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围坐的乞丐好奇的观望着这边发生的状况,那人一转过脸,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在他脸上。
距离那人最近的乞丐看他看得最清楚,心里扑通跳了一下。
这是个容颜清雅好看的男子,五官端正俊逸,苍白两颊染着低热带来的红晕,唇色淡得如水,病弱的神态使他看起来摇
摇欲坠、不堪一击,又不知从哪里透着一股坚定与安详的平和气息。
他道过谢后,垂着眸,伸出一只沾了一些稻草尘屑的手去够身前的馒头,缓慢送进口中,困难的吞咽。
乞丐注意到他手指修长纤细,分明是属于读书人的手,而另一只手始终藏在衣襟下,按着小腹,轻微揉搓。
不由问:“你是哪里人?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那人却又闭上了口,只沉默不语的嚼吃馒头,不再与他应答。
碰了一鼻子灰,年轻乞丐暗自气恼这人不知感恩图报,亏他浪费明天的口粮来怜悯他。
“吃吧吃吧,看你一副饿死鬼的样子,有手有脚不晓得去外面讨点食物,真是自作孽。”扔下气哄哄一句话,再次走了
回去,不再搭理那人。
伙伴询问他:“那家伙长得挺俊,好像有几分气度,是不是哪家公子哥啊。”
“管他,好心没好报。一会我们再去拿点馒头……”
话语声渐渐又热切起来,没人再搭理角落里这个一声不吭,只是一个劲吃着干涩馒头的身影。
他吃得很急,真像是饿了至少有两天,由于吞食速度过快,不时被卡住,清秀惨白的脸庞瞬时涨得通红。捂住唇,不出
声的咳嗽,咳了一会,又弯下腰,整个人像要倾倒到地上一般剧烈干呕。
这般独自一人重复着嚼吃、干呕,再逼迫自己吞咽的痛苦动作,进食给他带来的并不是填充肚腹的充实感,而不啻于一
次又一次折磨。
肚里的隐痛感迟迟难退,他手心轻揉着腹部,咬唇默默忍受。
不知过了多久,乞丐们商定好再去几家没有走过的富贵人家讨些剩饭剩菜,角落里被他们置之不理了许久的男子,挣扎
了好长时间,同自己的尊严、清高、颜面再三角斗后,终是败下阵来。
他可以饿,但是,他肚子里这个……
即将走出庙门的乞丐听到吃了些东西,终于有了几分力气的男子扶着一旁倾倒的石像病歪歪的站起身来,虚弱的说:“
可否带我同行……?”
给他食物的那个乞丐闻言回头,轻蔑的看一眼他摇摇摆摆、下一秒就要摔倒的样子,哼道:“看你烧得整张脸通红,有
什么力气跟我们去人堆里抢?你会拖累我们。”
“我可以的,我……手脚很快。”那人喘着气,央求道,“或者……你告知我何处能找到发放粥食的府邸,我自寻去…
…”
如果真是哪家遭遇歹人的富家少爷,细看他形容落魄,又不像。哪家纨!子弟会当真舍下身段,跟他们这帮乞人混落到
一起?
那男子又轻声请求了几句,众人看他眉目清朗柔和,措辞也算客套有礼,想着也不过带个路,顺便捎上就是。
可是一行五人走出破庙,沿着河边堤岸走了一刻来钟,最年轻的那个实在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跳到远远落后于他们
的那个男子面前嚷:“喂,你这样走一会歇口气的,等走到地头太阳都要下山了!”又指了指他直起身子后,略显膨隆
的腰腹,质问:“你衣裳里是不是本来就藏着食物?”
男子一怔,唇角牵出一个苦笑,竟是不知如何开口解释。
见乞丐直接伸手过来欲掀开他衣襟,大惊之下连连后退:“不,这……”
脚底一滑,靴底踩着一颗小石头,险些失去重心摔倒下地,所幸面前那乞丐常年在街头拼抢,眼疾手快,趋前揽住他腰
,带入自己怀中。
这么一揽一带,男子柔软腹部直接抵到年轻乞丐的下腹,后者脑海一懵,只觉接触处的感受格外奇怪,一时低着头看了
怀中人,张口结舌:
“你——”
(下)
柳从眉收势不及,被年轻乞丐一把抱至怀中,听得后者低呼:“你!”
