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如疆场,错一着,便会满盘皆输。
能不能赶在事态恶化到无可挽回之前……
难以抑制的怜爱之情涌上心头,柳从眉垂了首看向自己微隆小腹,目光缱绻温柔。
——至少,护住这个小生命?
第三十九章
(上)
怀袖宫帘幔低垂,檀香萦绕,内殿中隐隐传来水流淙淙之声,怀袖宫情妃屏退左右,此刻正为了迎接第二天的皇帝寿宴
而沐浴净身。
宫女走到清池附近,正要掀开帘幔弓身进入,忽听池水中情妃扬声说道:“放下,不准靠近本宫。”
声柔如空谷幽兰,语意却是斩钉截铁,气势逼人。
“是。”宫女也知道这位新晋娘娘古怪的癖好,她不喜人近身,洗浴时不允人服侍。闻声将换洗衣物与朱钗玉佩等首饰
搁置在四周均为低垂幔布围绕起来的池边,又朝热气蒸腾池中模糊人影微微一福,恭敬退下。
碧波荡漾的温水池中,卸下了女子繁复衣物,恢复本来面目的秦惜赤裸身体,半躺半坐池中,大张开双臂懒洋洋搭在池
壁边,对着空寂池殿满足的叹了一口气。
好吧,他承认被册封为后妃尽管存在易被皇帝骚扰的各种不快,多少有一个优点显而易见,就是能有自己的宫殿,有单
独的清池净身洗浴,犯不着和从前住在宫女房中一般,换穿衣裳时一定要避开人,半夜偷偷摸出去拿井水冲澡。
这算是憋屈的男扮女装生涯中唯一消遣了……
咕噜咕噜浸到池子里,只露出鼻子和眼睛,享受难得寂静与泡澡的幸福。
距雅重月将柳从眉逐出宫,并昭告天下不许任何人收留这位前任首辅已经过去七天,秦惜正寻思着要找个什么借口出宫
去打探打探柳从眉现状,宫中就传开了皇帝19岁寿宴的消息。
一心扑在复仇上的秦惜乍听宫女传达的礼部公文,还愣了半晌:庆祝寿辰?所有后妃必须盛装打扮,轮番在大殿上演奏
礼乐或献歌载舞?
“娘娘,这是在皇上面前一展才艺的大好机会,听闻各宫都暗中卯足了劲,要在寿宴上把其他宫比下去呢!”一人得道
,鸡犬飞升,怀袖宫宫女们自然把期盼的热情投注到自己服侍的情妃娘娘身上,“听闻娘娘十分拿手胡琴,礼部大人们
建议娘娘以一首琴曲进献。”
册封后妃以来,听闻皇上因政事繁忙,还未掀过哪名嫔妃的牌子。相较而言,在入后宫之前就以婢女身份随侍皇上身侧
的夕情,应当会更容易夺得皇上眼光才对,礼部也存了巴结之心。
不过情妃娘娘听到这个消息似乎不大高兴,她脸都绿了。
“娘娘?”
秦惜嘴角抽搐了一下,克制着微笑道:“本宫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在霖夕国自小习武,他陪同围场出行狩猎还不是问题,要真如女子般拿手琴棋书画或歌舞风流,只怕会连腰都扭到
吧!当日身抱胡琴接近雅月圆与雅同心,也只是抱着那器物装个样子,随意拨弄几个简单音调,等他顺利混入宫廷,那
把胡琴已不知晓扔到哪个角落生灰——天杀的雅重月,好端端过什么寿辰!
加之雅重月心情抑郁,礼部请示了许久的寿宴安排这两天方点头应允,留给各宫准备的时间不过两天,这么短促时日,
他根本来不及临时烧香去学一首琴曲!
难道煞费苦心,眼见即将大仇得报的紧要关头,他秦惜居然要因为不会演奏胡琴这种乌龙之事前功尽弃?!
