶住床榻稳住自己。
呵……他原本打算修书一封至内阁,称自己染疾在身需辞官返乡,未料雅重月竟是连让他保存最后尊严的机会也不给。
大雅立国,数十代皇朝,他算是第一个被革职贬为庶民的首辅吧?
不知雅重月会寻个怎样的事由摘了他的顶戴乌纱?
“正因为诏文中列数的革职理由太过……”秦惜又顿了顿,邪佞满足的看到柳从眉眸中苦痛神色更深,方慢条斯理说下
去,“夕情才冒了欺君之险前来首辅府。柳首辅是小女子尊崇敬仰的一代名臣,辞官归乡是一回事,但若因‘权大欺主
’此等莫须有罪名,落个万民声讨的下场,夕情不能坐视不理。”
柳从眉眸中闪过一道微光,继而迅速隐去。
“情妃娘娘何妨直名来意?”
秦惜不再拐弯抹角:“柳大人是聪明人,怎样做对自己最好,不需要夕情来教。”
他目露诚恳,似怀万千怜悯同情的与柳从眉四目交接。
短暂静默后,柳从眉双手一拱,涩涩微笑:“柳从眉受教了,谢过情妃娘娘指点。不过既然皇上要治柳从眉的罪,柳从
眉自问于心无愧,不必再上书替自身开脱。就让皇上做他想做的事好了。”
秦惜一窒。他假传圣旨,骗柳从眉说他被革职驱除出宫城,本意是想逼柳从眉在离开绛羲城之余还能主动上书请辞,雅
重月那边就能将谎言对接得天衣无缝,谁晓柳从眉心神大乱之下竟然还能保持了思维的冷静。
秦惜有点乱了手脚,忽然开始反省起自己这么积极出现在柳从眉府邸上,是否操之过急,反而容易露了马脚引人疑心?
该死,初计得逞,他得意忘形了。
内心狂风大作,面色还是保持了一派从容,秦惜点头道:“夕情言尽于此,如何决断,仍归柳大人取舍。”
柳从眉凝眸注视他半晌,轻声道:“柳从眉不会忘记情妃娘娘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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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从眉担任首辅多年,两袖清风,府邸所有银两细软,不过半刻便收拾完毕。
秦惜看他上了马车,心头隐隐有什么地方觉得不妥,细思前后,想不到自己哪里有蛛丝马迹败露,但柳从眉如此顺从平
静的接受雅重月将他革职的谎言,似乎也太轻而易举了点。
他哪里知道,柳从眉自舞英殿为雅重月当庭推出寝房后,早已心如死灰。雅重月是真下圣旨也好,秦惜杜撰也好,他无
意计较真假。
索性顺水推舟,与雅重月断了这孽缘牵系,从此布衣青山坳,煮酒东篱。
朝秦惜点了点头,柳从眉欠身入了车内,放下帘帐。
车驾在渐趋西移的暮色中,朝绛羲城门远去。
两个时辰后,天色已全黑,赶在城门关闭前柳从眉一行到了城墙门下。
柳从眉只带了颦香与三名贴身下人,没了首辅车驾,自客栈中临时租用的马车寻常无比,急着关闭城门的守城兵士粗略
浏览了一番,便大手一挥待放行。
马车刚驶出城门,忽听车后马嘶长鸣,踏着飞扬尘土一路疾驰而来的使者高举着真正的圣旨,冲柳从眉乘坐的这辆貌不
惊人的车驾大嚷:
“柳从眉,速速下车接旨!”
车内柳从眉听得清楚,使者唤的是柳从眉,而非柳首辅。
不自觉咬紧了唇畔,语调急促的低声催促车夫:“快。”
但他既然听到了,车夫又岂有没听到“圣旨到”三字的道理。粗野小民,借他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皇上旨意装傻充
愣,再说为人一世,能有几次机会亲耳听到传圣旨!
车夫连滚带爬下了车驾,直挺挺趴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使者驱马很快赶过停歇原地的车驾,一勒缰绳,冷冷对车内喊道:
“罪人柳从眉,好大架子,还不出面接旨?”
第三十八章
“柳从眉私自出城?”
皇帝手中白玉杯嘎!脆裂,上好香茗倾洒一地,碎片深刺入手掌内里,急涌而出的鲜血顷刻与茶水混迹。
铁青了脸,控制音调又追问一遍:“堂堂内阁首辅,不对朝廷做任何交代就携家仆离开绛羲城,他不想要脑袋了?”
秦惜垂着首,余光瞟向不敢置信的雅重月,心头得意万状,嘴上却沉吟着为柳从眉找托词:“皇上,夕情认为柳首辅一
定有他的苦衷……”
“闭嘴,朕没问你!”雅重月暴喝一声打断他,怒目逼问面前簌簌发抖的小太监:“谁报消息过来的?谁允许他出去的
?”