顿时就慌了手脚,狼狈不堪的将人推开,白了脸勉强站直。
前方三个乞丐回头,看见两人面色奇异,相视而立,催促道:“你们还在后面耽搁什么,真要等到官府关门不成!”
柳从眉抿紧唇,知晓自己已渐显身子,不知方才那一抱,给年轻乞丐得悉了多少真相,这趟同行之路想必是走不成了。
谁料那乞丐竟然回身喊了一句“马上就来”,投向他的目光也由猜疑不定,变为几分体谅,甚至带有怜惜之色。
压低了嗓门,年轻乞丐道:“你是姑娘家?这身子,至少近4个月了吧?”
柳从眉蓦然抬眼,清亮眸中闪过一丝挣扎。
年轻乞丐误以为他别有苦衷,又趋前一步,声音压到更低:“别看我这样,以前家里尚好的时候,跟着学过一些医术。
你腹中胎动剧烈,若不好生静养,有滑胎可能。”
原来,他竟将他误认为女儿身?
柳从眉心中顿时长出一口气。
男身女脉之人本就稀少罕有,世人对这一族知之甚少,在得知一个人有孕的第一时刻,常人脑海中想定的必然是这人女
扮男装,而非他以男子之身受胎。
既然秘密不曾揭破,而且看乞丐也有替他隐瞒、照顾之意,柳从眉犹豫再三,终是虚弱体软,无力拒绝这久旱甘霖般的
好意。
当下顺水推舟,轻轻点了点头。
他生得好看,有孕后容貌也较之从前更为妩媚妖娆,伪饰自己男扮女装,毫无违和之处。乞丐激发了怜香惜玉之心,再
不催促他紧紧赶路,反而间隙提醒另外几位伙伴时刻休息一二,让柳从眉有力气赶上他们脚程。
紧走慢走,终于来到最近的一家大宅附近。远远望去宅府前人头攒动,都是附近的流民与行乞者,拥挤在分发食物的府
中下仆面前,争先恐后伸长手臂抢食。
“你在这里等我们,我去替你多拿一份食物。”停住脚步,那个一路照顾柳从眉的乞丐给他寻了个屋檐下的台阶落座,
热心的说。
“你为何对我这么好?”柳从眉看他急急奔走来回,抢了几个包子塞到他手里,略有歉意的问。
“男人照顾女人,天经地义的事。”瞧年纪最多不过弱冠之年,说出话语却已有一番男子汉沉稳口吻。
柳从眉微微一笑,想称赞两句,脑海中却不受控制浮现出另外一个年纪相仿的人的身影,眼神不由得怔忪起来。
乞丐又走了几个来回,看见柳从眉兀自拿着吃食,定定的发呆,伸手到他眼前摇晃一下。
“怎么了,不舒服?”
“……”柳从眉回过神,敛了寂寞色彩,微笑道,“还好,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乞丐见他神情微露萧瑟,猜想莫不是思念腹中孩儿的父亲?
这种事外人也不便多问,正要再宽慰几句,忽然听到一阵急促马蹄声,大街尽头处扬尘飞舞,传来厉声喝斥:“下贱草
民,竟然罔顾圣旨,庇护朝中罪人?!”