“咕噜咕噜……”
沈到更底,青丝尽数没入水中,包裹住难得露出愁容的少年俊朗面容。
明日就是雅重月寿辰,礼部派人催了不下十趟,询问情妃意欲呈献何首曲乐。
不如找个面容肖似的替身吧……
或者在寿宴上下药,毒倒雅重月一了百了……
无数阴暗念头、鱼死网破的决意从脑海蹿过,呼吸越来越困难,还没想出个头绪。秦惜恼恨的从池底蹿上水面,哗啦一
声站立池中,呼出一口长长气息。
他刚冒出水面,上半身光裸暴露在空气中,忽然听到帘幔后宫女传报:“禀娘娘,三王爷与四王爷来访。”
紧接着就听见好几个月不曾听闻的雅同心声音,欢乐叫着:“夕情,久见了……”
秦惜脚底一滑,手忙脚乱钻回水中,立时心跳如鼓,险些要从口腔里冲出来。
呐呐的问了声:“雅……同心?”
(下)
那两兄弟还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腻歪在一起,肩并肩,表情出奇一致的打量着匆匆出浴的秦惜粉色莹然的俏脸,然后
彼此低声咬耳朵。
“……”
秦惜摸了摸自己的妆容,略微紧张的想着不知道青霖有没有向这二人透露他的事情?如果雅月圆和雅同心知道他进宫的
真正目的,决计不会站在他这边。
他在麒麟山上同他二人相处甚欢,离开时俨然有了多年知交亲睦的气氛。虽则秦惜不过是利用这两个没甚江湖经验的阿
呆来达成接近青霖、继而来到雅重月身边的目的,但他也承认,和雅月圆雅同心共同采药、谈心的日子,是报仇心切的
他难得快乐的一段时光。
“你们怎么会来这里?”踌躇了好一会,秦惜垂了眸,细声细气问他俩。
雅月圆神情一动,张开口想说什么,雅同心已心直口快说了出来:“夕情,你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没有音讯,我和月圆颇
为记挂你。”
“雅同心!”你矜持一点会死啊!!
雅月圆唰的红了脸,皱着眉纠正:“雅同心你再冒冒失失我就把你丢回麒麟山去!夕情已是皇兄的妃子,不要唐突!”
雅同心莫名其妙:“我说什么了?”
他是很想念夕情没错啊,雅月圆你不也天天眺望着绛羲城方向碎碎念着不知道夕情现在过得如何吗?说实话也有问题?
又不是来挖皇兄墙角!
默念三遍不要跟一张白纸的弟弟计较,雅月圆平心静气半刻钟,向不知为何也面露一丝窘态的秦惜道:“皇兄大寿,我
和同心正好要进王城给他送点东西,就顺便来参加寿宴了。听闻……”
少年顿了顿,有点不情愿,心情颇复杂的接下去道,“听闻夕情你被皇兄册封为怀袖宫情妃,就想着过来探望一番。你
在宫里……”
雅月圆话未落音,雅同心热情的二度抢话:“夕情一直就想成为皇妃,摆脱四处颠沛流离的生活,现下功成圆满,我们
特意来……恭……喜……你……”
他越说越觉得底气不足,为什么雅月圆看他的表情像想一口气剥了他皮连骨头一起嚼吃下去?
雅同心自觉把一大串溢美之词吞下,装作自己什么也没说的转头去盯一旁忙着沏茶的宫女。
雅月圆把瞪视弟弟的目光收回来,与秦惜视线撞到一处,呃了一声,讪讪道:“姑娘家不适合流落在外,宫中生活确实
比较适合你,夕情你比初逢时又出落得水灵了许多……”
最后一句心不在焉的话出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雅月圆简直想一口咬死自己。
雅同心身未动,耳朵却灵敏捕捉到话中真意,恍若大悟般飘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过来。
秦惜猝不及防,居然跟着雅月圆一同烧红了脸,不曾擦抹过胭脂的脸颊,缓缓浮上一层绯色。
他跟雅月圆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半天,竟然瞬间冷场。
宫女端上香茶,才把这几人从莫名诡谲的气氛中拯救出来。雅月圆顺手接过杯盏递给雅同心,自己又拿了一杯,然后眼
睛保持向下状态看着杯中茶水,决定打死也不再开口讲话。
秦惜瞅了埋首不语的雅月圆半天,心下同样很懊恼——雅月圆这小子毛毛躁躁情有可原,他也跟着羞窘、跟着赧颜做什
么?