真是反了!他还在寝宫里怒火未平,这个柳从眉不等他治罪,居然就脚底抹油先行溜走,他是仗着自己在他心尖上,他
不会当真对他下重手不成?
雅重月平素喜怒无常,身边太监也习惯了皇帝忽阴忽晴或骤然暴怒的状态,但这次总觉得危机更甚,一句话说不好恐怕
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报信的小太监回想在回廊上遇到吏部传令,肠子都悔青,为何接到这个倒霉禀告差事的是自己……
“回、回皇上,是吏部传来的消息,说几个时辰前看见柳首辅府邸上驶出一辆青蓬马车,探子查出首辅府已人去楼空,
只剩几个杂事仆役在收拾空荡荡的院落……”
“哢!”皇帝手里再度响起白玉碎片被碾成粉末的可怕声响。
小太监猛地刹住话头,惨白着脸磕起头来。
雅重月俊美脸庞扭曲了几分,阴阴道:“继续说。”
皇帝口吻越平静无波,意味着背后掩藏的风暴越大,小太监觉得下一秒自己恐怕会尿在裤子上。
磕头不止,死活不敢再开口。
秦惜蹙起眉,拿出丝帕俯身待替雅重月渗血的手掌包扎:“皇上,当心龙体……”
雅重月头也不抬,挥手将他推出几步:“别碰朕。”
秦惜不过做个后妃姿态,雅重月无意于他,冷面将他推开,正中他下怀,不禁暗暗窃喜。
一甩水袖掩住口唇,眼圈半红,泫然若泣不再言语。
柳从眉前脚一走,他后脚就派人暗中通知了吏部的人。那吏部尚书谷易对柳从眉一向推崇有加、马首是瞻,乍一收到柳
从眉私逃的消息,冷汗瞬时流了满背。
柳从眉是朝廷重臣尚是一说,他是皇帝时刻惦记心头的特别人物才是真正要命的问题。谷尚书不敢怠慢,立即差了吏部
几乎一半的人去调查此事,证实柳从眉确实已离开首辅府后,心知纸包不住火,唤人快马加鞭进宫禀报。
传令的走了没多久,谷易也坐立不安,索性就到了舞英殿外侧,提心吊胆等着皇帝召见。
果不其然,雅重月宣见他。一进内厅,就见雅重月双手殷红,眸中冷意浓厚。
即便是朝廷元老,也扛不住雅重月这戾气十足的性子,谷易咬了牙,逼自己开口:“皇上,关于首辅大人无故离城一事
,臣掌握情报有限,不敢妄下断语,还请皇上宽宥时日,待臣彻查……”
“朕问你,国之重臣,无声无息远避王城,按律怎生论处?”
谷易似哽了一块鱼刺在喉:“皇上……”
“怎么,身为吏部最高统率,祖宗律法背不得了?还是朕要嘱大学士重新考核一番百官经史子集?”
不再强自按捺的怒意入骨透心,正面承接皇帝杀气的谷易打了寒颤,硬着头皮颤巍巍答:“回皇上,按律……当斩。”
“啊……”发出微微惊呼的是秦惜。
双眸含泪的替柳从眉辩解:“皇上,柳大人想必有理由,请皇上慎思,是否曾言及柳大人出城之类的言语,柳大人仅仅
是奉旨……”
他在故意火上加油,唯恐天下不乱。
此话点醒七窍冒烟的雅重月,瞬时记忆里浮现出内殿寝室中,自己一怒之下吼道要柳从眉滚出宫找墨愈梵的情形。
彼时柳从眉脸上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冤屈?苦痛?还是欣慰?如释重负??
该死的,他想不起来!!
找不出头绪的皇帝瞬间炸毛,一拍檀桌,杯盏四散,恨声道:“好!好!!原来如此!!柳从眉,朕气头上让你滚出宫
,你果真拿了鸡毛当令箭,欢天喜地收拾家当去找男人!!!弃江山社稷不顾,黎民苍生尽抛!!朕留你何用!!留你
何用!!!”
谷易把头埋更低,假装没听见皇帝分明是浸足了醋意、酸味满天飞的前半段话。
柳从眉和小皇帝之间发生过什么,他大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宁愿自己驽钝猜不出来。
那七窍玲珑心的柳首辅,入朝为官以来始终书生意气,天下为重,是否命犯太岁,才会牵扯上这么一段不堪的冤孽……
或许,给他个痛快,才是不辜负他一世清名的最佳抉择。
吏部尚书首遭带着同情的口吻,肃了眉目向皇帝建言:“皇上,此罪大不敬,有欺君谋反之嫌,按律的确当斩。不如…
…”
“哈,杀了他?有这么便宜的事情?”雅重月古怪的笑了笑,那笑容说不出的阴森恐怖,就连幸灾乐祸的秦惜都陪着谷
易一同打了个冷战,只觉阴风拂面,四肢发凉。
“他既是如此想念意中人,如此饥渴成狂迫不及待,朕怎么着也得留他一命,成全他见到他男人的心愿不是?”