眼前再是一花,乞丐没来得及起身站直,已被一道横空劈来的马鞭狠狠抽翻在地。
柳从眉愕然抬头,那道马鞭竟是不由分说向他抽了过来,一鞭便抽中他手掌,乞丐费心抢来的食物滚落一街。
******
绛羲城,皇宫内丝竹声声,仙乐飘飘,百盏琉璃宫灯芳华流彩,映照殿上翩然起舞身影如梦如幻。
雅重月单手支颐斜靠在龙椅上,凤眸从面前献舞的嫔妃身上如蜻蜓点水一掠而过,再度陷入漫不经心的走神状态。
殿内前来贺寿的文武百官济济,歌德颂歌的祝寿声此起彼伏,一会儿这个人擎着杯盏站起来了,一会儿那个人又屈身下
拜说了几句什么。雅重月眼波如蹁跹蝴蝶,草草穿梭过这些喜乐喧闹的人群,茫然四顾,张望着绝无可能出现在此地的
身影。
吏部尚书谷易是朝中唯一知晓皇帝真正期盼何人的大臣,知道这个年轻皇帝心有挂系,却年少气盛不肯低头。想着想着
也颇是苦闷,替那被远贬他乡流落街头的人不值,苦思无计,只得一口口喝闷酒。
突闻宫人传报,下一曲由怀袖宫情妃娘娘献乐《金缕曲》。
谷易从杯盏中抬头,看见向殿堂上款款走来的女子纱衣曳地,婀娜多姿,纤纤玉手中执着一柄软剑,柔媚中带着隐隐萧
瑟之意。再看那一直百无聊赖的皇帝,居然懒洋洋睁开了始终不知是睡是醒的修长凤眸,意兴盎然的注视着出场的人儿
。
整个后宫,受封嫔妃无不出身名门或家世显赫,唯独这位情妃娘娘来自民间,从奴婢地位一跃飞升,成了皇帝的枕旁人
。
谷易眯起了眼,看见秦惜向皇帝微福一礼,开启朱唇吟赞了几句祝祷词,轻摆腰肢,行云流水的翩然舞动起来。
果然与寻常女子不同,气度、性子洒脱随意,干净利落,不似一般庸脂俗粉。
待看到一旁列席的三王爷雅月圆,注视情妃的目光微闪,似欣赏似含情时,谷易觉得自己还是继续喝酒,视而未见较好
。
秦惜足尖点地,以内力催动身形飘飞如燕,水袖长舞,唇角含笑,与始终注视他的雅重月坦然相对。在身形环绕旋转的
某一刻,与目不转睛凝视他的雅月圆偶尔对上眼神,雅月圆呼吸乱个半拍,秦惜则心神微荡,将眼眸垂下看地。
一曲舞罢,气息微喘,秦惜正要躬身告退,忽闻雅重月半宵不曾开过腔的懒懒声线:
“今夜,情妃来舞英殿侍寝。”
他这一声,轻飘飘似信口之言,落在殿内诸人耳中,却如平地惊雷。
皇帝册封后宫以来,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从未真正招过哪宫妃子陪寝。柳从眉被贬出宫去,后妃们无不翘首以盼皇帝
的回心转意,均知能在寿宴上第一个被选中的妃子,极有可能诞下皇族血脉。
雅重月不在状态,魂神分离了大半夜,终于尘埃落定选中了怀袖宫之主,意味着今夜的欢庆,基本告一段落,分出输赢
了。
立在众妃羡妒目光和百官了然视线中的秦惜,手扔握着软剑剑柄,面色不变,一股寒意却直从脚底蹿上心尖。
雅月圆将目光调开,与一直旁观他神情的雅同心四目交接。后者同情的撇了撇嘴角,想说什么,雅月圆径直从他手中抢
过酒杯,仰脖饮下杯中琼液。
皇帝语声甫落,便有太监善解人意的走上殿前,接过秦惜手中软剑,轻声在他耳畔道:“娘娘,请随奴才入内殿沐浴更
衣。”
秦惜眸中瞬息万变,极其微小的怒气爆发在瞳内最深处,咬紧牙关逼了回去。侧身再向皇帝一福,轻声道:“臣妾领圣
上盛恩。”
秦惜退下后不久,寿宴仍在热闹进行,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原本就游魂一般的心态更加虚无缥缈了,他干脆直接闭
着眼眸,不看其他宫的卖力演出,坐在皇座上不过应个虚景。
倒是三王爷和四王爷,久未涉足宫内的这两人比皇帝兴头还高,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大有一醉方休的架势。
雅同心算算自己今夜已经饮了足有一酒坛的分量,再看看雅月圆,他饮酒像喝水一般,至少也该解决了自己一倍余。
挑眉道:“雅月圆,师父不许我们过量,你别闹出事端来回去给师父责罚。”
说着自己都开始奇怪,平素闹事的是他,保持清醒冷静的是雅月圆,今日倒好,两人颠倒立场,反而换他劝解他。
雅月圆脸颊酡红,微显醉态,摇了摇酒盅,只是不答话。
“我是不是错过什么了,怎么总摆出一副老大模样的雅月圆,居然也会醉成这样?”突如其来的女声如黄莺出谷,雅花
好轻巧一跃,挤到两人中间坐定,挤眉弄眼冲雅同心道。
雅同心给她吓了一跳,打量少女衣衫单薄,装束简单大胆,想笑又不敢笑:“雅花好,当心皇兄又一顶‘伤风败俗’的
帽子扣下来啊……”
“他欠我人情,不会说我。”少女轻挑细眉,“我没当场向他讨还就已经很给他颜面。同心,你没大没小,快叫皇姐。
”
“好好好,请问皇姐你这几年音讯全无,混到哪里去当神棍了?”而且给皇兄祝寿这么大的事还姗姗来迟,真不知该说
她兄友弟恭的观念淡薄,还是闲云野鹤惯了?或者这丫头根本就不把世俗礼规放在眼里吧!