三个人默不作声喝了好半晌茶,雅同心咳嗽一声,终于打破寂静:“我们在宫里也就待三天时间,等皇兄寿宴过后就会
回麒麟山,夕情你自己保重。不过我相信皇兄会待你好的。”
雅月圆几乎埋在茶杯中的侧脸,微不可见的抽动了一下。
秦惜撇了嘴,心头冷笑:雅重月会对他好?谢天谢地,他希望他不要对他好!只要他不来招惹他,他就是祖坟冒青烟了
!
面上却微微一笑,敛了方才莫名而起的红霞,颔首道:“谢谢同心……不,四王爷。”
他故意更改与这二人之间的称呼,既是雅重月的兄弟,多留感情羁绊只会碍事。
——而且,雅月圆眼里,他不是秦惜,他是夕情,女儿身的夕情。
再聊了片刻,雅月圆主动提出告辞。秦惜也没留他,送兄弟二人出了怀袖宫门,怔怔望了并肩而出的少年背影有半刻,
返身回来吩咐下人道:“替本宫去向礼部告知,皇上寿宴,本宫献剑舞一曲。”
“剑舞?”丫鬟大吃一惊,仪态美艳、媚眼如丝、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娘娘竟然要耍那种高难度的剑技舞曲?
“嗯,就说本宫的胡琴音色欠佳,改日再献丑。将这首配词一同送去罢。”若是舞剑,配以宫廷乐师的丝竹弹唱,勉强
混个凑数不出问题。
秦惜信手将墨汁点显几行入宣纸上,凝神注目片刻,折叠好递给宫女,宫女欠身告退。
确信四下无人,秦惜信手解开发间束带,长长青丝倾泻满肩。
灌注了内力的束带一时坚硬如剑,黛黑长发于旋舞中漫天扬起,身似蛟龙腾挪游移,一时剑气凛然,满室流光飞泻。秦
惜眉间妩媚与英气并存,薄唇微启,浅浅念着只有自身能听见的诗词——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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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英殿中,方下朝的雅重月看起来神色很不好,倚在软榻上凤眸似睁非睁,雅月圆说了什么,好似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
。
等三皇弟话音一落,年轻帝王便继续一言不发的朝他伸出手。
雅月圆气结:“……皇兄,方才月圆那番话,你是听还是没听见?这药不可再服用了!!!”
皇帝依然是那副要睡不睡的表情,声音倒是温柔:“月圆听话,把药给朕。”
雅月圆捏紧了手心,低声:“同心,你去说说他。”
雅同心也低声回他:“没用的,师父从第一次给他药的时候就告诫过了,皇兄不肯戒又能怎样?你要我再在这里说上两
个时辰做无用尝试?”
少年发急:“难道任凭他这样胡作非为糟蹋自己身体下去?雅同心你没看见皇兄脸色——”
“雅月圆。”雅重月声音不大,然而听得出添了几分寒意,凤眸也终于打开一条缝隙,“朕的话,你要考虑这么久?”
捏着药的手心又是一紧,雅月圆真恨自己没有在皇兄压人的气场下一口气将焚香毁去的勇气。
那双仿佛凝了冰霜的美丽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雅月圆,深沉逼人,带着由心底攀升上来的黑暗,把情绪都冻结在四目交
接的咫尺之间。
雅月圆从以前就觉得离这位皇兄很远,不论是嬉戏玩耍,或绕膝父皇母后身边,仅大他们几岁的雅重月总是孤僻的,冷
漠的避开喧闹,除了南尧月外,没有人能唤他接近身旁一丈之内。
雅重月登基称帝后,数上麒麟山,好不容易拉近了一些兄弟间感情,近半年不见,竟又变化为原来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
模样。
这半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剧变?