唇向一侧邪邪扬起,皇帝捻笔,玉指轻扬,冷眼就着宣纸写下几行字。
“传朕旨意。”诏文飞向吏部尚书手掌,薄如蝉翼的白纸还沾着皇帝掌心温热的朱红血迹。
——罪人柳从眉,即日起贬为流民,永不叙用;王公贵族,市井平头,胆敢施以援手,救济帮忙者,概同罪论!
谷易拿了这阴森刺骨的诏文,想也不想就当场跪地磕头。
“皇上,这、这不可啊,柳大人他忠君护国,鞠躬尽瘁,天下莫负,他断然罪不致此,罪不致此……”
雅重月俯下身,凑近吏部老尚书的脸,语气和煦如春日清风,面部却木然无一丝表情:
“朕同他之间的事,轮不到你们谁,来教朕如何处置。”
——柳从眉,柳从眉。
逃得了朕一时,你莫非逃得了朕一世?
且看你那心心相印青梅竹马的墨愈梵,能救得了你流落街头的命数?
只要朕想要,只要朕不放手,你总有一天不得不回返身来,有心也好无意也罢,生生世世,承欢朕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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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宣读了圣旨,错愕的发现面前跪着的俊秀男子,连眼神都不曾颤动半分。
他自始至终安静的听完圣旨每一个字,然后双手举过头,接过黄色布帛,平淡从容口称“谢主隆恩”。
侍者不由得打量这个前任首辅,气色不佳,病容恹恹,偶尔撑住腰侧的虚弱动作让他更显羸弱不堪——是什么支持他面
不改色接下这种堪称故意折磨的旨意,他为何能做到无动于衷,浑似与己无关一般?
咳嗽一声,侍者提醒他:“皇上的意思,车驾、仆从、银两、细软,悉数要遣散或没收入朝廷,自此你只能孤身一人,
行乞为生。”
柳从眉纳布帛入怀,平静如初:“草民,谢过皇上降旨。”
这下反而换侍者不知所措,呃呃啊啊支吾了半天,不知道如何接下来说话,只好策马转身,嘟嘟囔囔说今天居然碰到一
个不清醒的,这人怕不是吓傻了吧!
临走,还是有点不甘心,又回身嚷了一句:“宫中会时刻有人监视你,不要耍小心机,警醒着连累其他人!!”
“混……”一同跪着的颦香险些一跃而起,柳从眉及时低声喝止,“香儿!”
他不担心自身安危,却唯恐颦香为护自己而招惹事端,情急之下这一喝,顿时招致腹中一痛,脸色立白。
“主子……”颦香大惊失色扑上去,接住柳从眉无力软倒的身体。
柳从眉抓住她手腕,竭力喘了口气,平复脑袋中一阵阵昏眩。
“香儿,听我说。”他低声道,“照皇上说的做,我一个人没有关系。”
“你现在还病着,颦香怎么放心离开你!”少女急得快掉下泪来,“你哪里会照顾自己,吐得厉害还不肯吃东西,你,
你总是这么死撑,不考虑自己,也为在乎你的人想想,要是你有个万一,颦香怎么办!”
柳从眉摇摇头,想抬手摸摸这个小丫头的脑袋以做安抚,终因气虚体弱,又无奈的放弃。
温和的安慰她:“你想想,我几曾欺骗过你?香儿,要对你家主子有信心,柳从眉不是这点挫折就会被打败的人,不过
风餐露宿几顿,顶得过。”
“我不……”
颦香还要反驳,柳从眉忽然拉低她更靠近自己,轻轻耳语,“香儿,我要你离开,因有一件关系重大之事托付。宫中不
会对你起疑心,不会派人监视为难你,你脚程应当比我快。朝西南去,到九刑门找墨愈梵,告诉他,速速替我查一个人
的身份来历。”
“务必查个水落石出,自称夕情的那人,埋骨林一遇后顺利混入宫廷,挑唆事由离间人心,她埋伏雅重月身边究竟抱持
何种目的?”
听清了柳从眉言外之意的颦香瞪大双眸,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蹿脑门。
“主子的意思是,情妃、不,那个叫夕情的弱女子,会是操控了这些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多些戒备,总不会错漏太过。”男子忽地收了口,静静等小腹中再度兴起的隐痛过去。
片刻后,低低苦笑道:“这次是我一时大意,以为她一介女流,应不致心机深沉若此……”
他恻隐之心,君子一诺,竟是轻放了那少女的身家来历,不曾细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