“比起我,神出鬼没的大皇姐才真正是音讯全无好不好。”撇嘴,见雅月圆浑然不理自己,自顾自的饮酒,雅花好一把
抢过他手中玉杯,大咧咧一口饮尽。
雅月圆喝了个空,调转漆黑如墨的眸子回转来看她。
“醒过神了?”少女腾出一只手去点他额头,一边点一边道,“几年没见,来让皇姐抱一下。”
他三人自幼戏耍惯了,雅同心在旁边看着雅月圆左闪右躲,感慨的说雅花好别闹,现在雅月圆心情糟糕着呐。
雅花好逮住机会扑到雅月圆身上,将人牢牢按在怀里,方心满意足的回头问:“为何心情糟透?因为今年你们过生日时
我没有去麒麟山陪你们吗?”
一言难尽啊。雅同心压低嗓子,悄声说皇兄的一名妃子,雅月圆似乎很喜欢……
雅月圆被雅花好压在怀中,闻声挣扎剧烈,要抬起头来:“胡说,雅同心你……”
“哦?皇兄的妃子,月圆你中意?”雅花好更为强势的把他按回怀中,不顾弟弟激烈反抗,好奇道,“是怎样的一名女
子?貌若天仙?还是风韵十足?雅月圆你对她一见钟情吗?”
“你俩再乱嚼舌根我要发火了!”
“嘁,皇姐关心你,你竟这般态度。”雅花好偏生是个好事的主,越这么吞吞吐吐,越是想寻根究底,“同心告诉我,
是哪宫的,我一会偷偷摸过去看一眼。”
第四十一章
(上)
马鞭凌空而降,柳从眉躲避不及,手头拿的吃食散落一地。高头大马上甲胄加身的将士得意洋洋,居高临下,扫视狼狈
爬起的年轻乞丐:“没长眼睛,公告不看的吗?这个人是朝廷罪人,今日护佑了他,视同罪处置!”
一身灰土的乞丐惊疑不定,看向柳从眉。柳从眉闷在心头的火苗本就无处可去,压了这么多天对雅重月的愤懑、委屈、
不平,在看到善心助人的乞丐反而给欺压过甚时,终于累积到极限。
咬牙直起身,冷了面:“柳从眉已是一介草民,要杀要剐,任凭圣上发落,何苦捉弄这些不相干的旁人?凌辱百姓,莫
非是大雅现行国纲不成?”
那将士自是对柳从眉来历心知肚明,见他不为所动,面上不显丝毫惧色,方才短暂的快感很快消失,不免有些踌躇。
但长官的指示是,圣上示意留着人活命即可,其余能如何折磨这人就如何折磨,直到他忍受不了求饶才算终止。
将士将视线转向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已显畏缩的乞丐,再看向后面由于这边发生骚动而明显围拢来的人群,决定
一不做二不休。
“今天这里所有人,全部跟我回衙门去。”
柳从眉眉峰一紧,虽知晓将士做何居心,还是无法忍受,上前一步拦住,隐忍道:“请问官爷,这些人又所犯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