雅月圆还盯着皇兄的脸呆呆沉思,蓦地听到雅同心呼吸一重,然后就感觉自己手中药盒已被雅重月袍袖一拂,自半空中
卷了开去。
“皇兄,那药真不是什么好物,你——!”
“……”雅重月垂眸,淡淡看着手中淡绿色锦盒一会,“朕自有分寸。”
柳从眉离城多久,他便有多久不曾在鸡鸣前阖过眼。金銮殿上早朝议事,眼里浮动的全是柳从眉在殿下言笑晏晏的神情
眉眼。
没有焚香,没有这种麻痹心绪的强力药物,他要如何才能从思他若狂、恨不能将心肺悉数掏出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寿礼既已带到,你二人先退下休息,再有进言,待明日宫宴另议。”雅重月拂袖起身,冷冰冰对身侧亦喜亦忧的九儿
道,“你,随朕入内室。”
第四十章
(上)
外间日头正盛,温暖的阳光却照射不进这桩阴冷冷的破庙中来。坍塌结满蛛网的神像之下,蜷缩的身影将自己怀抱得紧
紧的,将背对着倾颓了一半的庙门,抵挡门外吹来犹带着初春寒意的风,瑟瑟发抖。
几名乞丐从大街上讨了一些吃食,推搡打闹着经过这间破庙,看看日头有些刺眼,便商定进来落脚休息。
喧哗声跟着人一并踏进破庙中来,四名乞丐没人注意到角落里蜷缩着的身影,兴高采烈谈论着:“今儿可算走运,罗府
跟齐府都开放粮仓,管饱不说,还能带一袋子馒头走,这种事一年里也难碰上一遭。”
“听说是皇上寿宴,大赦天下,有点名望地位的人家都被官府下令要行善举,替皇上积德。”
有叹气声响起:“唉你说皇上要是隔三差五过一次诞辰多好啊……”
“宫里起码得大宴七天,大鱼大肉的,好羡慕啊……”
“算了吧有得吃就不错了,念想那些不着边的事做啥,来来,先把这些馒头分一分……”
裹着热气腾腾馒头的肮脏布袋打开,淡不可闻的香味飘出,触动了暗处一言不发的身影。那人像怕见到光一般,迟钝的
睁了睁眼,又迅速阖上,听到肚子里传来轻微的肠胃抗议声,下意识将自己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可以忽略掉那磨人的
饥饿感。
行乞之人对饥肠辘辘的空肚之声最是熟悉和敏感,几个正在分食的乞丐不约而同回过头来,终于注意到了这个背对着他
们的身影。
彼此对视一眼,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感和隐约的好奇占据了上风,当中最为年轻力壮的那个站起身来,走到那人身边
:“喂,你怎么缩在这里,外面在发食物,去领啊。”
那人分明听到了他说的话,却不做声。乞丐再说了一遍,他像是不想拂了对方好意,勉强从喉间挤出一声模糊的应答,
却是虚弱得极难捕捉到话意。
年轻乞丐皱了皱眉,打量那人身上衣装,虽然沾满尘灰泥土,看不清本来颜色,但大致分辨得出衣料尚好,跟他们几个
随便裹在身上的破衫烂袄不是一路货。
难道是哪家公子哥儿,遭遇了歹人或者飞来横祸,流落在这个破庙里等人来救?
又与同伴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心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待重新走回方才团团围坐的圈子里,眼角余光却见到那人身子
颤抖起来,似乎痛不可耐的抱住自己小腹。
……可怜的,大概真是饿惨了。
拿了几个馒头放到男子身边,乞丐开口道:“正好赶上皇上寿宴富人争着行善,多拿了一些吃食,不然你今天就是饿死
,我们也爱莫能助。趁还热,吃了吧。”
沉寂了半刻,不知背对着他的那人在想什么,终于微弱道了一声谢,撑着地慢慢坐起来,回过身子。